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故人

第53章 故人

“你不高興?”靳雲骁瞧宋吟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趁機夾走盤中最後一塊肉片,囫囵不清地道,“你不會是昨晚沒睡,在偷偷研究當今大夏形勢圖吧?”

宋吟秋面無表情附贈他一聲“滾”,舀了一碗湯喝,懶得跟他計較夾菜這種小事。

靳雲骁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道:“你不承認也沒關系,反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又不是我。”

宋吟秋驀地頓了筷子:“你監視我?”

“哪敢,殿下,我不過随口詐了這麽一句,”他往近處湊了些,觀察宋吟秋青色的眼眶,“真沒睡?”

宋吟秋擡頭瞥他一眼,忽地問道:“你為什麽要跟着?”

“不是太傅讓我跟着的嗎?”靳雲骁答完,方反應過來宋吟秋是在問他為什麽會跟着韓太傅,他道,“太傅當年待我家有恩,我自當報答他。”

宋吟秋端起茶杯,淡淡地道:“哦,是麽?你看上去……可不像是為了這麽一個理由便甘願将自己困于樊籠數十年的人。”

靳雲骁沉默半晌,笑了一聲道:“不就是想套我話麽,殿下。你既貴為皇女,哪怕直說,我也沒有拒絕你的權力。”

“閑得沒事幹而已,”他褪去了外表那層用以示人的鋒銳性,倒顯得有幾分世家風流公子的貴氣,宋吟秋瞧那氣質并非正統出身,該有的儀度卻也分毫不差,“總歸套着這麽個殼子,想做點什麽都被戶籍限制着,倒不如幹脆放肆一回。”

他神色不似作假,似有淡淡的醉意。但那只是一瞬間的錯覺,捉摸不透和善于掩飾是他向來的保護色,他道:

“殿下不會仍在糾結大梁複興一事吧?”

他道:“這天下從來都是有能耐的人來坐,想必殿下定然清楚這個道理。”

但這不代表為了一朝複興,她便能夠與外族人相勾結。

無論是大梁還是大夏,這片土地的主人再如何變動,終究是漢人之間的鬥争。倘若讓外人摻和進這場争鬥,那不就天下亂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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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她昨日看見的那份議事書一式兩份,以漢文書寫的那一份上邊清清楚楚地寫了,若是事成,便将當今的領土二十座城池劃與對方——這豈非是将國土拱手讓出?

宋吟秋越想越是以為荒謬。她在這三年中想盡了對于自己身份的認同,在這之前她從不認為一個人的出身能夠限制住什麽,可如今她不得不重新考慮這些問題,她做不到冷眼旁觀。

更不可能助纣為虐。

“殿下,您琢磨出什麽來了嗎?”靳雲骁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可要結賬走人了。”

還好靳雲骁是個心大的。

亦或者,他只是并不關心事情的走向罷了。

今日雨勢漸小,倒是等到明天,指不定就能動身了。

宋吟秋打量一眼他的背影,從窗口向外望去,能夠一眼望到湖對岸的垂柳。

南疆,她想。

沈知弈難得沒在下朝後被朝臣纏住做無意義的寒暄,他快步走出紫宸殿,周遭人皆識得這位太子手下新晉的将軍,見他行色匆匆,出入宮殿之中行動自如,不免感慨也不知這樣的風光能夠持續多久。

說起來,太子也算是有好一番手段,在天子眼皮底下都敢正大光明地将人納入麾下。皇帝素來多疑,可卻偏偏不知曉太子的暗中動向,他也頂多從朝臣的谏言中窺知一二。但黨政一事,諸臣的折子都真真假假混雜不清,誰又說得準?

太子一發話,各個機構的大臣都争相向皇帝上書陳明利弊,不過是為了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更有不明其中就裏之人,只懂得趨炎附勢,也跟着上書勸皇上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此時太子再度召集人手從反面勸谏皇帝三思——總歸是上演了好大一出戲,竟是為了演給皇上一人看罷了。

巴結太子的人越發多起來——明眼人都能看出,皇權不過是在皇家內部輪轉的東西,當朝皇帝已然被蒙蔽,此時還不讨未來主子的歡心,更待何時?

但總歸有反對的聲音。

三皇子與常山王世子的陣營也在這渾水之中越發顯露出來,明面上看并不占據上風——嫡庶固然有別,但傳位還是篡位,此事絕非皇帝一人能夠決斷。

沈知弈心中揣着事,出了皇宮門坐上馬車。車夫早前知道他報的地名,便馬不停蹄地趕路去了。

途中不免經過一片冷清的宅院。

沈知弈掀簾朝外望去,前塵舊事已成過往,朱紅的大門已蒙上灰塵,他似乎瞥到角落的蛛網,各扇門處都貼了封條——不用想也知道,內裏定是衰敗的繁華,草木枯萎或是瘋長,掩蓋住所有不堪的過往。

他動身來京城之前,最後一次獨身去了豫王府。那座庭院的修建是他親手操辦,一磚一瓦都有刻意模仿京城豫王府的模樣——當初不過為了讨她歡心,現在想來,她大抵是厭惡這座樊籠至極吧?

