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困獸
困獸
天色昏暗,燭火熹微。
窗外,傲狠将雪人鼻子插上,歡喜地抱着陰燭在雪地裏滾,滾了好幾圈後被陰燭狠狠踹開。
陰燭站起來就覺得衣服裏面進了雪,感覺很冷。
他心頭火起,一腳将好不容易堆好的雪人踢倒了,一邊整袖一邊乜斜着眼睛看傲狠,嘴緊緊抿着,臉上挂着怒火。
華衣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木呆呆的。
陰燭沉着臉開門,一息之內就到了裏間,看見韓柷杌和蕭筠有禮地單純地躺着時,打了一個寒顫。
韓柷杌靜悄悄睜眼,将手指豎起放到唇邊。
陰燭:“……”
陰燭點頭。
然而此時,傲狠急速闖進來,撞得陰燭一個趔趄,傲狠:“黑燈瞎火的你們……”
傲狠嗓門一向如此——非常大!
“……”韓柷杌一雙淡藍色帶些黑的眸子幽幽看着他,傲狠察覺什麽,立刻閉嘴。
蕭筠睡眠極淺,在陰燭進屋時就有些欲醒勢頭,現在徹底醒了,起身道:“你們堆好了?”
韓柷杌簾睫低垂着,極長的墨發披散,在蕭筠燃起的燭火之下,暗暗明明的有些蠱惑,骨節分明,幹燥修長的手松松抓着絨被,叫蕭筠看得愣愣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韓柷杌低着頭,反思禦下無方,又再次扶額唾棄自己最近莫名的行為舉止,最後轉動躺椅扶手機關讓椅背慢慢升起,朝陰燭招招手。
陰燭頓了一下,走到他身後将披散在各處的長發輕輕梳起,将一旁桌上的紫玉發扣戴上,一根墨綠簪子插好。
韓柷杌紮着馬尾,頭發也是長長垂着。
他起身:“堆好了?那我們去看看?如果不好看也會将就則個的,對吧傲狠?”
陰燭和傲狠堆的雪人早被陰燭一腳蹬散了,如果有,那就是韓柷杌這個老不死的自己堆的,傲狠暗暗撇嘴,嘴裏倒說:“爹見諒了。”
在他們出去的功夫,那一地白雪騰地而起,受了萬鈞之力一般向中間撞去,一聲轟響被隐去。
蕭筠推開門就見院中央立着一個圓圓滾滾的白雪人兒,又憨又萌。暗沉沉的雪夜裏,蕭筠心下忽然沒來由的有些感動。
身上一暖,是韓柷杌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件灰色繡鶴的披風給他披上了,身邊人道:“晚了,回去睡吧。”
那顆落了許久灰塵的心好像被更多的清水洗滌着,蕭筠露齒一笑:“謝謝。”
韓柷杌“望着”蕭筠進了屋,關上門,才慢吞吞轉身,然後看見傲狠和陰燭目不轉睛頗有微詞地看着他。
他皺皺眉,不着痕跡地轉身朝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
傲狠瞬間移到他面前擋住,挑眉問:“你們剛剛……幹什麽?”
“小孩子不應該做出你這種壞表情,”韓柷杌抱手哼笑,他踮起腳尖,更加居高臨下地俯視傲狠,“乖寶寶回去睡吧。”
傲狠被他氣得七竅生煙,絕地不起,顫巍巍伸出手指指着韓柷杌:“爹,你……好狠啊!!”
韓柷杌懶得理他:“行了,你戲太多。”
韓柷杌接着走,走到另一條廊又回頭:“我有沒有和你們說過蕭筠魂魄特別弱?比小陰還要弱一些。”
傲狠:“沒有啊。”
陰燭搖頭。
傲狠翻身趴在雪上:“你不是說不是他麽,那你還不走?你是要在這裏冬眠還是要在這裏發黴啊?老子真的特別特別無聊。”
韓柷杌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翌日,一日都灰蒙蒙的,雪倒是比前幾日小了一些。
原本蕭筠還擔心朝中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會對他下手,幾日下來發現平安無恙,心緒倒是平穩不少,不過有些事還是得與韓柷杌坦白。
用過午飯,韓柷杌一如既往找了個安靜地方躺着,慢悠悠啜着甜茶,時不時開個松子扒個核桃,也不吃,只是把皮全扔進火盆裏。
蕭筠懷疑韓柷杌不是喜歡吃,就是單單愛看火盆裏面果殼冒出的袅袅娜娜的青煙。
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現一只異常好看的手,既不像小姑娘柔嫩的玉指素手,也不像自己的手那樣,細細白白,骨節極小。
韓柷杌的手骨架也不大,就是幹燥修長,既沒有血色,也沒有凸出的青筋,淡紫的血管就靜靜埋伏在皮肉之下,隐約可見。
韓柷杌擡了擡手示意蕭筠:“不要嗎?傲……他們弄的,我覺得還好。”
蕭筠從韓柷杌手心抓過松子榛子瓜子……都是韓柷杌剝了皮的,肌膚相觸的一瞬,蕭筠指頭所到之處果然如他所想,是幹燥的,只是卻并不溫暖,是冷的。
他不自然一咳:“前些時候你給我看的玉蓮牌是陸無白的,你從哪裏得來的?”
