第37章 ☆、莫使金樽空對月

雪絨入宮後住在雨花閣,與我居住的鐘粹宮臨近,她日日與我相伴,我亦對她生出真心,疼惜起這位遠道而來的妹妹。雪絨與惠兒年齡相仿,兩人心性相似,脾氣投緣,很快,兩人都将彼此視為知己。

半月後,時令入冬,初雪紛紛而落,放眼望去,所見之處皆是一片銀白,仿佛天與地之間披了一件銀白色霓裳。

太後并不管朝廷是否面臨戰事,一手操辦之下,陳廣庭的女兒陳裕勤終于要在十一月初十以舒妃的身份入宮,而玄烨卻不聞不問,仿佛即将入宮的舒妃與他毫不相關一樣。

轉眼已到初十,惠兒難得地走出宮來,卻是為了迎接即将入宮的舒妃。我與惠兒皆穿朝服,發髻經由內務府嬷嬷細心打理,一樣一式皆仔細推敲,目的是不讓太後挑出差錯。

心如雪一般涼,帝王之愛就是如此,福祿衆生,雨露均沾,舒妃,也只是衆多女子中的一個而已。

我端坐于皇後的坤寧宮內,宮中人皆已到齊,雪絨公主也受邀前來。上至太後、皇帝、皇後,下至貴人常在及衆多的宮女內監,都已靜靜等候。我垂首不言,只是絞着手中的手絹,時而望一望窗外的皚皚白雪。

“舒妃娘娘到——”坤寧宮的通傳太監一聲大喊,打破了坤寧宮內的一片寂靜,我的胸口一起一伏,那我早已聞名的舒妃,到底是何人物?一切就要雲開月明。

窗外緩緩走來一位身着淡綠色旗裝的女子,頭上的發飾未見其繁,卻見其精。她的身姿略顯豐腴,面容紅潤,舉手投足間可見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舒妃那一雙如月彎眉下的眼眸,如夜空中最奪目的明星,唇紅齒白的她笑起來,明媚動人,宛如春日暖陽。

“臣妾參見皇上,參見太後娘娘,參見皇後。”舒妃跪倒行禮,手絹輕舞,淡淡的花香彌漫在暖意盎然的暖閣內,她起身後向坐在旁側的溫僖貴妃道,“嫔妾見過溫僖貴妃娘娘。”

“裕勤,坐吧。”太後命舒妃就坐,內監搬來梨花木椅,放在我右側,道,“娘娘請吧。”

舒妃微微欠身向內監致謝,而後坐在我身側,我并不側眸,不願去看她的容貌。

“裕勤,日後你為舒妃,要上助皇後,下教宮人,為皇帝分憂。不枉哀家選你入宮的一片苦心。”太後耳邊的一串垂珠輕碰,叮鈴作響,她口中的話是說給舒妃聽的,更是說給所有人聽的。

“臣妾謹記。”舒妃颔首,向太後回道。

“都說舒妃貌美,才博得皇額娘青睐,如今看來,不過是中人之姿,不知皇額娘看中舒妃哪點呢?說來臣妾也好改進啊。”溫僖貴妃并未起身,她撫一撫耳邊的流蘇,指尖的鎏金珠翠護甲與桌面相碰,叮叮地響着。

殿內忽然一陣令人難言的沉默,太後的面色難堪至極,而皇帝卻不肯為太後解圍,想必他心中仍對太後不問戰事的做法感到不滿。

溫僖貴妃是太後心腹,當初是太後所選,如今太後為了籠絡陳廣庭,又選了陳裕勤入宮,溫僖貴妃對此耿耿于懷,以她的心性,她不可能對舒妃表達一分一毫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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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妃妹妹善解人意,正是皇上身邊所缺少的人啊。”皇後終于開口,為太後解開一片窘迫。

玄烨一直未語,更不肯看舒妃一眼,因為于他而言,舒妃的到來只會擾亂軍心,軍中将士會怎麽想?臨近戰事,皇帝卻只想着擁美人入懷?

