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楚琮回到客棧時,正好遇到舒鯉和柳姨在樓下吃早飯。
舒鯉見到楚琮後揚了揚手上的筷子,招呼道:“快坐下吃,待會兒要一起出門去買點東西。”
楚琮嘴上說了句“我吃過了”,然而身體卻依舊朝着舒鯉二人走去,在桌邊入座。
“出門有事情嗎?”柳姨臉色較之前幾日好了不少,也沒那麽蒼白了,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知道有新家可以入住後整個人都充滿了活力。
楚琮與舒鯉二人看在眼中自是長出了一口氣。
“去兌了些散碎銀兩。”楚琮緩聲回答,柳姨這才沒有過多追問,繼續低頭喝粥了。
舒鯉咬着筷子打量了一番楚琮,随後說道:“你什麽時候出門的,我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楚琮嗤笑抱臂,“你鼾聲如雷怎麽能感覺到。”
舒鯉不滿控訴,“你胡說,我才沒有打鼾。”
柳姨亦看不過眼了,笑着插話道:“好了,琮兒你也別總是捉弄小鯉。”
楚琮聳聳肩若無其事,倒是舒鯉拿着筷子惡狠狠咬了一口,露出一道淺淺的壓印,随後咕嚕咕嚕地把粥喝完。
三人一上午都奔波在街市上采買,楚琮不愛說話,舒鯉則不會殺價,因此采購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柳姨身上。
舒鯉跟着柳姨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東街走到北巷,大大小小的物什都幾乎要備齊了,滿滿的塞了一馬車。
下午由楚琮駕馬,舒鯉跟着一起将東西送去村子裏,途中順便去了趟村長家,将地契之類的交易弄好,一天忙碌下來直至晚霞漫天二人才駛着馬車回客棧。
有了上一次的慘痛經驗,這回舒鯉說什麽都不要再和楚琮一起騎馬了,自己十分自覺地往車廂裏頭擠,任憑楚琮說什麽都不答應不出去。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楚琮竟然也沒有強求,直接駕車走了,一路上馬車行駛平緩,舒鯉不知不覺地就有些犯困,腦袋一瞌一瞌地抵着車窗睡着了。
待到了客棧後,楚琮跳下馬車掀開簾子便看到舒鯉靠在車廂上睡地正甜。
纖長濃密的睫毛投落下一片光影,鼻梁高挺,唇峰飽滿且紅潤,如同初秋剛熟的山果,紅中透着一絲粉,帶着天然就引人采撷的顏色。
舒鯉長得像他娘,這一點楚琮自不懷疑。
只是……
楚琮望了許久不見舒鯉清醒,而在冥冥之中,他心中又忽地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感覺。
楚琮伸出手,虛虛地遮住了舒鯉的上半張臉,凝視許久後又将手下移,遮住下半張臉。
就這麽一上一下地變換着遮擋,随着目光探究地愈發深刻,楚琮心中那股莫名奇異的感覺忽地變成一種懷疑。
若單單從半張臉來看,舒鯉的唇與眉眼,卻令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同樣是早死了的人。
他的師父。
楚琮心中懷疑的絲線瞬間被一張無形的手剝開,如同陰雲密布的天空被拂開後展露出一抹光熙。
他師父,據說有一個早逝的妹妹,他剛拜師時,每年師父都會祭拜,他不去問,師父也不會和他說,只是再一次師父醉後,楚琮才偶然看到師父拿着一只手帕神色黯然。
師父與島主是師兄妹,卻不知因何原因而決裂離島,至死不曾再回。
加上舒鯉第一次給他按摩時曾提到過他娘也有這種毒……
楚琮目光複雜地凝視着睡顏恬靜安詳的舒鯉,頭一次有一種冥冥之中注定的感念,亦是猜想到了舒鯉的身份。
島主特意提醒過,除非他來,否則誰都不能将舒鯉帶走。
事實不言而喻。
只是如今舒鯉只怕還被蒙在鼓裏,他的娘親應當是絕口不提的,再或者……
若是舒鯉的娘親也不知道自己懷了島主的孩子呢?
