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一生終須別

紫禁城的長街上席卷着一陣陣陰冷的風,數百名太監宮女簇擁着兩頂杏黃色的轎子向延禧宮急急跑着,前面一頂內坐着的是當今的太皇太後,而後面一頂內一同坐着的是當朝的皇帝和他最寵愛的女人舒皇貴妃。

舒皇貴妃依偎在皇帝的肩頭,不住地抽泣着,因為她的女兒毓娴公主正面臨着生命危險。皇帝則麻木不仁地呆坐在轎子裏,方才是他的祖母命人将他拖進轎子裏,他才怔怔地坐進來。

寶華殿內此時一片暗黑,為先皇貴妃誦經的高僧們仍坐在殿內,然而聲音卻小了許多,殿外跪拜守靈的內監宮女們也趁無人注意悄悄進食休息。先皇貴妃安靜地躺在棺椁內,面容上帶着令人費解的表情,眉間微蹙,嘴角卻帶着安詳的笑容,令世人不知她離開時帶着怎樣的心情。

惠妃跪在棺椁便默默抽泣着,她擡頭望了望雕龍畫鳳的棺椁,訴說盡了躺在其中之人生前曾擁有過的一切輝煌,可那些輝煌還有什麽意義呢?當她撒手人寰那一刻起,她就如同所有消散在天地間的沙塵一樣,不複存在。

“姐姐,若真有來生,惠兒只願姐姐嫁得心上之人,閑來廊下談心,兒女繞膝,得一人心而白首不離矣,再不踏足今生是非之地,受非常人忍受之苦。”惠妃緩緩合起雙眼來,竟看到遠處一片黑暗中,一個女人奔跑着,沖到摔倒在地的自己身旁,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不要動!就裝作是昏過去了!”

那是她們入宮初年時,完顏霏和完顏常安救起她和漣笙的場景,時隔多年,一幕幕仍然清晰。從那以後,納蘭芷珠全心全意認完顏霏為姐姐,完顏霏也将納蘭芷珠視作深宮中最親近的人,多年來的喜樂或是苦難,她們同生同死、同進同退。

惠妃為完顏氏叩了三個頭,當她的額頭碰到冰冷的地面時,她才意識到,這一切原來都是真的,她的姐姐,她在虎狼成群的後宮中唯一的依靠,已離她而去矣。

太皇太後同皇帝與舒皇貴妃終于到達延禧宮,然而未進宮門卻已聽見宮內一片嘈雜,內監和宮女們驚慌失措地安撫着一個人的情緒,而那人手中握着匕首,以手肘緊緊鉗住毓娴公主的喉嚨,逼退所有想要上前的人。

“常平大人您冷靜啊!大人是醫者…怎可動傷人邪念呢!”延禧宮舒皇貴妃身邊的貼身女官芙香上前勸慰,卻無濟于事,那人仍以匕首緊緊抵在毓娴公主的頸部。毓娴公主已經哭得沒了力氣,只剩下一個勁地掉眼淚,嘴裏斷斷續續喊着阿瑪額娘。

“毓娴!額娘在這兒!”舒皇貴妃急得已完全沒有了顧忌,她拼命地沖進延禧宮殿內,見一群太監宮女圍繞着失去理智的完顏常平,無計可施地看着他以一把極鋒利的匕首抵在公主的喉嚨處。

“完顏常平!你放開她!”舒皇貴妃拼了命地想要沖上去,卻被身後一片宮女拉住,舒皇貴妃哭得更兇起來,回手扇在那些宮女臉上,怒斥道,“你們難道要本宮在這裏幹看着嗎!”

“皇貴妃你過來。”太皇太後的聲音從殿後傳來,圍站成一圈的太監宮女瞬時颔首退讓,閃出一條路來,太皇太後同皇帝緩緩從殿後走來,當常平見到皇帝時才稍稍冷靜了些,他将匕首從公主的頸部移開,直直對準了走來的皇帝,他冷冷地笑着,“皇上,您終于來了。”

而皇帝卻不發一言,只是怔然地看着眼前的常平,常平冷冷地一笑,臉上卻忽然滾落兩行晶瑩的淚,他轉頭望了望皇帝,複又望着窗外道,“我長姐她離家那年只有十六歲,那時候她舍不得走,盼了這許多年,我終于能接她回家了。”

皇帝仍然是怔然,愣在原地不發一言,常平說着說着卻又難以自控起來,他仰頭大笑着,忽然大吼道,“可憐可笑啊,我完顏家一生忠心耿耿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你殺了我的姐姐,流放我的弟弟常安,軟禁了我的阿瑪額娘…還包庇殺害我生母的兇手陳廣庭!皇帝,我完顏常平只想問問你,我們究竟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和你的朝廷!”

