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君主俘虜,勇士斷臂
秦軍擒了晉侯,班師回國。
晉侯在秦軍手中,晉國的大臣們不敢輕舉妄動,拔寨起營,一路跟着秦軍,相隔不過三五裏,随走随息。奄息拿不定主意,前來問任好該當如何。
任好剛用了飯,放下著子道:“他們想跟着便跟着吧,叫仲行開路,你和百裏視、龐孫壓陣,在後頭盯着些,尤其要看着韓簡,至于姬夷吾……”任好漱了口,捋了捋胡子,抿出一個微笑,“就由孤親自陪着他。”
任好吩咐人拿了兩個餅并一壺清水,來到臨時搭建的簡易營帳,夷吾正斜倚在榻上生悶氣,任好坐到他旁邊,遞上幹糧道:“舅兄,餓了吧?吃點東西咱們就出發。”
夷吾瞥了一眼,把頭轉回去。
“不餓啊?不餓就不吃。”任好說完,幹脆地揮手叫人把東西撤走。
夷吾咽了口水,肚子開始抗議。
任好忍着笑,伸手去拉他:“這裏的東西太粗糙了,硌牙,待回了雍城,孤再設宴,好生招待老兄。”
夷吾回頭瞪着他,驚訝道:“你要帶孤去哪?”
“自然是秦宮呀。”任好一攤手,“有問題嗎?”
夷吾的神情開始慌張:“你真沒打算放過孤?”
任好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天子一言九鼎,咱們是諸侯,雖不及九鼎,但也不能随意反悔不是?你既已被我軍俘獲,去哪自然是由孤來決定,對嗎,晉侯?”
夷吾咬牙切齒,但又無可奈何。
任好抓住他的手腕:“那咱們就出發了。”說罷,手腕一用力,将他連拉帶拽拖出了營帳。夷吾的力氣本就沒有任好大,此刻又淪為階下囚,更是反抗不得,只能跟着他上了馬車。
秦軍急着趕路,中途只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簡單地吃些幹糧,除此之外整整一天都沒有停下來。任好久經沙場,自然是受得住的,可夷吾不同,他安逸慣了,自從被俘虜以來,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颠簸了一路,此刻更是難受得緊,竟然趴到馬車窗邊吐了。
“哎喲,哎喲喲,這是怎麽了?”任好的語氣不像是關心,更像是嘲笑。
夷吾說不上話,只拿那雙通紅的眼睛瞪着任好,任好叫停了馬車,喚人送些米粥來。
“多少吃些,你若死在半路,對秦晉兩國都沒有好處。”任好撩開簾子吩咐道,“休息半個時辰,注意警戒。”
夷吾實在餓極了,再也顧不上什麽“君侯的體面”,捧着粥碗喝了個一幹二淨,瞧他那樣子,任好又拿了一個餅給他,夷吾用盡可能保持君侯姿态的吃法吃完了整張餅,總算是緩和過來了。
“這就對了嘛,俘虜也是人,也該吃飯喝水,何必想不開苦着自己,還連累孤落一個虐待戰俘的名聲。”
任好總不忘提醒自己的身份,夷吾敢怒不敢言,扭頭不去看他。
大軍再次啓程,夷吾突然發問:“你打算如何處置孤?”
“還沒想好。”任好轉了轉眼珠子,湊過來問道,“若是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夷吾脫口而出,又感到不大對勁,閉上了嘴。
任好點點頭,把脖子縮了回來,搖頭嘆道:“依你的個性,這樣的俘虜怕是活不了了。”
夷吾心中後悔,幹嘛要給自己挖坑?
任好見他不說話,又開始找話:“你說咱們好歹也算姻親,怎麽就搞成這樣了,不值當,真不值當。”
夷吾淡淡道:“孤是晉侯,你是秦侯,孤從未拿你當親人。”
“這麽說也有道理,不過孤還有一問,在你心裏,到底有沒有真正的親人?”任好忽然認真,“比如申生和重耳,孤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他們的?”
