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餘燼未盡(三)
第6章 餘燼未盡(三)
今天送來的文件簡直堆成了山,時川處理完自己手邊的工作時才發現時針已經指向了數字“六”。總裁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兩下,梁成柏走進來提醒他,“時總,您今晚有一個校友會,要現在動身嗎?”
時川的高中就是在A市讀的,他年少有為,本來就算得上是傑出校友,前段時間又給自己的母校捐了一棟樓,于是也就在今天校友會的邀請之列。
辦公桌前的人擡起頭,疲憊地揉揉額角,“行。”
“對了,你給.......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我今天早上忘說了。”
“好的。”
梁成柏小心地關上厚實的木門,然後回到秘書室裏撥通一個電話。
“喂?游老師您好,請問您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
“嗯,是這樣的,時總今晚要去參加一個校友會,他讓我打電話告訴您一聲。”
.......
“沒關系,您客氣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
晚宴設在一個價格不怎麽親民的酒店中,一頓飯幾乎集齊了學校裏的高層領導,還有幾個當年的老師也受邀過來,笑容滿面地坐在時川旁邊,時不時招手讓其他人幫忙給他們拍幾張照片。
時川其實并不喜歡這種衆星捧月的氛圍,簡單和他們點頭寒暄幾句,然後轉身向着一個坐在角落裏的中年女人走去。
女人看到他的時候明顯有些驚喜,時川露出一個微笑:“胡老師,好久沒見到您了,不知道您最近怎麽樣?身體還好嗎?”
Advertisement
胡老師是他高中時候的班主任,時川當年成績優異,又是時家獨子,步入高中以來就是全校關注和讨論的重點。結果到了高三那年,時川突然說自己想走藝術類高考,考美大。
時父時母當時都在國外忙生意,縱使心急如焚也不能立刻飛回國,而時川身邊的所有老師都強烈反對他的決定,時川本來就渾身帶刺,當時更是和一衆人鬧得很僵。好在有胡老師耐心開導他,最後才打消了這個有些冒進的念頭。
也正因為這樣,即便兩人多年未見,時川也一直在心中記挂着胡老師。
胡老師雖比過去蒼老了不少,但是看到時川時,臉上的笑容還是一如當年的溫柔。“挺好的,我最近也快退休啦,兒子前年也上了大學,小時現在怎麽樣?工作肯定很忙吧。”
下一秒,她注意到了時川手上的戒指,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成家了?”
時川順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目光瞬間變得柔和不少,“對,前年結了婚。”
“對方是做什麽的?”
“他和我是一個高中的,現在在A大當大學老師。”
胡老師明顯頓了一下,“同一個高中?他是哪一屆的?”
“和我一屆的,他叫游洲,您認識他嗎?改天我可以帶他來見見您。”
中年女人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怔忪,嘴唇有點抖,半天沒說出話來。
時川沉默地看着慌亂和震驚的表情交替在她的臉上出現,過了許久,胡老師把額前的一縷白發拂到耳後,再擡起頭時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笑容欣慰,“不用不用,你們現在工作都忙,照顧好自己就行。”
晚宴時間不長,時川也在心裏惦記着家裏的人,所以不過一個多小時,他就起身準備離開這裏。果不其然,時川離開的身影吸引了在場的所有人,幾個大腹便便的領導不顧他的婉言拒絕,硬是要把人送出酒樓。
時川耐着性子和他們在門口彬彬有禮地道別了半天,終于得以脫身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轉而看到了正站在一旁的胡老師。
後者的目光專注而複雜,時川的心髒突然沒由來的微微一緊,走到她面前低聲問道:“怎麽了?您有什麽話要說嗎?”
女人像是沒料到他會走過來詢問,緩過神後臉上的表情有點尴尬也有點猶豫,嘴唇開合幾下,最後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小時啊,你一直都這麽聰明,唉,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我就是歲數大了,總想唠叨兩句。”
“你和小游都是好孩子,老師想說,小游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和他一直好好的。”
幾分鐘後,梁成柏意外地接到了時川的電話。
“讓司機先回去,把車留下,我有點事要辦。”
男人的聲音寬厚低沉,梁成柏知道這說明老板現在的心情很不好。但是時川從來不是允許別人多管閑事的性格,所以梁成柏也只是迅速應下,然後按照他的要求讓司機先回家,給時川送去了鑰匙。
一切處理完畢,梁成柏看着自己身側的手機,臉上的表情有些猶豫。
要不要打電話告訴游老師這件事呢?