皇帝仍舊一言不發,他呆滞地站在原地,似是什麽也沒聽到。完顏常平見皇帝如此模樣,忽然暴怒起來,他以那把匕首再一次抵在公主的頸部,怒吼道,“皇帝!你說話啊!你說到底為什麽!”皇帝卻仍舊是愣愣地毫無反應。

舒皇貴妃見毓娴公主一個勁地哭泣,已是心如刀割,她跪在皇帝的腳邊哭求道,“皇上,臣妾求您說句話吧,救救毓娴啊…她可是皇上的親生女兒啊!”

常平忽然冷笑道,“我竟沒想到皇上會如此冷漠,我長姐在時,皇上不是最疼毓娴公主了嗎?”完顏氏仍在世時,皇帝百般疼愛毓娴公主,每每被完顏氏看到,她都會心如刀割,因為她與舒皇貴妃同時懷有身孕,而皇帝不信完顏氏腹中之子的身份,致使完顏氏最後在天地會中幾乎一死,失掉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難怪我長姐的性命在皇上看來分文不值,皇上連自己親生骨肉都可以不在乎,還會在乎誰呢。”常平忽然緩緩舉起手中那把極為鋒利的匕首,對皇帝笑道,“天地會作亂那年,就是這把刀,在我長姐身上劃開共三十四處傷口。每一道傷口皆是觸目驚心,直到今日我長姐身上仍留着傷疤,她那三十四刀,刀刀為你而受。”

那年在天地會中,完顏霏寧死不肯說出皇帝所在的位置,後又因舒皇貴妃告密,于絕望中目睹皇帝與舒皇貴妃恩愛種種,終于對人世再無留戀,自請了結性命,穆蕭峰便以淩遲之法在她身上劃下三十四處傷口。

後常安帶兵剿滅天地會時,便私藏了這把傷他姐姐的匕首,如今常安被遠放科爾沁,常平便接過了這把沾滿了完顏氏鮮血的刀。

“罷了,說這些還做什麽…無非是惹我自己傷心,你還怎麽可能會有一絲痛…”常平話畢高高揮起那把匕首要向毓娴公主刺去,舒皇貴妃驚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懇求常平道,“常平我求求你不要傷害毓娴…她是無辜的…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求求你放了毓娴吧!求求你…”

“很簡單,我要帶我姐姐走,我決不允許她死後還留在這裏,我要帶她回家。”常平淡淡地說着,舒皇貴妃卻是喜出望外,她沒有想到他的要求是這麽的簡單,絲毫不侵犯自己的利益。

舒皇貴妃轉頭跪向皇帝,淚眼朦胧地求道,“皇上,斯人已逝,不可追回矣,可毓娴尚有生機啊!臣妾求皇上早做決斷,救救毓娴啊!”

皇帝此時終于有了反應,他沒有理會舒皇貴妃,而是直直向常平走去,常平緊張地以匕首相向,而他卻伸出手來,以手掌緊緊攥住匕首的刀刃,頓時鮮血橫流,皇帝對常平冷笑道,

“你說朕不會痛?是啊,你說對了!你姐姐走了以後,朕就不知道痛是什麽了!”常平愣愣地看着皇帝攥住刀刃,将匕首從自己手裏奪了過去,鮮血流了滿地。皇帝又将毓娴狠狠推遠,推向了跪在遠處的舒皇貴妃。

“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是朕愧對完顏家,但是你要帶走你姐姐,絕對不可能!她是朕的妻子,朕不會允許任何人帶她走!”皇帝冷厲的目光凝視着面前的常平,而後忽将手中匕首狠狠捅在自己的肩頭,驚得在場所有人大驚失色,皇帝卻仍舊波瀾不驚道,“朕願同她一起受此刀之傷,就算那年傷的是她,朕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夠了!皇帝!”太皇太後終于從人群後走出,她怒目而視着皇帝,目光中已盡是淚光,太皇太後舉起手中的拐杖直指皇帝,怒吼道,“你告訴祖母,你究竟還要為那個女人傷自己多少次!難道祖母殺了她,也不能阻止你為了她傷害自己嗎?”

