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留下
留下
蕭……筠。
韓柷杌只一探便能探出草木蟲魚、一切有魂活物的前塵過往,可是至于蕭筠……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袂,那繡花展開着,沾了水氣,有些霧蒙,膩着他的手。
攏了攏手,韓柷杌大步向前:“買一處住宅,華麗些,典雅些也使得。姓韓,承蔭祖産,世代經商,百年來都住在這裏。現家主韓柷杌,有二子,早年喪妻至今未續。”
韓柷杌回頭一笑,以手各點陰燭、傲狠二人:“韓傲狠、韓陰燭,我現寡居。可明白了?”
傲狠:“你要在這裏停留啊?”
韓柷杌看了一眼蕭筠,不言語。
傲狠咒他:“未娶先喪。”
韓柷杌回他:“娶了自是與我同壽。”
傲狠小臉一抽:“老子憑什麽跟你姓?”
韓柷杌理了一下衣袂,聞言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憑的什麽……沒有問題就去吧。待要離開這裏了,就允你們三年時間,去吧。”
也許是松散太長時間,腦子許久不用,一個簡單交代也需要他幾回頭,傲狠只見韓柷杌又回頭道:“還有茶……”
他忍無可忍打斷道:“我知道!茶會給你備好!”又小聲嘀咕,“老子什麽時候短了你的茶了。”
他低聲罵:“嬌慣不死你。”
韓柷杌罵:“……狗崽崽。”
傲狠怒氣沖天:“……!”
陰燭看着蕭筠,手摩挲着下巴,用力思考怎麽把他弄回“家”。
傲狠一邊聒噪:“陰燭陰燭陰燭陰燭!你看看這個,這個石頭白不白,喜不喜歡?”
陰燭想:拖?
傲狠氣惱手裏這塊石頭:“不喜歡啊,那算了。”
陰燭想:拖太難看了,用扛?
傲狠又拿出一把繪雲題詩扇子:“你看你看!這個呢?”
陰燭想:不行,我力氣不夠。
傲狠失望:“都不喜歡啊?”莫不是還在氣惱我?
陰燭看着埋頭耷腦的傲狠,憋着氣問:“他,要怎麽拉走?”
傲狠心口一熱,精神為之一振。
韓柷杌捏了個避雨咒,站在陸無白身前打量對方。
陸無白也打量他,在韓柷杌身上,陸無白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都沒有的威壓,令他心緒不寧。
陸無白:“敢問閣下,儒釋道那家?”
韓柷杌勾唇,慢悠悠道:“都不是。”
陸無白冷笑:“他是朝堂中人,皇上近臣……你怕是高攀不起!”
韓柷杌也不惱,轉身走了。
翌日,遠在塞外的周大嫂子發現自家門口躺着一個失憶的年輕人……
蕭筠醒來時是正午,洗漱,更衣,用飯,得知韓柷杌在書房時,初冬的日頭已落了山。
對于韓柷杌……蕭筠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似是熟人,卻不曾見過。
房裏火盆燒烤着,實在是讓人熱得心慌。蕭筠卻不暖和,風吹得他很冷,手縮在袖子裏,臉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三人正發着呆,門邊露出韓柷杌的白色衣擺,風雪料峭,淹沒了行人。
蕭筠坐正了些。
韓柷杌解了雪白大裘露出裏面銀玉線雪紋華服,将大裘遞給管事華衣,到陰燭、傲狠身邊停步,彎腰遞給傲狠一本書。
他慈祥一笑:“這是昨日的功課,陰燭檢查一下。你們回房,我與他有話說。”
自家“爹”的面子,自然是要給的,傲狠忿忿拉起陰燭,打算摔門而去。
倒是陰燭不情不願地看着韓柷杌,眼眸晶亮有些期翼,韓柷杌對他一笑點頭,他才無法,跟着傲狠出去了。
陰燭有點過于依賴我了,韓柷杌垂眸想着。
又想起傲狠,他笑着低罵:“死小子。”
那一笑,有什麽在蕭筠這裏紮了根。
只看面前人逆着光,對他笑着道:“公子……一切安好?”
韓柷杌甩袖,弓腰,腰彎得極低,也稍許帶些別扭,道:“在下韓柷杌,字知微,青衣縣人。”
是……韓柷杌嗎?