夷吾朝窗外看去,夕陽的餘晖映得天邊一片紅,讓他想起了晉國爵位之争流的血,不禁打了個寒顫。
任好嘴角露出一個不經意的笑容,他果然心存芥蒂。
“孤聽說過一個故事,索性如今無事,講來打發時間吧。”
夷吾沒有說話,任好接着道:“你改葬世子申生的那一年秋日,貴國的狐突大夫在曲沃與世子申生相遇,申生喚他登車同行,并告知他;‘夷吾無禮,我已上禀天帝,以秦代晉,事成之後,我将享秦國祭祀。’”說道這裏,任好轉頭去看夷吾的反應,夷吾雖盡力掩飾自己的吃驚與慌張,但他喜怒形于色慣了,怎麽都藏不住。
任好故作驚訝:“你原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故事嗎?”不等夷吾回答,他又感慨,“也是,這樣的故事哪能說給你聽?”
夷吾扭頭看向窗外。
任好繼續講故事:“孤都覺得不妥,狐突自然也難接受,于是回答申生道:‘神只能享用同族祭祀,如此這般,您将來豈非無人祭祀?再者,殺戮必傷民,百姓何罪?’申生聽了狐突的話,答應重新跟天帝請求。七天之後,申生化身為新城西邊的巫者,再次約見狐突,告訴他,天帝允準懲罰有罪之人,叫罪人姬夷吾在韓原大敗。”
夷吾突然将頭轉了回來,怒斥任好:“你到底想說什麽?”
“嚯,沒什麽,就是覺得神奇。”任好掀開車簾,順着他剛才的方向看去,“晚霞不錯——狐突的這個夢做得正好,如今果真應驗了。”
“妖夢,這是妖夢!”夷吾激動得拍手跺腳,外頭的兵士不知車裏發生了什麽,警惕地上前問道:“君侯,無恙否?”
任好心中痛快,朝兵士擺手笑道:“晉侯吃撐了,無妨,無妨。”
聽了這戲谑,外頭的兵士也笑了,只是不敢當着兩位君侯的面,別過臉去不住地抖肩。夷吾面上挂不住,狠狠地關上窗簾,壓着聲音大罵,後槽牙都快咬碎了。任好由得他發洩,像看戲一般看着他惡狠狠地咒誓。待冷靜下來,夷吾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或許正是任好想看到的,懊惱不已。
晚霞沒入山間,一陣風吹來,帶着一絲涼爽,提神醒腦。任好抿了口酒,淡定地提醒道:“馬上就到秦地了,晉國的大臣過不去,咱們出去同他們告個別吧。”
說着,隊伍果真停下了。晉國的大臣們也明白這一點,此刻正列隊在秦晉邊境,見秦侯挾着君侯出來,散開頭發跪地痛哭。
任好見狀,着急上前道:“列位緣何如此憂傷,孤不過是邀請你們君侯去秦國做客,各位如此重禮相送,當不得,當不得啊。”
夷吾被百裏視和龐孫一左一右囿在車邊,看到眼前這一切,又氣又急。
忽然有人站了出來,對任好道:“不是我等不信任秦侯,實乃君侯身份尊貴,臣等請求秦侯準許,随人侍奉左右。”
“你是誰?”
“晉大夫郤乞。”
任好打量了他一番,奄息替他開口道:“看你的樣子是個文臣,入了秦國只怕你連自己都難以保全,何談侍奉晉侯?”
“郤乞相信秦侯是君子,絕不會苛待于臣。”
任好猶豫片刻,方道:“你過來。”
奄息親自仔細檢查,發現他果真不懂武術,便朝任好一點頭。
任好微一偏頭,默許他一同入境。
“秦侯!”韓簡站了出來,“秦侯不是一直想讓韓某與您同去秦國嗎?我答應了。”
“呵,這就有趣了。”韓簡武藝高超、兵法超群,他入秦國是大患,任好問道,“你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晉侯?”