皇帝的手一松,那把插入他肩頭的匕首應聲落地,皇帝手掌心的鮮血及肩頭上的鮮血迸濺了一地,皇帝卻是愣在原地毫無反應,直到良久以後,他才瘋了一般沖上前去拽住了他祖母的衣袖,不可置信地問道,“皇祖母說什麽?皇祖母不是說過,不是皇祖母了她嗎?”

太皇太後甩開眼前的皇帝,努力鎮定道,“哀家知道你想保護完顏霏,也想保護完顏常安,可朝廷輿論卻不允許你這麽做,那些個朝廷大臣們不允許你同時保護他們兩個人!所以哀家答應完顏霏,若她肯徹底離開,哀家會成全她的弟弟還有她的家人。”

皇帝只感覺胸中有一團怒火無處安放,他怒問道,“可朕從未對她說過朕的難處!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太皇太後只搖了搖頭,輕聲道,“那日哀家領着她私下裏去乾清宮看你,她看到你被朝臣們為難,騎虎難下又進退兩難,便下定了決心,要還你一個清淨了。”

皇帝聽至此處,驀地咳出一口鮮血,跪倒在地上久久難以起身,舒皇貴妃才剛安撫好了毓娴公主,又跑上前去攙扶皇帝起來,她低聲嗚咽着,附在皇帝耳邊道,“皇上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啊…先皇貴妃已去,還請皇上節哀順變。”

太皇太後見此情景,立時吼人去傳太醫,常平雖在殿內,卻是冷眼旁觀,他已絕望徹底,再不對皇帝存任何幻想。

“她…為什麽不肯等一等?為什麽!為什麽不能等朕保護下他們所有人…為什麽偏覺得朕保護不了她呢!”皇帝捶打着地面,血與淚混在一起,流淌開來。

“皇上!”殿外忽傳來純一的聲音,她緩緩走入殿來,見到皇帝與太皇太後後恭敬行禮,而後才開口道,“娘娘最後的日子裏,一直是奴婢守在娘娘身邊,奴婢最知道娘娘在想什麽。”

“當年入宮為妃本就有違娘娘心願,若非娘娘一心認定皇上,恐怕娘娘早就了結餘生了…只是後來,皇上負了娘娘所有的心願,娘娘沒了孩子,回宮後仍難得皇上信任,待娘娘得知皇上就是保護殺害她孩子兇手的人後,娘娘就再也不留戀人世了…”

“娘娘一直想回去,回到屬于她的地方…”純風極力忍住自己眼中的淚,扭頭望着皇帝說道,“這裏從來都不是娘娘的家,她最終也沒能等到她要等的人…”

皇帝也悲傷得木然,他低着頭問純一道,“她都說了什麽…”

純一緊緊咬住了嘴唇,終究沒忍住眼底的淚,她抽泣道,“娘娘尚有意識時問奴婢的長姐,他會來麽?奴婢和長姐以為娘娘問的是常安,便說安少遠在科爾沁,一時回不來,可娘娘卻說了一句…”

純一忽然哭得更兇,也不敢再說下去,皇帝卻怒道,“她說了什麽!你告訴朕啊!”

純一立時跪在地上叩首道,“皇上!娘娘當時只說了‘玄烨’二字啊!”純一自知說出皇帝名諱乃是大不敬之罪,但她也不想再做隐瞞,她不希望完顏霏還留有任何遺憾。

皇帝悲傷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常平卻又走上前來道,“皇上,微臣長姐生前已被貶谪為庶人,是被除名宗廟之人,自不能再位列于宗廟,若皇上還對長姐念一絲舊情,就請皇上恩準微臣帶長姐走吧…”

“奴婢求皇上開恩!放娘娘随常平走吧!娘娘是願意的…她生前所有遺憾,不要再留到走後了…”純一聲淚俱下着懇求道,而此時殿外裕親王身披一身白衣,緩緩走入大殿,他只站在門口,便低聲道,“她生前為你受了那麽多苦,死後不要再讓她難遂心願了。”

皇帝擡頭怒目望着站在門口的裕親王,忽然失去理智一般地沖上去,吼道,“若不是你,朕又怎麽可能與她走至今天這一步!”