韓柷杌又捏開一個核桃,聲音平淡:“将他殺了搶來的。”
蕭筠倏然睜大眼。
韓柷杌狡兔一般笑着,手裏利索動作:“逗你的,我把他扔在海外了。”
蕭筠抿唇,手指下意識動着另一只手手心裏的核桃,漫不經心地問:“你知不知道有許多人要殺我?朝廷上的人,多是一品大員皇親國戚,倒不是與我有多大仇,只是見不得我活着。”
韓柷杌好笑地看着他,慢悠悠用白絹子擦手:“我不怕他們找我麻煩。蕭筠啊,你若是自己在這裏待膩味了,就自己回去,不用想其他的。若你居在我身邊,我自然會護着你,待過了元宵再送你回去。”
被嘆息般叫出自己的姓與名,蕭筠有些發愣,待要說話,卻被風風火火跑進來的傲狠和陰燭打斷了。
傲狠猛灌一口茶,喘着氣坐在韓柷杌旁邊:“韓……主……爹!你不知道街上多熱鬧,那些小孩都超級喜歡我和陰燭,巷子口那幾棵樹下面全是賣……”
他喋喋不休半日,最後得了一句:“這裏冬天好熱鬧啊。”
韓柷杌眼裏竄起一簇小火,不是怒,是喜歡:“那晚些時候你們仨兒出去走走。”
韓柷杌不是很喜歡熱鬧,也不喜歡自己待着,倒不是歡脫落拓的性子,只是微微放不開,在他覺得有必要的方面,凡事都喜歡端着。
他說他們仨,也就是等着有誰邀他一起去,畢竟他覺得自己已然年老,資歷頗高,不好太過年輕喜新。
傲狠不慣着他:“好嘞,絕對不打擾你清淨。”
陰燭幹巴巴的:“一起吧,要不然沒得熱鬧還愛吵。”
韓柷杌貌似不是很情願,只是在陰燭熱烈請求下才勉為其難答應了:“那好吧,本……為父帶着你們走走。”
蕭筠嘴動了動,頗為意外且好笑地看着韓柷杌,最終什麽也沒說。
晚間,韓柷杌穿着一身墨色雲紋袍子,身披銀灰大裘,帶着蕭筠等人出府,出了府方知,街道上安安靜靜一人也無!只餘薄雪慢下,韓柷杌面無表情。
一行人灰溜溜回了府,蕭筠以為韓柷杌會臉紅咳嗽,沒想到竟是面不改色,興致勃勃吩咐華衣:“想吃甜點心,軟軟綿綿的那種。”
蕭筠已知道韓柷杌是個慣然會裝腔作勢的,只是沒想到裝腔作勢到了這種地步。
于是四個又在前廳一邊吃點心一邊賞雪。
吃到一半,雪大起來,傲狠收眼看向韓柷杌:“你……明日要不要同我們一道出去看看走走,真的,挺熱鬧的。”
韓柷杌也看向他,唇邊挂着清淺笑意:“不用了。”
說完幾口咽了點心,整整袍子起身欲走,蕭筠叫住他:“……雪大夜涼,今夜欲你我同睡,可好?”
蕭筠背後,陰燭的臉立馬陰沉下來,就連傲狠也是斂了笑意。
倒是韓柷杌微愣,一愣之後對他們擺手,嘴裏道:“走吧,去你房裏。”
蕭筠是想與韓柷杌秉燭夜談,韓柷杌就是有自己的思量了,倒是叫陰燭和傲狠對蕭筠産生了些許不滿。
分別沐浴更衣,兩人同室不同榻。
韓柷杌兀自躺了一會兒,掀開被子下地,暗中摸索着到蕭筠榻旁,理所當然地躺在蕭筠身邊,嘴裏道:“不是有話要對我說?怎麽許久不開口?”
蕭筠往裏挪的身子一僵,半響躺下:“你怎麽知道?”