這一切恐怕又要牽扯到上一輩的恩怨,楚琮不再去細想,只是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島主失蹤下落不明,仙人島似乎又在醞釀着一場風暴,僅憑島主先前的吩咐,楚琮猜測其應當是有意要和舒鯉相認的。
只是若島主真出了什麽事,舒鯉知曉後是否還能再次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
楚琮目光中盈滿了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出來的柔和,定定地凝視着舒鯉的睡顏。
漸漸地,楚琮原先鼓噪不安的心平定下來,虛浮着的微微一劃,指尖撩起舒鯉面前被風拂亂的發絲,緩聲道:“醒醒,到地方了。”
舒鯉含含糊糊地應聲,顯然是困極了,下了馬車後更是一路哈欠連天,連晚飯都不想吃了,只想回房間去倒頭就睡。
二人剛踏上客棧樓梯,柳姨便從二樓處迎了上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略顯富态的中年男子。
“琮兒,小鯉,你們回來了。”柳姨眼見二人平安回來,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側身讓開顯出身後的男人。
男人面白無須,長相平凡但勝在一笑起來就顯得分外溫和好親近,上前幾步主動對着楚琮拱手道:“今早聽九娘子和我說了,這才特意來賀你喬遷之喜,還望楚兄弟萬莫怪罪我不請自來了。”
楚琮自然認得他,他就是仙人島的另外一個分號掌櫃,與今早的九娘子共事多年,二人十分默契,想必是早上得知消息,晚上就來打探他口風,看看他願不願意幫忙了。
若是早先,楚琮還會婉拒一二,但方才那一瞬他自已明白心中所想,當不會再猶豫。
故而楚琮并未露出不虞之色,反倒是朝着男子抱拳回禮,“洪掌櫃,勞煩你跑這一趟,就由我來做東吧。”
“欸,這哪兒需要!”洪掌櫃眼見楚琮态度和緩,心知事情有戲,更是不遺餘力地讨好道:“我早就通知掌櫃的安排一桌好菜送到楚夫人房中了,眼下就讓小二上菜,大家正好一起吃一頓。”
楚琮颔首應是,舒鯉還揉着眼睛準備回屋子,不過聽說有一桌子好菜不由得又猶豫了起來,就在猶豫的瞬間,只聽那洪掌櫃走在前頭笑着對衆人道:
“來的時候我聽九娘子說楚兄弟近年來喜得貴子,也不知道令愛或是令郎可在此處?我還帶了些零嘴甜食。”
楚琮腳步一頓,連帶着柳姨都是一臉莫名的神色。
“啊?洪掌櫃莫不是聽錯了。”柳姨困惑道:“琮兒并未成親,哪裏來的孩子?”
“好香啊,什麽東西……”
柳姨話音剛落,舒鯉就揉着眼睛從後面走進了房間,瞬間被一股子香甜氣息攝去了魂魄,忍不住誇贊出聲。
這一下洪掌櫃目光才落在舒鯉身上,當即處變不驚地繼續堆起笑容來,“這位……小公子……”
洪掌櫃目光老辣又縱橫商道多年,自有一番看人功夫,眼見舒鯉年歲不大且容色過人,還一直跟在楚琮身邊,既不是兒子那說不準就是……
眼見洪掌櫃目光越來越奇怪,楚琮心知再不出聲打斷就真的說不清了,當即輕咳一聲,對洪掌櫃道:“他是我弟弟。”
舒鯉笑着朝洪掌櫃也施了一禮,端的是風姿俊逸靈氣過人,“見過洪掌櫃。”
洪掌櫃很快反應過來,暗暗罵了自己思想龌龊,旋即面不改色繼續誇贊道:“果然英雄出現少年啊,小兄弟氣質卓然不群,想必将來大有建樹。”
舒鯉被誇的都有些羞赧了,摸着腦袋讪笑,整個看起來傻乎乎的。
楚琮看不過眼了,直接打斷道:“洪掌櫃,先入座吧。”
“欸!好好!”洪掌櫃從善如流,主動謙讓柳姨坐上首,自己則坐在右下方,楚琮與舒鯉各自落座
很快小二就将酒菜備齊,舒鯉嗅着壺中酒香,伸出手就要給自己倒,誰知手剛伸一半就被筷子輕輕敲了一下。
舒鯉怒而望向始作俑者。
楚琮将酒壺拿過,放在他與洪掌櫃之間,漠然道:“你才多大就想喝酒了。”
舒鯉撇撇嘴,心道以前都不管我,怎麽現在這麽婆媽了。