豫王府占地廣闊,馬車行了好一會兒才将府苑甩在身後,似乎也甩掉了四年前的過往。沈知弈讓車夫在一條小巷的入口停下,什麽也沒帶,徑自下了車。

他憑着模糊的記憶七拐八繞,摸到四年來沒變的那扇木門,輕叩兩下,卻沒想直接推門而入。

“早知你要來,”木弦驚坐在桌邊,手邊的茶還冒着袅袅熱氣,他見沈知弈推門進來,并未流露出驚訝,“茶方泡好你便來了,如今算不得冬日,但喝些熱茶暖身,也還算好。”

沈知弈謝過,解了披風欲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但他生得高,一眼就瞥見上邊堆積的灰塵,猶疑了片刻,還是放棄了,複又将帶子系好。

“将軍身體瞧着愈發硬朗,”沈知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我遠在北疆,素不知曉京中境況。将軍在京中住得可還舒坦?”

“你看到這架子上的灰了?”木弦驚呷了一口茶,四周打量了一圈,沈知弈見這陳設與四年前無異,被灰塵蒙得只剩出他們現在坐的這塊地方用以落腳,“我并不常住京中。當年你去了北疆,我自然卸甲歸田。好在皇上顧念舊情,這些年的俸祿也攢了些,足以養天年,回老家住了幾年罷了。”

沈知弈默然。

“聽說你從北疆歸京述職,我想你定會來尋我,”木弦驚微微一笑,一如當年一樣,似乎足不出戶便能窺探全局,“朝中局勢已不似當年,你萬事小心。”

沈知弈颔首,若真是方從老家過來,那麽木弦驚未免也太過料事如神,連他何時會來造訪也能猜到。不過想來也是,近來他忙于太子黨派中周旋,加上應對來自朝中其他勢力的壓力,看似并不挂個一官半職,實則比在北疆還要忙得暈頭轉向。

但他心中仍有疑問。

“宮廷秘辛一事,我也不甚清楚,”木弦驚皺起眉,嘆了一口氣道,“當年宮中答應誕下的孩子麽,我也有所耳聞,聽說是為公主。後來再聽說時,就成了母子雙雙逝去,但這終歸不是什麽好兆頭。再後來,就只聽說後宮逝了位答應。”

他思索一會兒,道:“但此女若是仍存于世上,也不會又皇宮中養出的風華氣度。就算臨時給了封號,于儀态之間,北狄可汗若看不出,他們不還有一位國師?那國師狡詐,也定能瞧出端倪。”

“此事尤其要防渾水摸魚之人。當年之人皆已散,當年之事亦無明文記載。男女之事,不過全憑故人一張嘴,你需得多加提防,”木弦驚似想起什麽,“說起來,你在北疆這幾年,可與那國師交過手?”

雖不知木弦驚為何突然提起這事,沈知弈愣了一下,方道:“有過一兩次。除卻第一年,後來與北疆簽訂休戰協議,兩族暫且休戰,協議簽訂時,他曾代北疆可汗前來赴約。”

還順道讓他确認了,那名叫阿古拉的少年正是将時疫傳去北狄的源頭。

“你有所不知,當今北疆可汗并無理政之能,全憑國師主事……你雖在京中,但将來卻是要輔佐新帝,免不了接手諸多事務,四方異動均要心中有數。”

沈知弈就知道,他已歸順太子手下這件事瞞不過木弦驚。

“我只聽說太子從萬軍之中選了你,但以你的性子,又何嘗不是你選擇了太子,”木弦驚搖了搖頭,道,“你可是心中有所求?”

“是,”沈知弈沉聲道,“我心有牽挂,且已被隔閡占據,早已做不到與從前一樣,只為大夏皇帝而戰。”

“當朝太子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木弦驚寬慰道,“他雖不受皇帝重用,卻能把握時機與限度,在這個位置上穩坐數年,除了背後何家的支持,倒也有自己的謀略在。”

“你心有牽挂,又何必來問我,”木弦驚起身,負手走到窗邊,“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既身世清白,又何愁不見柳暗花明。”

沈知弈心中一動,擡頭望向木弦驚時,卻見他轉身,滿頭華發。

“這世間本沒有什麽對錯,有的只是成王敗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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