“若皇上能對她多一點信任,就算再多百個千個我,又有何礙!”

裕親王亦是絲毫不懼,厲聲回擊道,“那年她被逐出宮,住在我府上,她如何戀你眷你,我全都看在眼裏!她縱然有疾在身,仍為你四處颠簸,各處布藥!而你呢?是你的不信任才害了她的孩子,你才是真正的兇手!你還要解釋麽!”

皇帝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裕親王,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裕親王壓住了火氣,只冷冷道,“求皇上放了她吧,讓她至死,終能安生。”

那日夜間,皇帝一人走在通往寶華殿的長街之上,宮燈映出他狹長的影子,投在紅牆之上顯得異常凄冷。他一個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進寶華殿時,蠟燭仍燃着,為逝者誦經的高僧卻已不再,只剩下完顏氏一人躺在漆黑的殿內。

皇帝忽然笑了笑,他疾走了兩步,走到完顏氏的棺椁邊,皇帝伸出手去攥住了完顏氏的手,他笑道,“對不起,方才是常平和朕鬧,朕才來晚了…”

皇帝望着完顏氏的容顏,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他又道,“霏兒,他們說…你想離開朕,想離開這兒…你是這樣想的麽?”皇帝問到此處,也終于下定決心,若所愛之人當真有此心願,他寧願折磨自己一生去思念她,也要成全她最後的心願。

皇帝等着完顏氏回答,她卻是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椁內,皇帝諷刺地笑了笑自己,從腰間掏出屬于完顏霏那一半的合心玉,皇帝悉心地為她戴在了衣間,最後只低聲道,“你如何這麽狠心,輕輕巧巧地一走,卻讓朕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啊…”

皇帝撫了撫完顏氏的臉頰,他垂眸望着她,最後一次認真地望着她,他對她說道,“霏兒,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想見。若有來生,你我憑字相認,我再不願負你…”

當夜皇帝下發聖旨,昭告天下先皇貴妃完顏明若之女完顏氏因病而薨,着追封谥號孝純皇後。同時辍朝三月,改朱批為墨批,舉朝上下皆需身穿喪服以示哀思。

人們都知道皇帝此道旨意一出,便意味着皇帝已接受了完顏氏薨逝的事實,無論皇帝再如何悲痛欲絕,他的生命終将繼續,他終不能棄江山子民于不顧。完顏氏也将同無數的後宮女子一樣,在歷史重蹈覆轍中被人遺忘。

“恭喜娘娘,将來再沒有人與娘娘争皇後之位了。”舒皇貴妃身邊的芙香望着浩浩蕩蕩出殡的隊伍,望着白幡漫天,聽聞着隐隐約約的哭泣聲,對身邊的主子笑道。

舒皇貴妃望着那些白幡,見所有穿白的人都哭紅了眼,心底裏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澀,“我和她鬥了一輩子,到頭來看似是我贏了,可我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娘娘這又是為何呢?”芙香問道。

“我到如今才知道,我根本不敢做她敢為皇上做的事,皇上也不會為我做會為她做的事…”舒皇貴妃望着漸行漸遠的人群,望着漸漸遠去的白幡與人群,聲音低冷地說着。

“娘娘在說什麽啊?奴婢怎麽聽不懂?”芙香卻是聽得一頭霧水。

舒皇貴妃低頭笑了笑,幾滴淚卻也随之滑落,她複又仰起頭來道,“你自然聽不懂了,我只是想啊,若我死了,只能被他埋于地下,百年後再被他遺忘而已,可是為了她,皇上寧願這輩子都折磨自己,也要送她回到她想回的地方,讓她弟弟帶她走…”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有點現充啊... 再加上我本來碼字也慢...

所以只能先說抱歉...但我從來沒想過棄坑的...

而且說好HE就一定是HE...另外番外就給辛辛苦苦喜歡完顏霏和玄烨的小天使送個福利吧...

不然真的是被虐的太慘...愛你們...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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