不過說歸說,舒鯉倒也沒打算在外人面前下了楚琮的面子,更何況他也胳膊擰不過大腿,索性不喝了,自己邊吃菜邊張羅着給身邊的柳姨布菜。
楚琮不是個健談的人,洪掌櫃倒是走南闖北這麽多年早已熟絡這酒桌逸事,不一會兒就接連幾個天南海北的故事将舒鯉逗地一驚一乍的。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
“時候不早了,洪某就先告辭了。”洪掌櫃笑呵呵起身,朝着楚琮拱手。
楚琮思忖稍許,起身道:“我送送你。”
洪掌櫃面色一喜,連道幾聲“好好好”,二人這便一前一後出去了。
舒鯉趁着楚琮不注意自己偷偷喝了小半壺酒,此時雖不至于醉倒,卻也面頰紅撲撲的,像那秋後晚霞一般。
柳姨喚小二來收拾桌子,見舒鯉醉眼朦胧地趴在桌子上玩酒杯忍不住笑道:“你困了快去洗漱休息吧,我也累了。”
舒鯉哼哼唧唧應聲,自己慢悠悠扶着牆回房去了。
楚琮回來時,看到的就是舒鯉四仰八叉地躺在被褥上睡覺,連鞋襪都未除。
楚琮黑了臉,走到床邊打算把人拉起來丢去洗漱,未料自己手剛碰到舒鯉,舒鯉便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
一雙包含靈韻的眸子此時宛若蒙了一層淚花,朦朦胧胧的望着楚琮。
楚琮心猛地跳了一下,旋即面不改色收回手,作出一副嫌惡的表情來,“不洗漱就往床上躺,你想熏死誰?”
舒鯉挨了訓,一雙本就醞釀着三分醉意的眸子忽地湧上一層水霧,在楚琮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豆大的淚花滾落,滴在被褥上,暈開一圈。
“你又兇我……”
舒鯉癟嘴,不高興地扯着被褥将自己裹了起來。
楚琮嗤笑一聲,毫不留情道:“讓你別喝酒,自己非要偷喝,醉了還和我耍酒瘋。”
舒鯉此時處于半醉半醒之間,看到楚琮對自己冷言冷語便覺得難過,僅存的理智也很快被醉意蓋了過去,自己愈想愈難過,忍不住裹着被子便大哭起來,原本只是一點點地抽泣,緊接着就仿佛是被誰人抛棄一般扯着嗓子嘶聲哭喊,仿佛要将自己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宣洩出來。
“娘……唔……娘……”舒鯉抽噎着說不出話來,楚琮勉強能分辨出他是在喊娘親。
楚琮沉默以對,屋內寒風自窗框處灌入,燭火明滅間發出“噼啪”一聲爆燃,屋內暗了一瞬,頃刻間複又明亮。
楚琮将窗戶栓好,随後在床邊落座,靜靜地望着将自己卷成一條抽泣不已的舒鯉。
許是哭累了,舒鯉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直至幾不可聞,只傳出幾聲含糊的哼唧聲。
楚琮眸色複雜地看了一會兒,終于像是放棄了什麽一般長出一口氣,替舒鯉除了鞋襪,将人塞到被子裏面去裹好。
臨走時,楚琮從懷中拿出那顆金線蠱,金線蠱上已經打磨好串了一根紅繩。
楚琮指腹輕輕摩挲片刻,金線蠱那猶如琥珀般的玉脂在燭光下散發着瑩潤的光澤。
楚琮将金線蠱放在舒鯉枕頭旁,正要起身離開之際,忽地手腕一緊,衣袖被人給扯住了。
楚琮回頭看來,正好看見被褥間露出來的一雙晶亮晶亮的眸子。
“別走……”
楚琮看他眼睛就知道舒鯉還沒清醒,此刻又不知道把自己看成誰了,不過他也不打算和一個喝醉了的人計較。
楚琮笑了笑,一向冷硬的面容在燭火下竟生出幾分柔和之意,宛若春風破冰。
“睡吧。”楚琮并未留下,只是反手握着舒鯉細白纖長的手腕,将金線蠱上的紅繩對折,套在了舒鯉的手腕上。
紅繩咕嚕嚕地往下滑,金線蠱冰涼的觸感貼在舒鯉的肌膚上,令他頭腦短暫地清醒了一下,屋內一片漆黑,唯一能見到的就是楚琮關門離去的身影。
舒鯉眨了眨眼,于黑暗中再度合眼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