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各懷心思,八城之約
裏克一下一下地擦着他的劍,來人了也不擡頭,只問道:“二公子怎麽說?”
“二公子說他要替先君守靈,不願回來繼位。”
“哼,可笑,進了嘴的肥肉都要吐出來。若賈君夫人生的是兒子,哪裏輪得到他?”裏克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他下去。
這把便是世子申生的佩劍。
當年裏克從軍中小将做起,屢建奇功,頗得申生賞識,申生便向晉侯谏言,一路提拔,最後封為上将軍,統帥三軍。裏克感念他的知遇之恩,平日裏多親近走動,卻引來不少閑言碎語。後來晉侯寵信骊姬母子,逐漸疏遠了申生,又因着申生的緣故,對裏克也不大信任,只不過還沒來得及找到接替裏克的合适人選,晉侯便病故了。
裏克将佩劍置于廳中的劍架上,恭敬地拜了三拜:“世子,裏克已經替您報仇了,您可以安息了。”
送走晉國的使臣,夷吾連忙叫身邊人打點行李準備回國。
郤芮感到疑惑:“公子稍慢,國內還有其他公子,裏克為何偏偏來尋公子回國繼位?”
呂甥道:“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已經死了這麽多人,這個晉侯怕是無人敢做了。”
“我敢。”夷吾的手指敲打着桌子,“哪一個君王不是踏着鮮血上位的,既然前人已經鋪好了路,我為何不敢走?”
公子有野心,這話也不錯,但郤芮還是想多提醒一句:“這條路自然是為公子準備,只是裏克忽然轉投公子,還需留心。”
夷吾想了想:“他原是申生的人,想着我是因為申生的緣故被迫逃亡,他把我和申生當成一路的了。”
郤芮與呂甥對視一眼,道:“穩妥起見,公子不如請秦國派兵護送。”
提起這個夷吾就來氣了:“我給尚格那丫頭寫過不止一封信,她一個字的回複都沒有,我估計她都已經忘記自己是晉國人了。”
呂甥提議:“公子為何不直接找秦侯?”
“我若直接找他,他肯相幫嗎?”
“公子回國便是君侯,輔佐一位晉侯,于秦國有益無弊,加之公子給出厚禮,他為何不肯相幫?”
夷吾斜着眼看着他們,自嘲道:“我一個逃亡之人,哪裏能給出什麽厚禮。”
“臣說的厚禮不是財物,列國紛争不斷,秦侯在乎的并不是財物。”郤芮指着牆上的地圖,“而是土地。”
“你叫本公子将晉國的土地給他做交換?”夷吾叫道,“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
郤芮勸道:“公子,如今晉國國君未定,晉國的一切都是別人的,我們還有什麽舍不得?只要公子回國得到了晉侯之位,到時候晉國的一切都聽從您的號令,一時犧牲些土地又算得了什麽?”