聽過皇後的話,玄烨終于開口,“朕身邊并不缺少善解人意的人,朕的完顏卿,乃是最知朕心的人。”玄烨話畢,将目光投擲于我,微微而笑。

太後的臉色陰沉,仿佛即将發作,只是她幾番猶豫,還是努力按下自己的怒火,沉聲道,“裕勤的才藝是出名的,在宮中若論琴技,怕是無人可以與她比拟。哀家決定把宮中的長相守琴賜予裕勤,希望日後爾的琴技能更進一步。”

舒妃陡然起身,理好身上的旗裝,受寵若驚地向太後謝恩道,“嫔妾謝太後恩典!”

“皇額娘?”玄烨打斷了舒妃的話,轉眸望着身側的太後,“朕若沒記錯,宮中還有一把長相思之簫,對麽?”

“皇帝說的沒錯,皇帝可是要将長相思贈與裕勤麽?”太後臉上逐漸綻放出笑意。

皇帝只是輕笑一聲,開口道,“皇額娘說了,在宮中論琴,舒妃當屬第一,只是在宮中論簫,朕想,無人能及純嫔。所以,朕想把長相思賜予純嫔,而不是舒妃。”玄烨向太後微笑示意,太後愈發氣憤,不禁眉頭緊鎖。

溫僖貴妃的目光流轉于我與舒妃兩人身上,不喜不嗔。

玄烨故意同太後作對,他端起案前一杯茶細細品了一口道,“純嫔迎公主入宮有功,朕一時難以想到賞她些什麽,不如就晉一晉她的位分,貴妃之位至今尚有空缺,朕便晉封她為貴妃,擇吉日冊封。此外,朕也要昭告後宮,朕已将合歡臺賜予純貴妃,旁人不得随意踏足。”

我心間大動,他在後宮面前對我如此優待,定會惹得各方嫉妒,他這樣做,于我毫無益處。他晉封我為貴妃一事,或許不是他即興而生的想法,他早就有意,不願我的位分位于陳裕勤之下。

“臣妾,謝皇上恩典……”

我的聲音低而沉,仿佛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空,衆人離去後,惠兒及雪絨伴我走在長街之上,兩人欣喜地望着左右長街飛檐上的冰挂,雪絨時而呼出一團白霧,向我笑道,“雪絨要恭賀嫂嫂了!日後就是雪絨的貴妃嫂嫂了!”

而我心中并無快意,只因為玄烨過分的恩寵定會使我在後宮中樹大招風。

登高造極并非好事,就如陳情所說,花無百日紅。今日玄烨與太後賭氣,才不肯看舒妃一眼,誰知日後的他會不會對舒妃生出真心呢?

想至此處,我的心猛然一痛,我多麽希望玄烨永遠不要離開,他的身邊也只有我一人,而這一切,無非是我的幻想而已。

“姐姐,今日我的家人入宮,欣兒姐姐也會來,姐姐可要去看看麽?”惠兒忽然打斷我的思緒,她攙扶着我,在我耳畔輕問,我只想到漣笙會在今日入宮,便慌忙握住惠兒的手,“惠兒,讓漣笙去見我一面,我把該還他的東西還給他……”

“好,惠兒不會忘。”惠兒黯然地扶住我的手,而我輕輕将她的手拂開,轉而伸出手去緊緊攙扶住她,“你如今有孕在身,不要只想着扶我了,懂麽?你一切都要小心。”

惠兒一愣,終于一言未發,只是緊緊握住我攙扶着她走過茫茫一片白雪的手掌。行至儲秀宮時,我遠遠望見宮門口停有兩頂轎子,那轎子的來歷我看一眼便可知曉,因為只有納蘭家才用如此氣派的轎子。

我送惠兒走入宮門,直到看着熙雯扶着她安然地走入暖閣才準備離開。轎中走下一人,直直立在我身後,熟悉的聲音方響起,我眼中就已充滿了淚水。

說到底,我還是念他的,只是那思念再無關風月。

“純嫔小主……一切安好?”他的聲音略有些顫抖,仿佛不敢與面前的我相認,我扭頭不敢看他,只說道,“一切都好……”我的聲音不由控制地哽咽起來。

雪絨推開我面前的漣笙,道,“你是什麽人啊!她是我純貴妃嫂嫂,已不是純嫔了。”冷風掀起我額前幾縷碎發,心就這樣一痛,屋檐上的雪花紛紛飄落,我看不清眼前的他,就像此時,我與他已隔着天涯。

