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餘生獨自斂

深夜中的鐘粹宮毫無平靜之意,來來往往的嘈雜腳步聲充滿了宮苑的每一處角落,純風今夜因擔心我而沒有離去,此時已取了一件擋風的長衣來,披在我背後,仔細勸我。

赫舍裏氏因難産去世的消息立時傳遍朝野,立時有諸多文武大臣入宮為其吊唁,雖說她已被廢黜,但她終究是玄烨第一位皇後,更是本朝初期四大輔政大臣赫舍裏索尼的孫女,她在朝中的關系更是盤根錯節。

太醫院傳來的消息是,“赫舍裏氏拒絕了太醫院醫治,懇求衆太醫只保她腹中的孩子,不需對她進行任何醫治。”

我毫無表情地接過純風手中的長衣,心內驚訝于自己竟是十分的悲痛,或是因為她的境遇與我太過相似,或是因為我們都是皇帝手中一顆棋子。

縱然她曾将我推入深淵,恨不得将我粉身碎骨,再無翻身之地,然我卻不再恨她,因為當我慢慢走近她的位置時,才懂她的身不由己。

她從不是自私的,若她自私,她大可坐在她的鳳座之上盡享榮華富貴,再不受其家族指使操控,然而她沒有,她犧牲了一切,希望家族能穩固在朝中的根基,她輸得徹底,也輸得凄慘。

若非我與她已是你死我活,我從未想過送她入今日之境。

我緊了緊身側的鬥篷,試圖擋住我心裏的寒風,卻是徒勞。我坐在轎辇上,身側兩列儀仗中的宮人們手提朱紅色的镂空宮燈,紅牆上映出我一言不發的悲傷身影,遙遙一條長街被燈火點燃得如同白晝,卻驅不散我心底的凄寒。

我竟回憶起當年我仍是女官時,同是走在這條長街上,迎面遇見當時一手遮天的溫僖貴妃,溫僖貴妃步步緊逼,語出譏諷。而我那時只是無依無靠的一介女官,最終卻是她救了我。

她曾對溫僖貴妃說,“後宮中新進多少人是皇上說了算的,你我又何苦為難她們?”

我曾想世間最尊貴的女人就該是如她的模樣,肌膚如雪,鳳冠霞帔,端莊大方,即便只是一個眼神,亦露出不俗的貴氣。

只如今,我再不是無依無靠的女官,她也再不是鳳冠霞帔的皇後,我們從走進這裏的那一天起,即再不是我們自己。

我竟佩服她的灑脫,有多少後宮女人為了自己的榮華,為了自己的孩子,在這裏痛着忍着,又如我,至今日已不知在堅持什麽,卻仍舊孤獨地走在狹長的長街上,走向一條不歸路。而她,卻決絕地從此撒手而去。

我不自覺間已是淚流滿面,當我到達坤寧宮時,宮中諸人皆已來齊,明晃晃一排宮燈比往日都更亮,卻難以改變這樣的結局,赫舍裏誕下的男童被太皇太後緊緊抱在懷裏。

太皇太後與玄烨已親自為赫舍裏誕下的男孩兒取名,取名為胤礽。

皇帝同舒貴妃站在太皇太後身側,皇帝垂眸望着自己的孩子,終究将他接過,緊緊抱在懷中,落下兩行清淚。

Advertisement

我曾說,與他再不相見,而今日情形,卻是不得不見。

我站在坤寧宮內,憶起的竟都是我入宮後初次來這裏請安的情景,那年端莊溫婉的皇後,那年寬容待人的芳儀,都在多年來後宮的刀光劍影中被磨滅得再無蹤影。

“姐姐來了。”那聲音帶有幾分顫抖,我回頭過去,見惠兒顫顫巍巍地向我走來,我努力平靜地溫然向她一笑,想要撫平她心中的懼怕。

“姐姐,我到今天才明白,當年天地會之事,害姐姐最苦的人,并非赫舍裏芳儀。”

我只是低頭一笑,此時再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我已全然不在乎了,自然也不再介懷當年害我的人有沒有應有的下場。

