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許太太從醫院回來, 沒回家,直接前往喬家。

喬奚已經走訪完所有住戶,把滿是業主名字手印的請願書交給許太太:“大家都同意。”

許太太把請願書仔細放進包裏:“醫院裏的大部分住戶都同意了, 還有一部分人傷的太重或是情緒太差沒法表态。”她頓了頓,聲音變低,“醫院裏到處都是人,走廊上都是, 這次遭遇暴徒的不只我們小區,很多小區都遭了難,還有幾個收容所發生暴|亂,死傷無數。”

喬奚心頭恻然:“人心壞了。”

許太太沉沉一嘆,眼神堅定:“所以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關系到我們剩下這兩百多個人的命運。”如果失敗,便是他們家有安全屋有槍,也不敢繼續住在這個空蕩蕩的小區裏。在不懷好意的人眼裏,他們就是一塊香噴噴的肥肉。

喬奚由衷道:“辛苦您了。”

許太太笑了下:“我們家也住在裏面,說到底我是為自己忙, 談不上辛苦。”

待喬奚和許太太說完事,奚靜雲忙問俞心蓮等人情況, 她本來是想和許太太一起去醫院的, 可喬奚怎麽放心,即便許太太出行都帶着保镖, 她照樣不放心,她只相信自己。

請願書的事情關系小區剩下兩百多人的命運, 不能耽誤, 只能讓奚靜雲等一等,等她忙完這件事再去醫院。

許太太語帶憐憫:“柳家兒子傷的很重, 醫生說情況很危險,其他人沒有性命危險,但是精神狀态很差。”

喬奚心裏一緊,柳獻是柳家頂梁柱,可千萬不能有事。

越是不想發生的事情越會發生,喬奚送奚靜雲到醫院時,柳獻已經走了。

病床上的俞心蓮神情極為平靜,那種平靜讓喬奚在剎那之間想起在T國遇見的馬梅英,當時她不懂,現在她懂了,那是萬念俱滅之後的生無可戀,她心頭劇烈一跳,趁着護士過來換藥,拉着奚靜雲出去。

“媽,我看俞阿姨的樣子,有點怕她想不開。”

奚靜雲也看出點苗頭了,俞心蓮夫妻感情極好,還沒從失去丈夫的陰影中走出來,女兒受辱,兒子遇難,孫子重傷,她光是想一想要是落在自己身上,都覺得喘不過氣來,何況俞心蓮這個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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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神,奚靜雲發狠:“想不開也得逼着她想開,馨馨遇上那種事,航航才五歲,她這個當媽當奶奶的沒資格逃避,必須振作起來。這裏有我,你去看看馨馨,你們年齡差不多,好說話一些。”

喬奚便去看另一層樓的柳馨,護士輕聲道:“身上的傷不嚴重,主要是心理創傷,心理醫生來過了,可她用被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拒絕交流,你是她朋友,好好開解她。就當被狗咬了,人不能因為生狗的氣就跟自己過意不去。她還這麽年輕,以後的人生路長着呢,沒必要鑽牛角尖。”

喬奚點了點頭,把裝着水果罐頭的無紡布袋子遞過去:“還請你們多多費心照顧她。”

護士看着那幾個罐頭,最上面的是黃桃罐頭,還有一個什錦罐頭,另外幾個看不太清楚,大概七八個的樣子。超市裏已經很久沒有上架新鮮水果,水果罐頭也早沒了。上一次吃水果還是年前,醫院發的年禮有兩個蘋果,把兩個孩子高興的,蘋果皮都舍不得吐。可以前,他們最讨厭吃的水果就是蘋果。

她舍不得拒絕,紅着臉接過:“謝謝,我,我們肯定會好好照顧她,這是我們的工作。”

喬奚走進病房,裏面有八張病床,都躺着人,默默流淚,嚎啕大哭,家屬或安慰或跟着哭泣。

柳馨的病床上鼓起一個蜷縮成團的包,人就藏在裏面。其實她和柳馨關系平平,柳馨學藝術的,她對藝術過敏,兩人說不到一塊,但也不交惡,遇上了會笑一笑打個招呼。

“我剛剛從俞阿姨那裏下來。”

床上的包沒有反應。

喬奚繼續說自己的:“俞阿姨情況很不好,像是丢了魂。她畢竟快六十的人,接連遇上這麽多事,怎麽撐得住。柳馨,這個家以後就得靠你了。”

“我哥呢?” 柳馨豁然掀開被子,瞳孔緊縮,盛滿恐懼。

喬奚平靜陳述事實:“一個多小時前走了。”

半跪在床上的柳馨嘴唇劇烈顫抖:“我,我哥死了。”

喬奚點頭。

眼淚如同決堤的江水從柳馨眼眶裏湧出來,滑過她青青紫紫的臉,一串一串掉在床上,留下深色淚痕。

喬奚沒有安慰她,只是說:“你媽快六十了,航航還不到六歲,在這個世上,他們只能靠你。這世道已經亂的不成樣,沒有你,他們活不下去。”

流淚不止的柳馨喃喃:“那就都別活了。”

喬奚神情變冷:“你就甘心讓那群畜生逍遙法外,那群人逃了,沒被抓住。”

柳馨突然擡頭,沖着喬奚哭喊:“那你讓我怎麽辦,讓我怎麽辦?”