暗裏,韓柷杌盯着床頭猩紅縧子,自嘲一笑:“我這雙眼洞若觀火。”
蕭筠原本是有許多話要說,紛紛擾擾,漫天飛絮看不清。
他想說他要回京,越快越好,他還想說希望韓柷杌陪他一起。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不想說了。
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蕭筠:“就是哄你陪我睡,有你在身邊,很好入睡,多個人比較暖和。”
韓柷杌笑笑:“嗯。”
一夜好眠,次日蕭筠醒來時韓柷杌已不在榻側。
他喚了浸木,問:“韓知微呢?”
浸木搖頭,手指比天。
蕭筠點點頭:這麽早?
他到飯廳時,韓柷杌和傲狠陰燭已經落座,韓柷杌朝他招手:“就差你了。”
韓柷杌穿着不厚不薄的雪色錦衣,腰身直挺挺的板着,臉上是和煦的笑。
蕭筠落座,覺得他們三人之間氛圍不對,傲狠好像有些生氣,都不咋咋呼呼了。
蕭筠坐到韓柷杌身邊,直眉瞪眼看桌上素菜淡粥。
韓柷杌坐得筆直,外袍不沾桌,不食煙火似的吃了幾口菜,舉手在蕭筠面前晃晃:“哎,發什麽呆啊你?我昨夜搶你被子了?沒睡好嗎?”
蕭筠“哐當”将碗砸在桌面上,轉向韓柷杌:“沒有,就是做夢了,沒反應過來。”
韓柷杌瞧着那白瓷碗上的裂紋,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只給陰燭夾了菜,勾起嘴角微擡下巴:“嗯,快吃。”
傲狠頓時不滿,手指夾着木箸手心捧着碗,在桌上砸了砸:“我的呢我的呢?”
韓柷杌給他夾腌蘿蔔。
轉眼,蕭筠就清靜穩當地活了四十來日,和韓柷杌同進同出。
他覺得韓柷杌見多識廣且脾性極好,凡事都可以信手拈來。
清閑極了,沒誰打擾。
漸漸地,他也知道了,傲狠、陰燭與韓柷杌沒有血緣關系,只是主仆,傲狠又與陰燭沒有血緣關系,而且陰燭是被韓柷杌和傲狠帶大的。
蕭筠看着小小的陰燭,再看看小小的傲狠,不置可否。
亭子裏,華衣煮着茶,水裏有魚游動,銀鱗上有些白雪落下,它們一潛,雪就化了。
傲狠放下牌,語氣奄奄:“輸了,你們怎麽罰啊?”
陰燭:“聽我一次話。”
傲狠哀嚎不斷:“我都要聽你幾千次話了——蕭筠啊,你們這裏的牌怎麽這麽難啊啊啊……”
蕭筠:“知微最狼狽的一次。”
“好吧,你的還是韓柷杌,真是有企圖,他……”韓柷杌活得挺慘,狼狽日子很多,沒有最狼狽只有再狼狽,而且他活得太久了,傲狠見過的狼狽太多了。
傲狠絞盡腦汁,脫口而出,“他……他……他被人用劍刺過!一劍穿透,衆目睽睽之下!”
陰燭眸光一冷,狠狠刺向傲狠。
傲狠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将陰燭撲倒,捂住嘴。
傲狠湊到陰燭耳際喃喃幾句,陰燭桃花眼一瞪,不可抑制地掙紮起來,眸色慢慢變紅,傲狠心口一熱。
只有蕭筠臉色蒼白,嘴唇顫顫巍巍的:“他……現在在哪裏?”
陰燭毫無章法擡腿踢傲狠,傲狠将他纏住,漆黑眼眸晶亮:“書房!他在書房!”
蕭筠前腳剛走,華衣就消失了,水中亭上,傲狠費力壓制着陰燭。
傲狠:“到了現在怎麽還瞪我?你不知道我抑制不住我自己嗎?我……喜歡你掙紮,喜歡你瞪我的樣子。”
蕭筠一下子急切起來,這急在于他想見韓柷杌。他始見韓柷杌就似有什麽呼之欲出,可使着勁往外陶,掏得鮮血淋漓,身心俱疲,也什麽都沒有掏出來。
韓柷杌很好,他想寵着他,可剛剛傲狠說……有人一劍刺了他,該有多疼啊……
他對韓柷杌是一見鐘情,不為了容貌家世,就單單為了韓柷杌。
可是蕭筠本身——
桎梏,他擺不脫;自身,他保不全;現在,他窺不破。
無聲一句韓柷杌,有什麽突破腦顱,決堤而出,可在他喘着氣看見韓柷杌的那一瞬,什麽都悉數落下了,化作一朵絢麗的花,叫人心尖一顫,可是他不懂。
克己複禮如蕭筠,怎麽會有這麽強烈的感情?
困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