我只是不自覺地望向了遠處的皇帝,見他抱着懷中的男孩,悲傷地哭泣着,舒貴妃依靠在他的身邊,時而為他擦去淚水,時而拂一拂新生兒的面龐。

“他有他的幸福,我也本該像赫舍裏氏一樣。”我望着坤寧宮中的來往宮人,卻不知目光聚焦在何處。

“姐姐放心,我會讓她付出代價的。”惠兒篤定而平靜地說着,我卻覺再沒有必要了,我拉起她的手來,道,“不必為我冒險,你要保全你自己。”

而正值此刻,皇帝正沉浸在濃烈的悲傷之中時,太皇太後忽然道,“玄烨,後宮已空缺後位三月有餘,你若還不肯冊封後宮中一人為後,哀家就要為你新開選秀,擇佼佼者入宮,填補後位空缺。”

“皇祖母!”他開口後有一分遲疑,他向四周望了望,壓低了聲音道,“芳儀剛剛過世,宮中不宜操辦選秀事宜,更不宜過早冊立皇後。”

太皇太後卻含了幾分怒意,吼道,“你可知後宮一日無後,人心就一日不安的道理?!”

“孫兒明白!只是孫兒不想!若無心儀後位人選,孫兒寧願讓後位空缺。”

“如何會沒有合适人選?”太後此時才開口道,“舒貴妃自入宮後勤謹穩重,從未做過越矩之事,哀家和老祖宗都疼愛她得緊,玄烨你亦是如此,對她寵愛有加,為何不能冊立舒貴妃為後?”

“太後莫要忘了,幾日前陳情才揭露陳廣庭草菅人命種種惡行,舒貴妃作為陳廣庭長女,如何能夠不受其影響?”久居深宮的德妃此時緩緩開口道。

我此時才恍然驚覺,已是許久未見過深居簡出的德妃了,與她同在的還有與她同住的良嫔,她二人歷來交好,互相扶持。

太後輕蘊着幾分怒意,不屑地略笑了笑,道,“哦…竟是德妃來了,哀家已是許久沒見過你了,不知你今日前來可是為了争奪皇後之位?”

“嫔妾今日是來送赫舍裏氏的,”德妃更是不屑地淺笑,她恭敬福了福身,朗聲道,“太後因說舒貴妃從未做過越矩之事,嫔妾才忍不住要說上幾句!舒貴妃擅入天地會告密,致使安少營救皇貴妃計劃落空,更害得皇貴妃失了第一個孩子,受盡折磨幾乎一死,不知這可算越矩之事?”

“若在太後眼中,這樣的行為仍不算越矩之事,那嫔妾覺得後宮人人皆是合格的皇後人選。”德妃繼續平靜道。

我在心中只感嘆她的果敢,她的正直,自入宮後我與她鮮少接觸,更無何交情,今日才真正看懂她的“德”字。

“德妃你過來。”太皇太後坐在椅上,喚來了德妃,親自問她道,“若依你之見,不知何人才是相稱的皇後人選?”

“回太皇太後,嫔妾愚見,以為皇貴妃完顏氏才是皇後人選,她多年來幾經陷害,卻從未有過二心,皇上若不能将皇貴妃的不易看在眼裏,嫔妾願為皇貴妃正名。”

我一時被熱淚模糊了雙眼,我與她從無交集,她又如何能看得到我須臾年來的不易?許是她曾在深宮之中關注着我的一舉一動,又或是她感念我曾對她不經意的幫助。

“德妃你不要說了。”太皇太後似是累了,聲音中盡是疲倦,我自然明白她的心,完顏氏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威脅,她又怎麽會同意我坐上最尊貴的鳳座?

而且太皇太後心知肚明我的身體狀況,就算完顏氏對她毫無威脅,就算我可以是玄烨的皇後,她也不會讓一個命不久矣的人成為後宮的主人。

“皇祖母…”玄烨将懷中的男孩交到身後乳母的懷中,急切地對太皇太後道,“皇祖母為何不肯聽德妃所說,其實…德妃所說正是孫兒心事!”

我心內卻是極為悲恸,“玄烨,為何不肯早一些做這樣的決定?若在早些時候,我大概會很開心吧。”

“她不可能成為你的皇後。”太皇太後冷厲地望了望玄烨,繼續道,“就算你現在不理解哀家,哀家也不能允許你這麽做,你需要的是能讓你安心的女人,做你的皇後,做你的妻子!”

“正因為是孫兒的妻子,孫兒才不會退讓!無論她現在誤解朕到什麽地步,朕都會等她!皇祖母一日不答應,朕就讓後位空缺一日!”

