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朽木難雕(一)

第8章 朽木難雕(一)

時川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便開車載着游洲踏上了開往游父家的路程。

晨光在天際慢慢擴散,一輪紅日帶着柔和的霞光從地平線升起,蔓延到天幕中心。

游洲坐在副駕駛上,眼睛時不時地飄向那張倒映在外後視鏡中的英俊面容。時川會在開車的間隙與他偶爾交個眼風,然後兩人又迅速撞開目光。

一個多小時後,汽車在游父的住處附近停下。

游父不習慣城市生活,所以這裏和市中心離得很遠。不遠處的新舊牆交隔夾出一條通向住宅的區小路,這附近的宅子都是雙層小樓,連帶着方方正正一塊小院。

時川開門下車,又繞到後面打開後備箱,游洲本來在盯着遠處碧綠的菜田,餘光瞬間被其中滿滿當當的禮盒吸引了。

“怎麽買了這麽多的東西?”

“多嗎?”時川臉上不以為意,手上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摞在地上,“我感覺還好吧。”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門前,門鈴被按下,幾秒後,房門應聲而開,一個肩背微駝,頭發花白的瘦高的老頭站在他們面前。

父子倆短暫地對視了一下,游洲沉默片刻,叫了聲“爸”。

游父緩慢地移開了那對渾濁的眼珠,從喉頭發出一聲含糊的應答。

下一秒他就繞過了游洲,望向時川的眼神關心又熱切,臉上擠出一個笑來,“小時來了,哎呦,怎麽還拿着這麽多東西?快進來快進來!”

如同沙礫硌進皮肉,時川看着那張皺紋滿面的笑臉,心裏突然不太舒服。

他松開手中的東西,重重地放在了游洲的腳邊,随口答道,“嗯,還好沒遲到,游洲非要去給您買這些東西,路上耽誤了一會兒。”

游洲正在換鞋,聞聲動作一頓,他擡頭望向時川,眼神中滿是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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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父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後,像是根本沒聽到似的,顧左右而言他起來:“嗯,到了就好,你湯姨聽說你要來,昨天去菜市場買了好多菜......”

“給我也拿一雙拖鞋,”時川打斷了碎念,徑直繞過游父,向坐在矮凳上的游洲伸出一只手,同時說道:“咱們湯姨做飯确實很好吃,我都餓了,你怎麽樣?”

游洲被時川賭氣般的“咱們”兩個字逗得忍俊不禁,輕輕拿出一雙鞋遞過去,模仿者他的語氣回答道:“嗯,我也有點,走吧,咱們洗手去吃飯。”

兩人默契地無視了站在門口的另外一個人,游父站在原地,對着游洲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廚房裏烹炒煎炸的聲響伴着抽煙機的轟鳴聲一陣陣地在空氣中盤桓,門口一個矮個女人正在把游洲往外推,滿臉慈愛,“哎呦,小洲,你怎麽還來幫我的忙了?工作那麽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好好休息去吧。”

時川剛才被游父叫在了客廳,聞聲立刻朝着廚房的方向張望。游父注意到他的動作,趕忙說道:“不用管他,他天天也沒什麽事幹,現在幹點活還不應該?”

聽到這話,時川笑了下。

下一秒他站起來,徑直向着廚房的方向走去,“那正好,我平時也很閑,剛好也去幫忙。”

游父孤零零地被落在客廳中央,以一己之力孤立了所有人。他越想越不爽,這種感覺在看到廚房裏衆星拱月般的游洲時達到了頂點。于是他刻意擠進去,同時故意把腳步跺得很響。

湯姨本來在和游洲有說有笑,瞥見丈夫陰沉的臉色頓時噤了聲。

眼看着游父一步一步走近爐竈,表情在看到鍋中色澤鮮豔的松鼠桂魚時變得徹底難看起來,“又做魚幹什麽?家裏哪有人吃這個?”

湯姨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沒敢擡頭,也沒敢說話。

時川仿佛故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湊過去“咦”了一聲,然後對女人笑道:“湯姨,您記憶力真好,還記得游洲愛吃魚。”

游父重重咳嗽一聲,“他一年才回來幾趟?何必費事做這個菜?”