韓簡的回答铿锵有力:“為晉侯便是為了晉國,為晉國便是為了我自己。”
“那孤不能答應你。”任好禮貌地沖他笑笑,回頭準備走。他是想韓簡入秦國,但不能讓他以這般身份入秦國。
韓簡不甘心:“為何郤乞可以?”
“因為他沒有威脅。”任好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那銳利的目光投向韓簡,“你不同,你太強大了,孤不能冒險。”
“等等!”韓簡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拿起他的長刀,當着衆人的面,斬斷了自己的右臂,頓時,血流如注,浸紅了秦晉邊界的土地。
在場者無不驚愕,半天無人言語。
“韓簡你瘋了!”
所有人都沒有意料到,最先沖過去的是任好。他惜才,因此格外看重韓簡:“你以為這樣做,孤就會答應你嗎?”
“你一定會的。”韓簡強撐着站立,用更加銳利的目光盯着任好,“因為秦侯也是重情義之人。”
為了姬夷吾那個混蛋,韓簡做出如此大的犧牲,不惜堵上自己的性命,任好心頭都在滴血:“你這樣做值得嗎?”
“為國盡忠,從來沒有值不值得。”韓簡疼得發抖,還在奮力扯出一個微笑,血和汗浸滿了全身。
任好連忙叫人過來:“軍醫,快帶他下去包紮。”
“你這是,答應了嗎?”韓簡無力地推開秦國的軍醫,顧不上斷臂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栽到任好跟前,神情中竟然有些欣喜。
任好嘆了口氣,伸手扶住他:“你賭對了。”
韓簡離開之前,給任好留下一句話:“秦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我一只手,也能護君侯周全。”
任好再也笑不出來了,只叮囑軍醫:“務必救他性命。”
這一切夷吾都看在眼裏,內心起了波瀾:原來,韓簡竟是這樣忠厚之人,之前真是孤錯了嗎?
晉國的大臣們朝着夷吾的方向叩頭三拜:“君侯履後土而戴皇天,必将得天地庇佑,臣等恭迎君侯歸國,萬望君侯保重自身。”
任好覺得差不多了,再耽擱下去恐出事端,于是吩咐啓程,大軍向雍城開進。
夷吾還是與任好同乘一車,韓簡一直暈着,軍醫貼身照顧,只有郤乞像個真正的俘虜,在兵士的押解下徒步同行。
任好放心不下韓簡,一停車便前去探望。韓簡臉色蒼白,安靜地躺在車板上,身下的褥子還是任好特意囑咐多加了幾層,只為減輕他的痛苦。
見他睡過去了還皺着眉,任好沒有打攪,囑咐軍醫好生照顧,剛準備離開,身後傳來輕微的兩個字:“多謝。”
任好有些驚喜:“你醒了?”
韓簡掙紮着想起來,叫任好攔下了:“別動,傷口太大了,還沒愈合。”
韓簡的斷臂處果然又紅了,他忍着劇痛,還是半坐起身:“不勞秦侯費心,死不了。”
任好真是拿他沒有辦法,搖頭道:“你這是何苦呢?安安心心做你的上将軍不是挺好嗎?何必要跟來秦國受苦。”
韓簡嘴唇發白,眼睛卻是通紅的,一字一句道:“你覺得是受苦,我卻甘之如饴,至少這樣,君侯會信我,比做什麽上将軍要強許多。”
任好動了動嘴唇,他當真羨慕夷吾,這樣的人,怎麽就不是自己這邊的?