我只是笑他癡狂,他怎知我心中所想,最悲哀之事莫過于他還在期待着将來,而我卻再不留戀于人間。

“玄烨!你要明白,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深思熟慮過的!她不能是你的皇後,也不會讓你安心…”太皇太後不知究竟該要同玄烨如何解釋,難道要告訴他我的身體已撐不了多久麽?

我緩緩上前,拂一拂身前的旗裙,翩然跪倒,今日再同他說話,我已有幾分抗拒,卻仍是極力壓住了心內的不适,道,“臣妾謝皇上聖恩,但請皇上收回成命,因妾身之心已不在吾皇,還望皇上另擇皇後人選,以定後宮之心。”

他側頭正望着遠處的太皇太後,此時卻是愣在了原地,良久後他才苦笑道,“你說…那你的心在哪兒?”

“在天在地,于風于月,在于世間萬物,獨不系君。”我緩緩地答了這句話,他卻只剩下冷笑,“世間最懂朕的人是你,最不懂朕的人也是你。”

我亦苦笑,這世上最不懂我的人同樣是你,縱然我以為最懂我的人,應該是你。

“是皇貴妃親口說的不願意,德妃你還有什麽說的麽?”太後忽來了精神,怒罵德妃起來,我卻去扶起了德妃,對太後道,“還請太後懲罰嫔妾,不要牽連德妃,此時與她無關。”

太後卻是不屑與我多說一句,她轉頭望向玄烨,繼續問道,“皇帝,你已看到了,既然如此,舒貴妃豈非皇後最佳人選?”

“讓玄烨自己去決定吧!哀家相信他會明白的!”太皇太後似是對太後說話,更是在對所有人說。

于我而言,皇後又有什麽意義,我已決心要走,皇後之位只是一把更重的枷鎖。只是我至今不知常安與雪絨是否能修成正果,若他們二人也能擁有自己的幸福,我便再沒有任何留戀牽挂。

“皇上!舒貴妃絕非心思單純之人,還望皇上三思啊!”惠兒忽從人中站出,陡然跪倒在玄烨的面前。

玄烨已是極為疲倦了,他于今夜失去了結發妻子,他的孩子失去了母親,他的祖母逼迫他冊立新後,他已陷入兩難境地,以我對他的了解,惠兒此時的做法只能将他徹底激怒。

我不禁為惠兒擔憂,但我已無計可施,惠兒已高聲道,“舒貴妃以淩霄花粉浸泡皇上欣賞的布料,企圖以花毒謀害臣妾及大阿哥胤褆!舒貴妃居心叵測,心思毒辣,還請皇上明斷,為臣妾做主!”

難道惠兒所說的,讓害我的人得到應有的下場,就是如此嗎?我不禁為她擔憂,更為她的莽撞而懼怕。

“惠妃,你在胡說什麽?”玄烨略蹙了蹙眉,他的眉眼神情在我看來,已接近震怒的邊緣,“朕欣賞的布料是從江南進貢,一直有專人看管保護,入宮後第一日便送往各宮,當日朕一直與裕勤在一起,她怎麽會有時間以水浸泡布料?”

我心中不禁更為擔心,那日來送布料的的确是舒貴妃身邊的芙香,之所以由她來送,正因為那日玄烨一直與舒貴妃相處在一起。

“皇上,臣妾可以以命保證,臣妾絕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啊!皇上要為臣妾作證啊…”舒貴妃眼含淚意的模樣總是楚楚動人,玄烨歷來見不得陳裕勤受苦,便立時對她道,“朕不許你用命作保!你走了,朕該如何?毓娴又該怎麽辦?”

我轉過頭去淡笑一聲,這樣對比鮮明的場景我已懶怠再去回憶,回憶沒有她時,我與他的樣子。

惠兒大抵沒有想到皇帝那日會一直與舒貴妃宮中,惠兒為我複仇心切,我卻不能為她分辨一句。

我總在想,若無納蘭芷珠,豈有我完顏霏的今日?我的幾劫生死,皆是她不棄不離守在身邊。

當皇帝禁止太醫來鐘粹宮為我看病時,是她冒險以自己的名義為我請來了太醫;當我被貶出宮時,是她放低了身份出宮前來看我,是她為我受了赫舍裏家族死侍的那一刀。

我虧欠她的太多,已不知該怎麽還清。

“惠妃,你說舒貴妃以毒花之水浸泡布料,那她又怎麽會知道你會選擇那匹布料呢?若被別人選了去,豈不是失誤?舒貴妃又怎麽會做這樣的愚蠢之事?”太皇太後也察覺出漏洞,不留情面地質問惠兒道。