“巧了,”時川笑着接過話茬,“湯姨,您一會兒能教給我嗎?我天天和游洲在一起,正好可以單獨做給他吃。”

湯姨和游洲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前者滿眼都是笑意。

這一幕剛好被游父看見,放在往日他肯定要大發雷霆,奈何今天時川也在這裏,他只能勉強忍下怒火,背手趿拉着拖鞋離開廚房。

一直到坐在茶幾前他仍舊餘火未消,今天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所有人都在拆他的臺。

這頓飯花了不少功夫,菜端上來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挂着汗。終于到了中午時刻,四個人才在桌子前坐齊。時川和游洲坐在同一側,游父和湯姨坐在他們對面。

“小川啊,來嘗嘗這個,我記得你之前說過這個菜好吃。”

時川禮貌應下,道了聲謝。

游父坐在對面看着他,眼神中是說不出的滿意,湯姨感覺他這樣盯着女婿看不太好,悄悄拉了游父的袖子,然後狠狠被丈夫瞪了一眼。

飯桌寂靜無聲,只有時川會對游父時不時冒出來的幾句噓寒問暖做出簡單的回複。飯吃到一半,游父突然清清嗓子,“小川,你那個公司應該辦得挺大的吧?”

時川擡起頭禮貌笑笑,沒點頭也沒搖頭,“一般吧,主要是運氣不錯。”

“那你看.....能不能給他安排個職位?”

飯桌上瞬間安靜,游洲放下筷子才發現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立刻聽懂了游父剛才的意思,沒有片刻猶豫,游洲回答得很幹脆:“我不需要。”

被拒絕的游父已經隐隐有發怒的趨勢了,眼球自眼眶中凸出,兩道灰色的眉毛高高向上揚起,幾乎要箍住幹癟的額頭。

他強壓下火氣,語氣冷硬,“怎麽不需要?小時随便在公司裏給你安排個工作不都比你現在的強!二十好幾的人了,天天哪有一點幹正事的樣子?!”

這種理直氣壯的強盜邏輯反而讓人無言以對,游洲向後靠在椅子上,淡淡反問道:“如果在大學裏當老師都不算您所謂的‘正經職業’,那麽,請問什麽才算?”

無人說話,甚至連咀嚼的聲音都停下了。游父坐在椅子上,拿着筷子的手有點顫抖。

“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對面的游洲越是無動于衷他就越是生氣,肋骨突出的瘦弱胸膛一起一伏,陳皮子爛谷子的事都被他翻出來抖得一幹二淨,。

“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來讨債的,哼,從小你就不省心,小時候就敢自己偷偷撿個流浪狗帶回家,“說完這句話,游父像是想起了什麽往事,面色扭曲一瞬,然後音調逐漸拔高,嗓音也變得刺耳起來:“上高中了更是翅膀硬了,高考的時候竟然自己偷偷改志願,我辛辛苦苦賺錢就是讓你去學什麽破古文字的?”

“別以為你當個大學老師就敢這麽和我說話!我告訴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得永遠聽我的!就憑我是你爸!”

湯姨從頭至尾低着頭,此刻也從眼眶的邊緣悄悄打量着丈夫的神色,輕輕拍了拍游父的手臂,“好啦,孩子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發這麽大火幹什麽?”

游父面色鐵青地掀開她的手。

游洲在沉默中将兩人的舉動盡收眼底,然後閉了閉眼,薄薄的眼皮上隐隐透出幾條淡青色的血管。再睜眼時,他望向對面的父親,臉上連一絲表情波動也無。

“您說完了嗎?”

游父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怎麽?你要頂嘴?”

“我當然不敢,”游洲抱臂靠在椅子上,淡淡說道:“只是想提醒您一下,我會這樣做當然很正常,畢竟我身體流着我媽的血。怎麽樣,這個解釋您滿意嗎?”

“啪”的一聲巨響,瓷碗落在桌面四分五裂,游父的眼袋突然就是一陣顫動。

“我打死你這個孽子!”

枯木般的手掌帶着勁風就要打上游洲的臉,他沒有反抗,只是側過頭,閉上了眼。

過了好久,耳光卻沒有落下來。

游洲睜開眼睛才發現,身旁的時川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起來,抓住了游父的手。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您要打他?”

游父削瘦的前額落下一绺白發,已經很稀薄的額角泛着憤怒的紅光。

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和時川硬對硬,額頭上的青筋漲了幾下,少頃在臉上擠出了一個難堪的笑容,“沒,沒要打他,我這不是被他說的話氣着了嘛......”

時川松開他的手,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嗯,那我明天托人給您帶點降火的藥,畢竟氣大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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