韓柷杌怕是蕭筠見過最俊俏的人。
離得近了,蕭筠還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睛,清淺疏離得很,是淡藍色的,像雪天松下埋藏的琉璃,似是慢慢生着淺色煙,看人不及眼底。
明明很冷的樣子,待人倒很是溫柔。
蕭筠斂了眼底波濤,回禮:“在下蕭筠,字行悅,京城人士。韓兄。”
韓柷杌嘴角含笑:“不必,我不喜當人兄長。柷杌就行,知微也可。”
蕭筠也笑了一下:“知微,可行?”竟是捎了些鄭重,珍視。
這回換成韓柷杌微愣:“……”
蕭筠道:“叨擾貴府,多謝收留,不過在下怕是得走了,多留……恐會給你惹麻煩。”
韓柷杌兀自落座,抿了口茶,眉頭微皺。茶特別苦,他不喜歡,只茶色清明能看罷了。
看向蕭筠時,他又笑起來,道:“不必,在我身邊不會有麻煩,若可能,我也可以為你處理一切麻煩。我有些事想問你,先住下吧。”
他将一枚玉蓮放在桌上,那雙比玉還要好看的手又在桌面上敲了敲。
蕭筠垂眸一看,瞳孔驟然收縮——那玉蓮腰佩是皇帝暗衛的身份證明,而玉牌對于暗衛,便如同生命。
這裏地處偏僻,太子又已走,韓柷杌能得到一枚,只能是陸無白的了。
蕭筠捏住袖子,坐在韓柷杌對面,将玉蓮反過來,果然,那玉蓮牌上刻着“陸無白”。陸無白現在多半兇多吉少,只是韓柷杌的身手……
他道:“你問。”
“不急。”
言罷,韓柷杌起身往外走,蕭筠錯開一步,隔了一點距離攔住他:“我還有兩件事想請教你,很急。”
韓柷杌颔首,轉身,撩擺,甩袖,落座,對蕭筠道:“你問。”
“你是什麽人?”
蕭筠見慣了人心涼薄,利用監視他的人多了,要殺他的人也多了,不是陸無白的話,他怕是早已經身首異處。如今韓柷杌握着陸無白玉蓮牌,還邀他小住,想要做什麽?
只是……
他眼瞧着韓柷杌微微眯眼,眉也跟着微豎,那雙淡藍色眼眸幽深起來。
韓柷杌長得俊,卻也長得怪,眉眼長得鋒利,顯得不近人情;鼻子、嘴長得柔和,卻也不似水般順從;下巴略尖,刻薄了些。
若是單看,那每一處都是極好看的,書生、武生、商人,韓柷杌都是裏面頂頂好看的,合在一起有點怪,可偏偏落在韓柷杌這人臉上,怎麽看怎麽賞心悅目。
一雙劍眉,顧盼之間,睥睨天下,星移鬥轉。
日月交換,四季更疊,不及他韓柷杌一分。
他的頭發也很長,半束,一條玉色發帶綁着。
蕭筠出神,不甚撞進了韓柷杌眼底。
“果然。”
看着他呆愣,韓柷杌道:“果然。”
蕭筠快步向前,幾乎急切地問:“果然什麽?”
問完,他自己卻是愣住了,自從去了大良為質,他何時如此急忙要求證過什麽?
韓柷杌微擡下巴,示意他坐下,親自為倒了茶,然後問:“何故此問?”
“我聞西南邊邑多巫人,眸多異色。”蕭筠指着韓柷杌的眼睛。
西南邊邑啊,好似是與彜唐國不和,這是懷疑嗎?
韓柷杌颔首:“繼續。”
蕭筠愣了一下,道:“我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來。”
韓柷杌撫摸着衣袂上的繡花,淡笑一聲:“蕭筠,我不是你所認為的人。”
蕭筠心頭一震,回神時,韓柷杌已經不在屋裏了。可是……他還欠他一個問題。
翌日清早起來再見韓柷杌,蕭筠微微神采澀然。
韓柷杌拿着擦手布巾,十分認真仔細地擦着。
傲狠坐在飯桌上,木箸極快敲着桌沿,嘴裏有節奏喊:“吃陰燭,吃陰燭……”
陰燭則是癱着張臉,板板正正端坐直,不置一詞。
蕭筠心想,韓柷杌這兩個兒子啊,真的只有五歲嗎?