“當然是想辦法把他們找出來,一刀一刀剁成泥。”

柳馨怔怔望着喬奚,似是被她語中狠意驚到。

“對你媽你侄子,你都狠得下心撒手不管,難道狠不下心殺王八蛋?”

柳馨眼底湧出驚人的恨意:“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光他們!”

見她終于有了表情,喬奚心裏松了松,神情徒然溫和:“對啊,振作起來,殺了他們。”殺不殺得了另說,得有口氣撐着,愛不行,那就用恨。

柳馨身子一晃,跪坐在病床上,死死揪着被子:“那群王八蛋,王八蛋!他們把我哥打死了,我哥是為了保護我,畜牲,王八蛋!該死,去死!去死!都去死!”

罵着罵着,她開始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喬奚松了一口氣,哭出來,應該算挺過來了吧?

挺過來了,狠狠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可以發洩掉很多負面情緒。

柳馨挺過來了,俞心蓮也挺過來了。

驚吓過度的柳家小孫子航航一直呆呆愣愣,不言不語,被親人抱在懷裏哄了一會兒,像是認出了人,咧開嘴哇哇大哭。

哭得俞心蓮和柳馨悔恨交加,她們怎麽能沉溺于痛苦忘了孩子。

祖孫三個抱團痛哭。

等她們情緒穩定,喬奚才帶着如釋重負的奚靜雲離開,街上冷冷清清,滿眼都是蕭條衰敗,除了雷暴肆虐的痕跡,還有火災痕跡,據說有一夥人開着摩托車到處扔自制的汽油炸|彈。

人性之惡,超乎想象。

隔了一天,許太太帶來好消息,政府同意接管錦瀾山莊,改造工作組也在當天入駐小區。時至今日,很多繁雜冗餘的程序都被省略,政府做事越來越高效,時間就是生命,是真正的生命。

小區內頓時人聲沸騰,到處都是熱火朝天幹活的人,幹活包飯還能日結工資,是當下很多人唯一賺錢的機會。

有人不願意吃苦,擎等着國家養。更多人想盡可能多準備物資,提高風險抵抗力。在他們看來,這個世道,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別人身上,哪怕這個別人是國家,依然是非常愚蠢又危險的行為。

在各種裝修噪音和喧嘩聲中,幸存住戶終于睡上了安穩覺。

人多力量大,大半個月的時間,在天災人禍中毀壞的別墅都被修繕好,重新安裝上玻璃和防盜窗,太陽能發電板和特種空調也安裝到位。

接下來便是分配房屋安排民衆入住,優先安排擁有産權的業主,包括之前搬走的那部分業主和遇難業主三代直系血親。

只是如果房産是政府出錢出力重建,那麽業主只擁有一部分産權,另一部分産權收歸國有。不滿多多少少有點,甚至有幾個業主翻臉不認賬想耍賴。可今時不同往日,按鬧分配那一套早就不管用,自己白紙黑字簽的請願書和同意書擺在那,由不得他們言而無信,再鬧就驅逐。

當上面強硬起來,鬧事的業主只能偃旗息鼓,他們敢鬧說白了就是欺軟怕硬,上面态度強硬起來,他們自然就怕了。

如喬奚家這樣,房子完好無損,不需要政府幫忙的,實行自願原則,願意讓出房間可以得到相應補償。

沒人願意,不說生活習慣,單說家中有不少財物和食物,住進陌生人,少不得鬧出亂子。

“我們能保住房子,過上相對清靜的日子,許太太兩夫妻肯定沒少在暗處下功夫,我們是沾了他們的光。”奚靜雲對喬奚說,“許太太不說,我們不能裝不知道,你看,我們要不要送點什麽?”

喬奚點頭:“媽,你決定吧。”

奚靜雲想了想:“煙酒滋補品吧,他們家肯定不缺東西,主要是個心意。”

對許家,奚靜雲送的東西,主打一個體面貴重。對于柳家,她送的都是實用的東西。

醫療資源緊張,傷勢好轉後,醫院就要求柳馨她們出院。柳家被那夥人打砸的不成樣,正在重修當中,奚靜雲便把未痊愈的祖孫三人接到家裏照顧,眼下房子重修好,柳馨提出離開。

她和幾家同病相憐的鄰居商量後,一起申請搬到隔壁的61號別墅,也就是周家的別墅。周家人至今沒回來,所有人都已經默認他們回不來了,他們家沒有其他至親,房子便被充了公。小區裏類似周家這樣的情況有十幾家,太陽風暴發生時人在國外,或在飛機上,還有一家全家遠洋游輪度假,迄今為止一戶都沒回來。