我何曾沒想過,與他相守?如果那樣,我們兩人或許可以惬意地坐在庭中賞月,偶爾相視一笑,偶爾聊想未來,又是何等的美妙?如今的我,也不必在這宮闱中如履薄冰。

“貴妃…看來他待你,很好。”他的語氣冰涼至極,我與他怎會生分至此了呢?我眼中的淚終究未能忍住,滴滴落下,“漣笙,好好陪陪惠兒吧,她很想你……看過她,去鐘粹宮見我一面,我要把你的東西還給你。”

話畢,我甩開漣笙的牽絆,頭也不回地離開。雪絨緊緊跟在我身後,問道,“嫂嫂,那人是誰啊?”我胡亂地擦一擦面上的淚,回眸向雪絨一笑,“故人,故人而已……”

雪絨陪我回到鐘粹宮後便獨自離開,我拿來漣笙的手絹,站在茫茫一片白色的院落中等待,希望再見他一面,就一面,親手将這塊手絹還給他,我的心願就算了解了。

我一人站在院中等待,漸漸地,細小的雪花複又飄起,席卷了紫禁城中的天地。寒意從頭至腳将我包圍,而我只是摩挲着自己的雙手,執着地等待着漣笙的到來。

時光仿佛過了很久,鐘粹宮仍是靜靜的,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我心中極涼極痛,無論是漣笙還是玄烨,都不能溫暖此時我冰涼的心。

漣笙,他于我來說只是簡單的“故人”二字,當日之願早已煙消雲散。

玄烨,他又怎麽真的能只心系我一人呢?舒妃入宮,無論如何,他都會去看望的。而且,此時的儲秀宮熱鬧非凡,他又怎麽會願意踏足我這沉寂的鐘粹宮呢?

淚順着面頰一滴滴滑落,想起當初的自己若沒有踏進紫禁城,此時或許可以約上三兩好友,一起嬉戲談心,圍坐在一起賞雪玩雪。只是如今,一切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

我手裏緊緊握着漣笙的巾絹,腦中幾番思慮,“不如親自前往儲秀宮,将它還給漣笙吧。就算遇見納蘭家的人也無妨,因為他們絕不會诟病于我,他們都是我的長輩與朋友……”

“只是,玄烨會不會也在儲秀宮呢說到底,我還是不願意看着他出現在別人宮裏的,面對玄烨,再面對漣笙,我無法去面對,無法……我做不到!”

“小主,天氣涼了。”純一為我披上一件厚實的鬥篷,将手爐塞進我的懷中,我見并不是純風,便未多言,只是淡淡點頭,讓她退下。

我望着四方的庭院上空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就如我心中層層疊疊的心事一般,似無斷絕。純一走後,蘇恒端來一個染得正旺的炭盆,放在我身前,“小主,這樣會暖和點。”

我黯然垂首,望着那熊熊燃燒的炭盆,忽聽到一聲火花迸出的聲音,我欣喜地竟以為是漣笙,向宮門口望去,宮門緊閉,失望不禁鋪天蓋地的襲來。

雪漸漸大起來,純風擔憂地跑出暖閣,試圖将我拉回到暖閣當中,我見是純風,巨大的委屈襲來,“純風,你一直跟着我,你該最清楚,你說漣笙對我,到底有沒有一絲的真心?難道我那麽久的真心竟是錯付了麽……”

“小主,漣笙不重要,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純風想要拉我入暖閣,卻被我一把推開,“難道我連等的權利都沒有嗎?!”

“小主!您為何不明白呢!”純風用力扯着我的衣袖企圖将我拉回到暖閣之中,我一把将她推開,喊道,“我就是不明白!我要他來見我一面都不行麽?!”

“他如今是納蘭明珠大人的長子,代阿瑪入宮看望惠貴人!您是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女人,後宮的女人!怎可不知避嫌!與他私會呢,若是被皇上或是太後知道,難免不起疑心!”純風的哭喊劃破了寂靜的天際,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每聽她說一句話,心就痛一分。

“小主,純風姑娘……”我們二人身後傳來一陣聲響,我緩緩回頭去看,竟是蘇恒捧着幾塊黑炭走來,他将碳扔進了炭盆,火焰瞬間燃燒得更旺,火舌翻騰間,幾乎可以将我吞沒。

“你下去!”我朝蘇恒大喊,蘇恒點點頭,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躬着身步步退去。

純風見蘇恒已走,陡然跪倒在我面前,她身下的旗裝很快被雪浸濕,雪水漫上她的膝蓋,純風哽咽着向我懇求道,“小主!您進去吧!東西不還也罷!人不見也罷!”