*
偌大的停車場空無一人,無盡的寂靜讓車內的時間緩慢得有了凝滞感。時川靜靜地獨自坐在車裏,黑暗拂上面容,讓他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時川剛才很敏銳地看見了胡老師在提起游洲時,臉上一閃而過的哀傷。所以此刻,他的腦海中一直長久盤旋着同一句話。
“小游不容易,“時川深吸一口氣,複又低聲重複一遍:“不容易。”
她所說的話必然與游洲有關聯,而什麽問題一旦和游洲扯上了關系,時川就不可避免地想要刨根究底。
手指在膝蓋上規律地點着,他反複思忖着胡老師究竟是什麽意思。
剛才周圍人很多,時川沒能找到機會問出這句話的含義。他仔細回想着自己剛結婚前時母放在他面前的那一沓資料,心裏越發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麽只是拿起來草草一翻。
印象裏只記得游洲的父母在高中的時候離婚了,以及兩人的高中和大學剛好都是同一所學校。據他了解,時川家庭也不像特別困難的樣子,如果不是經濟上的困難,那還能是什麽呢?
理了半天也沒有頭緒,良久,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嗯,是我。”
對面的聲音睡意朦胧,“時哥?怎麽這麽晚給我打電話啊?出什麽事了?”
沉默在黑暗中如有實質,時川莫名覺得喘不上來氣。
遠處的路燈昏昏黃黃,上面的燈罩帶鏽蒙塵。時川望着遠方,竭力以一副輕松的語調問道:“我想問問你——”
“知不知道游洲高中的時候發生過什麽。”
電話那頭先是響起腳步聲,然後是開關打開的“啪嗒”一聲。楊率拿着電話披衣下床,然後長嘆了一口氣。足足兩分鐘都沒有聲音傳來,時川清楚對面在有意消磨時間,但他今天的耐心長得可怕,擺明了不問出來個結果誓不罷休。
楊率最終還是妥協了,“哥,你......見過嫂子的父母吧?”
時川好像觸動了什麽似的,微微皺眉側過頭,“嗯,他是重組家庭,怎麽了?”
楊率很糾結,斟酌着重新組織下語言才開口,“我要說的就和這個有關系。”
“那你知道他父母為什麽離婚嗎?”
“為什麽?”
“他父母當時離婚的時候鬧得挺難看的,好像是因為他母親,呃,出軌了。”
時川莫名有些煩躁,“出軌就出軌呗,這和他有什麽關系?”
楊率沉默了一下。
“但是,他母親的出軌對象好像就是咱們高中的一個老師。”
“最要命的是這個男老師的老婆也在咱們高中工作,雖然大家都知道和游洲沒什麽關系,但是,你也懂吧......“
“據說那個女人知道這件事之後就瘋了,披頭散發地沖到了游洲他們班,具體做了什麽我不太清楚,但是好像把他的書直接順着窗戶全扔下去了,然後還罵得......挺難聽的。”
嗓子突然變得幹澀,時川單手在煙盒底部叩了兩下,抽出一根煙點上,暗紅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一亮又一亮。
他擡擡眉,閉閉眼,深吸一口氣,攥着手機的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知道這個事的人多嗎?”
楊率在電話那頭咂舌,“豈止是多啊,整個學校都知道。”
想了想,他補充道:“不過時哥你估計不知道,當時你去外省參加競賽了。”
“對了,嫂子當時好像也是全校前幾,本來也能參加個什麽競賽,結果就因為這個事沒去成。而且.......當時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謠言,說、說他媽就是做那個的。”
“繼續說。”
“然後,聽說有幾個人拿這個事找過嫂子的茬,但是他們好像家裏有靠山,這些事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都有誰,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畢竟我當時也是聽別人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
電話那頭好半天沒有人說話,空氣死一般的阒寂。
楊率突然有點後悔自己把這件事告訴時川了,“哥......你不會對嫂子有成見吧?”
“怎麽可能?我就是覺得——”
“心疼他。”
楊率在電話那頭一片啞然,心裏也難受起來。
夜色深沉,遠處只有路燈幾點。
時川手中夾着煙,煙灰的長度已經極其危險了,但是他卻置若罔聞,只是定定地望向窗外。微茫的光線襯得周遭恍如黑洞,來去之間将十多年前的歲月與現在銜接在一起。
通向過去的洞口深邃而綿長,時川恍惚看見游洲無辜的青春正向着此間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