韓簡瞧他的欲言又止的樣子,将頭扭到一邊:“你不要想着再勸我入秦國了,我韓簡,寧願死,也不會叛國。”
任好苦笑:“那件事孤不會再提了,将軍是英雄,若因為孤的緣故倒戈,既會毀了将軍的名聲,也會叫我秦國落一個強人所難的名號。”
韓簡倚靠着車框,兩眼微閉,虛弱地道:“你明白就好。”
任好瞧着他的樣子,有些遺憾:“只可惜,你再也舞不了刀了,孤還想着跟你再戰三百回合呢。”
“你放心,一只手我也能舞刀,打敗你,不在話下。”韓簡對着任好扯出一個冷笑,“只要有我在,你們別想傷君侯一根毫毛。”
“那就好。”任好笑得有些心酸,明明已經成了這個樣子,還要逞強。
韓簡咳了幾聲,傷口又綻出一片紅色,韓簡皺着眉頭,疼得說不出話來。
“你放輕松一些,孤不打擾你休息了。”
韓簡費力地睜開眼,盯着任好走出車門。放下簾子,後頭傳來了一聲倒地的聲音,任好嘆了口氣,叫來軍醫:“你快去瞧瞧,他只怕又厥過去了。”
在秦地不比晉國,夷吾處處受限,連吃穿用度都只能聽從秦人的安排,不過三五日便有些怏怏的,不思飯食。任好也不管他,只要無性命之憂,便由得他鬧去。
是夜,公子絷與贏支忽然到來,任好頗為驚訝:“孤左不過明日就能到雍城,你們這個時候趕過來做什麽?”
“實是不得已,才急着求見君侯的。”公子絷閃身讓開,丫頭荷香出現在他身後。
看到荷香,任好已經猜到了大半,問道:“君夫人怎麽了?”
“禀君侯,君夫人聽說晉侯被俘,将至雍城,領着公子罃、公子弘和女公子簡璧,着喪服在城門上候着呢。”
任好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真是放肆!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公子絷擔憂道:“君侯,還不只如此呢。”
“你說。”
荷香接着道:“君夫人還說,秦晉結惡,她作為秦國的君夫人和晉國的女公子兩頭為難,若是晉侯進入雍城,她也不能獨善其身,到那時,她便即刻從城樓上跳下來,免得兩頭為難。”
“她這是在叫孤兩頭為難!”任好氣得在屋內來回走動,“從前她可是不大理會姬夷吾,一心向着孤的,難不成那些都是裝出來的?”
贏支替尚格開解道:“許是這次晉侯有了性命之憂,君夫人到底與他血脈相連,不忍心了。”
“無知婦人,不知道大局為重!枉孤那麽看重她,信任她,她如今就是這樣給孤難堪的?”任好想起從前種種,就覺得真心錯付。
荷香請旨:“君侯,現在該當如何?需不需要婢子出手?”
荷香是間機閣的人,她自有手段叫尚格消失,不給君侯添堵,可話說到這個份上,任好有些為難了。且不說君夫人忽然消失會叫秦晉兩國之人猜疑,姬尚格畢竟是他同床十載的枕邊人,還育有三個孩子,他有些狠不下心來。
任好思慮良久,無奈地搖搖頭:“罷了,你回去告訴君夫人,晉侯不進雍城,叫她趕緊滾回去,別在外頭丢人現眼。”
對于任好的決定,公子絷覺得十分意外,連忙阻止:“君侯!君侯三思啊!”
“孤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總不能真看着她從城樓上跳下來吧?”
“君侯,要阻止君夫人的辦法有很多,把她敲暈了弄回去,或是拘起來都行,您何必要用這一種?”
“那就等同于向天下宣布,我秦國的君夫人心向晉國,于國不忠,将來公子們還怎麽見人?”