“這…”惠兒也沒了對策,見她為我報仇卻落得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我只是心裏一橫,終于走上前去跪于她的身邊,對玄烨及太皇太後道,“回皇上,回老祖宗,那布料上的花粉,是臣妾下的。”

“姐姐!你胡說什麽呢!我不要你這樣!”惠兒卻是瘋了一般将我推開,聲嘶力竭地大吼。

“惠兒!你根本不知道,那毒本就是我下的!我想要毒的人不是你,我下錯了毒!當然不能告訴你!”我同樣對她大吼。

“到底是怎麽回事?”太皇太後冷冷問道,目光審視着我們二人。

我搶在惠兒之前道,“回老祖宗,妾身一時糊塗,企圖毒害舒貴妃,卻不想将花粉錯下在了惠妃的布料之上,妾身害怕暴露,所以一直隐瞞。”

“霏兒!”他的那聲大吼徹底打亂我的思緒,他沖到我的面前,以手掐住我的下颚,怒吼着問道,“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那一刻我竟真的這樣覺得,不如就這麽算了吧,我如此拙劣的謊言,卻只有他還不肯信我。

我用力扭過他的手,側過頭去只覺兩行淚滾滾滑落,我輕笑道,“是啊,我說的都是真的。”

他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他狠狠甩開我的下颚,遠離我一步,顫抖地低吼道,“霏兒,你到底還要朕怎樣,你才肯相信…在朕心裏從來沒有人能與你相比?你為什麽要害裕勤!你若是恨,就來害朕吧!她是無辜的!”

我本是一片平靜,卻在聽到他此句話後再難自控,我揮開他的手,站起身來一步步向他逼近,吼道,

“那你又為什麽還要欺騙你自己?你的心明明已變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在證實這一點,而你卻不敢承認你的變心,因為你不願面對這樣的自己!”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了他良久,他卻是更加憤怒地怒吼道,“朕變心了?朕為你如何委曲求全,為你如何焦慮難安,為你如何輾轉反側,你都看不到!你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是朕變心!”

我卻再沒有力氣與他争吵,我不是已決定要将一切都放下了麽?為何還要和他争吵呢?我要學着将他放下,學着把一切都放下。

“我可把前事種種當作幻夢一場,遺忘皆空。你也不必再折磨自己…君可擇一人,終一生。這是我能留給你的最後的溫存。”

我的話音仍未落,太皇太後已打斷了我二人的争吵,她低吼道,“皇帝!皇貴妃做了錯事,她自己已承認了,哀家問你,你要如何懲戒于她?”

我仍舊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無論是何懲罰,我都已毫無懼意。

夜空中忽閃過一道驚雷,驚得剛出世的胤礽嗷嗷地大哭起來,淅淅瀝瀝的雨滴很快落了下來,打濕了所有人的衣裳,玄烨轉頭望着太皇太後,許久沒有說話。

我不怪他的沉默,若他開口為我說話,我大概又會不舍得離開吧。我感謝他的沉默,才讓我好過一點。

“皇帝既然不肯決定,哀家便替他決定。”太皇太後站在遠方,隔着一層密密麻麻的雨簾高聲道,“皇貴妃完顏霏企圖以毒謀害後妃,着褫奪其‘純’字封號,罰俸半年,于鐘粹宮中反省思過,無傳召不得面聖。”

我跪下謝恩,我心中感念她,終于讓我歸于平靜,終于讓我不必再與他相見。

我走得決絕,走得毫無留戀,卻聽到惠兒的大吼,“姐姐!”

她奔跑于大雨之中,追至我的身後,我轉身緊扣于她的十指,低聲告訴她,“惠兒,此生得你般知己,是我無上榮幸。”

“姐姐,這不是你做的,你為什麽要自己擔下來?”她已哭得變了聲音,我卻不能露出自己的心疼,我努力笑道,“惠兒,你還有胤褆啊,他不能沒有你,我什麽也沒有了,也不怕再失去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看我怎麽寫成HE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