夷吾思量着這話,在原地來回地打轉,有些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這也是為大局着想,可這……總有違祖宗禮法。”
郤芮狡黠一笑:“公子勿急,這只是權宜之計,待公子回國繼位,到時候完全可以推辭說,當日允諾的時候公子并不是國主,因而說出的話不做數,不認便是。”
聽聞此語,夷吾眼裏忽然閃過一道光,這麽說來,只是賴皮些,自己并不會吃虧,倒是一個好辦法。不過身為公子,拿晉國的城池去奉承別國,總是有違禮法,夷吾礙于面子,假意猶豫道:“這樣不妥吧……”
呂甥附議:“大丈夫能屈能伸,兵法中也言:兵不厭詐,不過是一道計謀,秦國就算是中計了,也只能自己吃癟,公子得到晉國才是正經大事。”
夷吾想了想,終究是抵不住晉侯之位的誘惑:“那……你們去辦吧。”
任好檢查了公子罃和公子沛的功課,又叮囑他們了幾句,方才放他們出去玩。尚格捧了一盞松茸雞湯進來,伺候他喝了,便要退出書房去。
“你等等。”任好留住她,将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陪孤坐會。”
尚格笑道:“這是君侯議事的書房,妾身一介婦人,不便多留。”
“無妨。”任好撫摸着尚格凸起的肚子道,“趁着這會沒人打攪,也叫孤陪陪咱們的孩兒。”
尚格将手覆在任好手上,輕聲道:“這個孩兒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一點也不像罃兒,可能是個女孩。”
“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孤都喜歡。”任好見四下無人,貼近尚格的面頰,閉眼嗅着她發際的清香,柔聲道,“只要跟孤一條心,孤都喜歡。”
尚格神色一驚,有些局促。
任好好像沒有意識到她的不自在,接着道:“若是像晉國那樣,兄弟幾個為着大位争個你死我活,失了親人的情分,那才是不值當。”
此話似有所指,尚格聽了以後,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拜倒:“妾身有罪。”
“你這是做什麽?”任好連忙扶起她,“你已經嫁給孤,是秦國的君夫人,不是晉國的女公子,晉國的動亂與你無關,勿要多心。”
“不,妾身有罪。”尚格深伏于地,堅持不起來。
任好松開手,無奈地笑笑:“你這是怎麽了?”
“晉國三公子夷吾曾多次寫信,叫妾身助他回國,妾身一直不敢跟君侯提起此事,也知茲事體大,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從不曾回他。”任好沒有說話,尚格接着道,“私通他國是重罪,妾身自當領罰,此事只有妾身一人知曉,還望君侯不要牽連無辜之人。”
任好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半晌方道:“這樣的事,你不擅做主張,且能主動告訴孤,孤很欣慰。”
尚格擡起半個腦袋,原以為任好會生氣,卻不想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任好伸手去扶她:“快起來,別叫孩兒跟着你受累了。”
尚格就着他的手起來,不可置信地問道:“君侯你,不會怪妾身嗎?”
“怪,自然是怪的,這樣大的事,你不該不告訴孤。”任好語氣嚴肅,面上卻仍帶着笑。
尚格低垂着眼眸,臉漲得通紅,等待發落。
阿眇在殿外通傳,公子絷求見。
任好拍拍她的手,輕聲對尚格道:“你懷有身孕辛苦,這段日子就不要出去走動了,你身邊的丫頭荷香是孤的人,今後若晉國有什麽異動,你只管告訴她便是。”
原來君侯對自己早有戒備,可他一面懷疑她,又一面護着她,這樣的做法叫尚格既生不出怨怼,又沒法感動。不過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尚格無話可說,怪只怪她身為晉侯之女,卻嫁給了秦侯,母國與夫國之間,她只能選一個。
待尚格走後,任好方才傳公子絷進殿。
“禀君侯,晉國郤芮來過了。”
“郤芮?”秦侯努力在記憶中尋找這個名字,卻未有所獲。
公子絷提醒道:“郤芮是晉國公子夷吾身邊的人。”
“公子夷吾啊。”任好輕“嚯”了一聲,頓時明白了他的來意。
公子絷拿出一份地圖上呈任好:“君侯,這是公子夷吾的心意,說若是君侯肯出兵助他回國,待奪得了晉侯之位,便将黃河以西的八座城池割讓給秦國。”
任好走下來,仔細看了這地圖,黃河以西之地是一塊肥肉,他很是心動:“他們果真舍得?”
“郤芮還沒走,君侯要不要親自召見?”
任好點點頭:“也好,孤聽聽他怎麽說。”
公子絷正要出去,任好又叫住了他:“叫子桑過來,你去替孤查一件事。”
郤芮走上大殿,任好端坐于主位,身旁站着贏支。
見禮後,郤芮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明了來意:“晉國動亂,晉侯之位懸而未決,公子夷吾賢德聰慧,只是苦于妖姬禍害,外出避難,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回國途中必定艱難險阻,還望秦侯能出兵助公子回國,以繼大位。”
好大的口氣,夷吾不過是三公子,他上頭還有位重耳兄長呢,且不論二人的長幼,單是品性德行這一項上,如果夷吾都可以,為何重耳不行?