任好心中煩悶,擺擺手叫荷香趕緊回去把君夫人弄下來。
公子絷知道結局難改,嘆了口氣道:“其實不單子顯有這個想法,大臣們都盼着君侯盡早将晉侯帶進雍城,一雪前恥。”
“孤何嘗不想呢?擒獲晉侯本是喜事,但若因此發生喪事,這喜又從何而來?秦國又能得到什麽好處?”任好身子一軟,坐在位子上,弱弱地道,“秦國以信義立國,我們俘獲了晉侯,等同于羞辱了晉國臣民,若再用尚格的死去刺激他們,這份憤怒恐怕是咱們難以承擔的。”
公子絷眼神一閃:“那就殺了晉侯,叫怨怼無從集聚。”
“殺了晉侯,他們便會立新的晉侯,到時候咱們就失去了談判的籌碼,這太便宜姬夷吾,也太便宜晉國了。”
“君侯所言甚是。”贏支道,“史佚有言:‘無始禍,無怙亂,無重怒’。如果殺死晉侯而不能叫晉國滅亡,只會使秦晉兩國的關系更加惡化,不如以城池為交換,放了晉侯,再以晉國世子為質,如此今後便能同他們好好談條件了。”
“這些事容後再議。”任好有些心不在焉,他揉揉腦袋,揮手叫二人出去,“今日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孤想靜一靜。”
戰場上的事最多是傷身,公子絷與贏支對視了一眼,此番君夫人之事,叫他傷心了。
秦軍改道北上,将晉侯安置在靈臺驿館。任好與諸臣商議,允準晉國派人回去說明情況,并派使臣前來講和。
郤乞回晉,面見呂甥,将晉侯之意傳達。
呂甥道:“也就是說,秦國并無殺害君侯之意,而是想以君侯為誘餌,與我晉國講和?”
“應當如此。”
“君侯還有何吩咐?”
郤乞道:“秦國準許派遣使臣,君侯的意思是叫相爺您親自去一趟。”
呂甥點點頭:“君侯信得過我,我自當為君侯分憂,不過眼下咱們得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去把绛城的人都召集起來,以君侯的名義給予賞賜,你是從君侯處回來的人,衆臣自然更願意相信一些。”
郤乞不解:“這是為何?”
呂甥回答:“因為君侯被俘虜的緣故,秦國開出的條件必然苛刻,如此一來,哪怕君侯全身而退,也難免遭致國人的怨怼,到頭來君臣離心,還是白白便宜了秦國。既然君侯無性命之憂,咱們索性賭上一把,利用當下臣民們的擔憂,換取他們對君侯的敬重與愛戴。”
此法将計就計籠絡民心,郤乞不免感慨:“相爺思慮周全,需要微臣做什麽?”
“你跟他們說,君侯身陷秦國,日日憂傷悲戚,自己身為晉侯被俘,使得晉國蒙羞,更是對不住晉國臣民,縱使有一天得以回國,也難以忝居高位,還請占蔔擇吉日,立世子為晉侯。”
假傳君侯旨意是大罪,郤乞有些膽怯:“這樣真的有用嗎?若是臣民們真的同意擁立世子,君侯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呂甥寬慰道:“你放心,這一切不過是一個說辭,只要你不說出去,其餘的事有本相在,出不了差錯的。”
郤乞領命:“微臣即刻去辦。”
果然,聽了郤乞的話,衆臣掩面悲泣,無不感念晉侯恩德。
世子圉也不傻,父侯健在,且甘于将國君的土地分與群臣,如此施恩立德,他又怎麽會在此時站出來繼位呢?于是只擺出一副悲痛的樣子,呼喚父侯歸來。
呂甥站出來道:“君侯在外受難,仍心系臣民,我等萬死難報君恩。”
郤乞領着群臣紛紛附和:“君侯仁德,我等必當為君分憂,一切聽從世子和相爺之命。”
呂甥讓給世子圉決斷,世子圉只顧哭泣,全權丢還給呂甥。
呂甥也不推辭,走上高臺道:“攘外必先安內,我等穩固晉國朝政,征收賦稅、修治武備,以保國力強盛,加之臣民和睦、君臣一心,友邦必助、敵國存懼,國內世子主政,以待君侯歸來。”
群臣附議,恭請世子暫領朝政,盡快恢複晉國軍政事務。呂甥見火候差不多了,動身前往秦國議和。
韓簡稍稍恢複,便執意前往晉侯住處随行侍奉,任好拗不過他,只得叫了醫官常駐靈臺驿館。
夷吾對待韓簡的态度較之之前好了許多,平日裏無旁人的時候,也願意跟他多說說話。
“孤原來不大相信占蔔之術,但自當了這晉侯以後,越來越信這些了。”
韓簡道:“龜蔔,以象形,筮草,以數測,物生而象顯,象顯而事滋,事滋而數量,一切皆有因有果,不為天定,而是人數。”
夷吾感到驚訝:“你一個武将,竟然也懂這些?”