待韓柷杌淨手入座後,看着一桌子珍馐美馔饕餮盛宴,臉上沒什麽食欲,斟酌着慢慢開口:“……華衣啊,早上不應該吃這些的。”
華衣面無表情,像個假人。
韓柷杌又對着蕭筠,異常柔和地道:“昨夜休息得可好,就把這裏當自己家,有什麽不好的就說。”
蕭筠看着這個“人”,點點頭:“還好。”
蕭筠倒是不怕他,韓柷杌笑笑。
他扭頭,沉默一會兒忽然赤手抓起飯桌上的豬肘子:“這個不錯,顏色怪好看的……這魚也不錯,它身上擺的蔥蔥蒜蒜什麽的怪好看……”
蕭筠看着韓柷杌那滿手油污黑醬,再看他那雪衣華服銀色穗子:“……”
用了飯,幾人四處走走,不得不說韓府不大卻很精致雍容。
“那是聽雪樓,上面的瓦是……”
韓柷杌解說着,回頭看他,在觸及蕭筠眸光時不由得一愣。他直愣愣看着自己,那雙精致柳葉眼中盡是自己,就像那人……卻不似從前。
只是蕭筠雪白的脖頸纖細脆弱,薄肩羸弱,身骨嶙峋。
太單薄了。
韓柷杌頓住,朝蕭筠招手:“過來。”
蕭筠回神,不由自主地聽從。
韓柷杌一笑,将身上厚重披風解開又親手給蕭筠披上,慢條斯理系着帶子,作了揖:“招待不周了。”
蕭筠心下一暖,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面對他的疏離,韓柷杌揚揚眉。
轉眼已過午後,蕭筠見一次韓柷杌,心口便疼一次,一次勝過一次,像是在滴血。
現下,蕭筠人在屋中坐着,衣裳不停從外面送進來。不是一身一襲,而是幾箱,且均是冬衣,顏色淺淡豔麗的都有。
他粗粗看了一眼,撫了一下耳際白毛,問:“這是?”
華衣使喚着仆從将箱子安置在床尾,又叫人添了幾件擺設,在床頭系了猩紅縧子,挂上喚人的鈴铛,微俯身子答:“我家主人說不能怠慢了公子,公子瞧着還缺些什麽,奴婢再添。”
蕭筠抿了下唇,問:“哪個主人?”
“我爹。”傲狠推開蕭筠身後的窗戶這樣說着。
他說完就見韓柷杌從門進來。
韓柷杌朝蕭筠看看,滿意點頭:“今日我收到一張帖子,一些朋友邀請我去參加一個文會,走吧,我們一道。”
蕭筠:“什麽時候?”
韓柷杌:“今夜。”
晚些時候,韓柷杌和蕭筠前後下了馬車,進了月門後前面就迎來一群青衫文人。
韓柷杌笑着打招呼,将蕭筠一一介紹給他們。
那群文人騷客立馬将蕭筠圍起來,左一言右一句。
“蕭兄哪裏人士啊?”
“蕭兄可是與上京蕭家有什麽關系?”
“蕭兄考學如何?”
“知微兄都不怎麽帶人來參加宴會的,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唉,上次集會怎麽不見知微兄啊?”
“啊,你這樣一說倒好像真是這樣,我怎麽有點記不起來了?”
……
……
韓柷杌坐在一旁,搖着頭看他們,嘴角挂着經年笑意。
蕭筠受寵若驚,應接不暇,真的是許久沒有這麽多人心懷熱情地與他交談了。
這一夜蕭筠喝醉了,纏在韓柷杌身上,扯不下來。
韓柷杌艱難辭別醉醺醺的“友人”,背着蕭筠艱難坐上馬車。
蕭筠醉眼朦胧看韓柷杌,眼眸裏氤氲着霧氣,像鈎子一樣,韓柷杌要退開,反而被縛得伸不開腿,又被纏得熱。。
蕭筠看着他,呵呵一笑就要親上,韓柷杌一驚後退,竟然憑空消失,再出現就在蕭筠身後。
他按住蕭筠肩膀拉進懷裏,手掌貼住腹部防止蕭筠掙紮的動作太大,安撫住人後,他喘着氣靠在馬車一旁。
車內器物亂糟糟的,大部分離了原位。
蕭筠慢慢軟成一灘水,涓涓繞上韓柷杌,手還胡亂摸索着什麽。
韓柷杌低眸瞧他,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