任好面無表情,郤芮繼續道:“外臣不才,也知秦侯素來謹慎,秦國完全可以不趟這趟渾水,但還請秦侯細想,晉國與秦國有姻親在前,秦侯與公子為兄舅,若公子繼位,定能續秦晉之好,于秦國有利無弊。”
任好擡頭看了看郤芮,将手中的地圖徐徐展開,問道:“這是公子夷吾的心意?”
郤芮再禀:“只要公子做了晉侯,黃河以西便歸秦國所有。”
任好竊喜,面上不露,又問道:“公子夷吾回國繼位,難不成單憑秦國之力?”
他這是在探公子的底細?郤芮沒有過多猶豫,回道:“想必秦侯也明白,公子若有黨羽,外出必定招致敵人,公子從小嚴謹好學,勇于與權貴鬥争卻不善為己謀利,如今更是如此,外臣實在不知公子還有其他可以依靠的。”
任好掂量着,如他所言,若是再無旁人相助,他日夷吾繼位,自己便是頭一份的功勞。且他所言非虛,再續秦晉之好,少一個敵人,好過多一個對手。
“公子的意思孤明白了,既是兄舅有心,孤自當助力。”任好表明心意,贏支想說什麽,卻沒有來得及。
郤芮歡喜,連忙告退回去複命,贏支道:“君侯謹慎,臣聽聞公子夷吾性情多變,此事恐有詐。”
“孤知道。”
“那君侯為何答應助他回國?”
任好摸着扳指,眼睛盯着桌上的地圖:“晉國動亂,孤本有意趁亂插手,扶公子重耳回國繼位,可重耳仁厚,固守白翟不為所動,孤也就作罷。後來孤得知公子夷吾對晉侯之位有意,且多次寫密信跟姬尚格求助,與其偷偷摸摸,還不如擺在明面上,由孤出面。”
贏支原不知君夫人這一層,更加覺得夷吾深不可測:“公子夷吾既能想到從君侯的枕邊人下手,定還另有所圖。”
“你放心,姬尚格不會背叛孤的,孤也不允許她背叛孤。”任好眼神忽然淩厲,問道,“你說,夷吾能安定晉國嗎?”
贏支道:“臣聽聞,行為合乎法則方能□□定國,詩曰:‘不知不識,順帝之則。不僭不賊,鮮不為則。’夷吾既肯舍晉國土地來為自己謀求大位,郤芮言辭間并不誠懇,且多怨怼好勝之意,如此看來,難當大任。”
任好合上圖冊,起身走下臺階:“正是如此,如今秦國正休養生息,經不得波動。重耳德才兼備,若他當真回國,對秦國不知是利是弊。若是夷吾繼位,他能否安穩內政尚且兩說,只怕顧不上向外圖謀了。秦國還能白白得一塊土地,如此想來,正是一舉兩得。”
贏支剛想說土地之事,公子絷進來了,禀道:“剛得到的消息,晉國大夫荀息自殺了。”
“可惜了。”任好嘆道,“晉獻公最後一個信臣都不在了,真是便宜了夷吾,能給他省不少心。”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贏支道,“詩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話不能輕易出口,一旦說出便不能反悔,荀息在晉獻公面前立了誓,若是不舍生取義,怕也難全此生。”
任好笑道:“先生真是學識淵博,張口便能引用詩言,今後還望先生多多教導。”說罷,拱手虛了一禮。
贏支連忙回禮:“君侯謬贊了,子桑不敢。”
公子絷拉下他的手,笑道:“君侯叫你教你便教,不單是君侯,我也要多跟你請教,還有公子罃和我家沛兒,也勞先生費心了。”說罷,還不忘朝他做個揖。
贏支瞪了他一眼:“好啊子顯,連你都敢取笑我了。”
任好和公子絷對望一眼,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