韓簡回答:“君侯見笑,末将賣弄了,從前學兵法的時候好奇,多看了幾卷講天文星宿算法的書,只知皮毛。”
“那孤便多說幾句,也不怕你不懂。”夷吾接着道,“當初秦侯初立,向父侯求姻,蔔人占蔔遇《歸妹》之《睽》,下兌上震變為下兌上離,上六變上九,陰變陽,詞曰:‘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無攸利。’嫁女之卦,乖離之象,不吉。”
“君侯的意思是?”
“還不是姬尚格那個不詳之人,此卦說的就是她!”提起尚格,夷吾就來氣,“孤好歹是他親兄弟,她從前一心向着旁人也就罷了,如今孤被擄至秦,她不來相救,晉國幾近亡國,就是因為她的緣故。還有姬重耳,當初若不是他執意勸谏,父侯也不會同意聯姻。”
韓簡很想白他一眼,秦國攻晉,說到底還是因為晉國恩将仇報,又不便直說,只能拐着彎道:“《詩》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沓背憎,職競由人。’末将倒是覺得,晉國大咎不能怪在女人身上,兩國聯姻乃大事,國事社稷為重,占蔔之術不可偏聽偏信。”
夷吾不同意:“孤原本也以為此,可上回秦侯跟孤說狐突妖夢遇申生一事,《睽》卦上九有詞:‘睽狐,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可不就映襯于此嗎?”
夷吾牽強附會,韓簡無從解釋。
“還有幾句,孤記不大清了,總歸是還沒有發生的事,但心裏懸着放不下,等回去以後要蔔人尋出來看一看才好。”夷吾絮絮叨叨。
韓簡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若說狐突妖夢是秦侯告之君侯的,那秦侯又是從何得知呢?”
夷吾思忖了半晌,一拍大腿:“該死,孤怎麽就沒想到!那狐突一貫向着重耳,他們……”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韓簡比較敏感,連忙出去查看,卻被兵士攔住了去路:“将軍留步。”
“方才外頭可是有什麽人?”
兵士恢複了冷漠的模樣,不作回答,韓簡還想問什麽,卻叫夷吾攔住了:“算了,咱們每日的談話他們都聽了去,不差這一遭。”
韓簡有些憋屈,但身為俘虜寄人籬下也無他法,憤憤地關上了門。
聽完荷香的禀報,任好手裏的筆停住了:“她求了孤那麽久,結果連面都沒見?”
荷香回道:“是,夫人只在門外略站站便離去了。”
任好把筆放下,看着燭臺若有所思:“她是聽到什麽了吧?”
“是。”荷香一颔首,夫人聽到的,她都聽到了。
任好鼻子裏一哼氣,嘲笑道:“夷吾啊夷吾,孤都把人給你送過來了,怎麽就那麽嘴欠。”任好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對這個結果倒頗為滿意,“也是,若不是沖你這副德行,孤當初就不會護你回國繼位了。”
荷香見任好有些發愣,跪在地上沒敢說話。
過了許久,任好方才問道:“夫人還說了什麽?”
“夫人知道君侯生她的氣,說上回在外頭求了君侯一宿,君侯雖然沒有見她,但能允準她去探望晉侯已是天大的恩惠,感念君侯之餘,會恪守本分,不再叫君侯為難。”
任好苦笑:“她倒學會了借你的口給孤傳話,也罷,你先回去吧。”
“君侯還有什麽吩咐嗎?”
“只一條,她想如何便如何,你不要幹預,如實回禀孤便是。”
“是。”荷香離開大殿,任好望了望窗外的月亮,烏雲飄過來,遮住了柔美的月色,今夜将有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