“姐姐!”純雨撐着一把紙傘從聽雨軒後向我與純風直直跑來,她将手中的傘撐過我與純風的頭頂,純雨鮮少挂出一副揪心的面容。

此時她斟酌地向純風開口道,“長姐,小主當初并不愛慕當今皇上,想來心中之人就是那漣笙少爺吧!長姐就讓小主等吧,見一面也好!我如果不能見到自己的心愛之人,每天的日子都了無生趣,我最能體會小主的心……難道長姐不懂麽?長姐不也是日日期盼見到常平大人的嗎!”

“純雨!”純風回頭驟然向純雨一聲大吼,純雨并不動搖,仍然直直地為我們撐着頭上的傘,純雨一副毫不屈服的模樣,“長姐!就請體諒小主吧!”

“好…好…”純風擦一擦面上的淚,或許想起常平,她就能夠理解我一二分罷,我知道她每日心心念念期盼見到常平的模樣,雖然此時的我再不愛慕漣笙,只是那份當日之願,我希望可以還清。

純風同純雨去後,鐘粹宮又恢複一派寂靜沉默的氣象,雪花仍紛紛揚揚地飄落,我身上的旗裝已被打濕,內務府精心繡制的嫔位朝服很快不複原貌,深深淺淺盡是濕痕。

我手中緊握着的那塊手絹很快也被打濕,只是我不知道打濕手絹的是雪水,還是我手心中冷冷的汗水。

時光又過了良久,長街之上連細微的腳步聲都沒有,我失望地低垂着頭,聽着燃燒的炭盆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而我卻絲毫感受不到暖意。

我身後漸漸傳來躊躇的腳步聲,終于,純一在我身後回道:“小主,外面傳來消息,漣笙少爺和納蘭家的夫人,已經……啓程回去了,小主別再等了,快回去吧!”

我仰望長空,一層又一層的雪花遮住了我的視線,“漣笙…他走了?!連見我一面都不肯麽?!難道他當初的誓言種種都是騙我的?可笑我自己當初癡狂,竟肯信他的謊話!”

我手中一松,只感覺那塊冰涼的手絹飄離我的掌心,落入燃燒正旺的炭盆之中,火舌起起伏伏中,手絹被吞沒,再不複從前的蹤跡,漣笙,就此你我再無瓜葛!就算我當初錯信你為可信之人罷!

蘇恒踏着積雪跑出院來,他撲滅了炭盆中的火焰,“小主!您做什麽!您怎麽把貼身之物燒了呢?!”

“從今以後,再不是我的貼身之物!把炭盆端走倒掉吧!不要再讓我看見!”

鐘粹宮的大門忽然大敞,伴随着那聲音,我周身不禁一緊,難道是……

淚眼朦胧間,我望向大敞的鐘粹宮大門,竟是玄烨只身前來,他腳下的衣襟下擺已被泥水打濕,絲絲縷縷都是烏黑的顏色,他目光心疼地凝望于我,見我一人站在大雪之中,徑直向我跑來,一把将我擁入懷中,“你在做什麽!這麽不愛惜身子你勸朕要愛惜身子,自己就不知道愛惜了嗎?!”

“皇上!您總算來了,小主不聽勸!純風跪下求小主回去,小主都不肯!”純一擔憂地向玄烨說道。

“霏兒,你究竟在做什麽?”他的心疼之意充斥在話中,我的委屈瞬間噴湧而出,我緊緊環住玄烨,也許這世間只有你還會來看我!念我!我何苦不知珍惜,只想着那與我再無幹系的人呢?

“玄烨!只有你還會來看我,抛下所有的人,不去看舒妃,不去儲秀宮,只來看我一人!”

“雪天路滑,朕本已回乾清宮了,想到方才你的神色不太對,就想着來看看,太後也是不讓的,所以朕,一個人,跑來了……對不起,朕是不是還是來晚了?你在等朕麽?”

“玄烨,我答應你,以後只等你一人。”

雪仍在飄落,只是那雪再不冰涼,變得好甜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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