柳馨之所以選中61號別墅,一來因為它一早就廢棄,是難得裏面沒死過人的別墅。二來住在喬家附近,也好有個照應,不說別的,只說再遇上暴徒,起碼喬奚有槍。

奚靜雲點頭:“那我讓你喬叔叔和奚奚來幫忙搬東西。”

柳家的行李主要是一些從家裏搬來的衣服被褥碗筷家電,奚靜雲給他們添了一些米面糧油。

柳馨沒有拒絕,他們家真的需要這些東西,家裏的貴重物品和食物都被那群畜生搶走。

她彎腰向奚靜雲鞠躬:“奚阿姨,你們一家的恩情,我永遠記在心裏,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奚靜雲扶起她:“什麽恩情不恩情,你這丫頭心理負擔別這麽重,我和你媽這麽多年的朋友,搭把手是應當應分的。阿姨也只能幫這些了,往後的路不好走,辛苦你了。”

柳馨扯了下嘴角:“不好走也得咬着牙走下去,走着走着,也許就柳暗花明了。”

奚靜雲憐惜地拍了拍她的手,這孩子迅速成長起來,可代價太重了。

随後,喬奚一家三口幫着把東西搬到隔壁61號別墅。

故地重游,喬奚心裏發悶,都說回不來了,快一年了,她漸漸也覺得希望渺茫,但是她相信他們在M國好好地活着。

奚靜雲輕輕地撫了下女兒的後背,兩個孩子從小學一路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大學選了不同的學校,依然三五不時一起玩,不是姐妹勝似姐妹。

喬奚擡頭朝她笑了笑,打起精神幹活,忽然聽到樓下傳來動靜。

“這是回到建國那會兒了。”兩鬓斑白的老頭拄着拐杖進來,滿眼複雜,“政府把資本家的房子分給老百姓,我們家分到了別墅二樓的兩間房,我就是在那間房裏出生。打拼了半輩子,終于住上了整套別墅,還沒住上幾年,又只剩下兩間房了。要知道兜兜轉轉回到原點,我那麽拼命幹嘛,你說我那麽拼命掙錢幹嘛!”

拐杖頭敲在地板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聽得在場所有人心裏頭都悶悶的,誰還不是半生家業化為烏有。

“爺爺,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好歹我們還活着。”趙玉燕給老人家拍背順氣,“會過去的,都會過去,一定會好起來的。”

“好不起來了,好不起來了。”老頭神經質地搖着頭,用力敲着拐杖,“這才開始,看着吧,還得死人,死很多人,不把人都弄死了,賊老天不會罷手!”

“爺爺!” 趙玉燕有些着急,生怕柳馨她們嫌棄爺爺,不願意讓他們住進來,可他們祖孫要是和陌生人住一塊,少不了要受欺負,低聲哀求,“你別再亂說了。”

她急急忙忙向站在二樓的柳馨解釋:“我爺爺平時不這樣的,他就是觸景傷情,一時控制不住情緒。”

柳馨笑容溫和:“沒事兒,你別急,好好哄一下趙爺爺。”

趙玉燕感激地笑了笑。

喬奚側身看着柳馨,磨難逼人成長,短短的十幾天,柳馨脫胎換骨,彷佛換了一個人。

留意到喬奚的視線,柳馨見趙玉燕扶着趙家爺爺進去一樓卧室才低聲道:“他們家以前住在145號,家裏只剩下玉燕和趙爺爺兩個人了。”

搬進61號的這六戶人家,各有各的不幸,所以他們決定互舔傷口報團取暖。

原住戶優先選好房子之後,政府安排的人便開始入住小區。

幾十輛大客車貨車還有私家車在夜裏開進錦瀾山莊,一陣陣歡聲笑語随風散開。

“我的乖乖,這裏的房子以前得十幾萬一個平方。”

“哪只十幾萬,翻一倍還差不多。”

“現在說房價有什麽意思,它就是值一百萬也賣不出啊。”

“別羨慕,你要是住這裏,十有八九人已經成灰了,這一陣傷亡最慘重的就是這些高檔小區。我一親戚才倒黴,在有錢人家裏當保姆,被一起砍死了,家裏兩個孩子還不到十歲。”

……

“這麽大的花園,可以種好多菜。”

“冰雹來了給你砸個稀巴爛。”

“傻了吧,我種花盆裏,雷暴一來,我立馬弄進屋。”

“不知道哪裏能搞到雞鴨,養上幾只,就不愁蛋吃了。”

“說的我都想養了。”

“那就養啊,這裏地方大,養的開。”

……

新住戶興高采烈地議論着規劃着,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小區原住戶死傷慘重,是悲。而對新住戶而言,他們可以離開擁擠逼仄的收容所,擁有自己的獨立住房,是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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