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附骨之疽

異毒既然是先從北荒蔓延的,折顏又已對此毒頗有心得,依着東華帝君的意思,自然是要去北荒問一問線索才是正途。不想身旁那兄弟二人執意要先去東荒,假公濟私之心路人皆知,他大是不耐。

原本想要抛下他們自己一走了之,不合卻聽到一旁的墨淵用解釋的口氣向夜華道了一句:“白家鳳九修為尚淺,在東荒治撫流民左支右绌,是以她才會去相助……”

“白家鳳九”四字入耳,他不由想起當年太晨宮中那紅狐貍的活潑乖巧,以及她登基為東荒女君那天,身披赤色祭袍,緩緩步上高臺受衆仙朝拜的孤寂身影。胸中軟了一軟,相伴而生的還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焦慮,東華頓時覺得,先去東荒也是個很好的主意。

——直到白鳳九向這三尊難得同見的上神行禮拜見時,東華才恍惚覺着,自己似乎不應該來。她俏麗的眉目一如當年,額間那朵鳳尾花似火的顏色忽地灼了他的眼,在心尖留下一抹隐痛。他又何嘗看不出,她擡眼向他看來的目光,其中的纏綿情意雖三千年亦未曾有半分減弱,只是因着時光的打磨被覆了一層端方雍容罷了。

所幸緊随其後迎出的折顏一番調侃,将若有似無的尴尬氣氛沖淡了許多。衆人寒暄數句,才知原來北荒之事已了,而東荒之毒卻愈延愈廣,折顏便前來相助,也是昨日方到。

見東華與折顏在一旁低聲相談,墨淵終于壓不下心中急躁,沉聲向鳳九問道:“白淺此時可在府中?”

鳳九有些怔忪,她一貫喊夜華作“姑父”慣了的,雖然明知如今彼姑父已非姑父,面前這個面色淡淡不怒自威的墨淵上神才是未來的姑父,卻仍不免轉不過來彎兒。當下持定少說少錯的态度,也不稱呼,只恭聲道:“姑姑獨身巡視東荒搜救傷病,這些日子并不在洞府。”

心中不安猛漲,墨淵聲音陡然變得有幾分不穩:“獨身巡視?!”

鳳九被他這一句問得也有些緊張,吞了吞口水,結巴道:“前、前幾日姑姑遇到一個被毒氣侵蝕的仙者,已是全身潰爛看不出形狀,姑姑費盡心思也沒能将他救活,心中甚是難過。此後她再不願留在府中枯坐,說要與我分頭動作,能多救一個是一個,便、便自己出去了……”

“可有法子尋到她?”

鳳九剛點了點頭,尚未回答,東華忽然轉頭望來,插口問道:“你姑姑沒能救回來的那個仙者,仙身現在何處?”

墨淵一驚,擡眼看向東華,目光交彙,瞬間便讀懂了他眼中濃重的憂色:“……央措?!”

東華沉沉點了點頭:“但願并非如我所料……”

然而在鳳九的指引下開啓棺木後,東華與夜華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雖則那屍身已面目全非,但在熟悉的人眼中,幾處身形特征仍是依稀可辨。東華施法探察了半晌,方才收回了手,緩緩嘆息道:“确實是央措,仙澤元神消散,早已死得透了。他身周為蠱毒所蝕,吞噬了他元神的,定是妙義慧明境中的那物。”

夜華沉吟道:“可是五荒異毒方起時,央措尚在九重天上。”

“那蠱物逃出妙義慧明境的時日已久,先前大約是躲在其它什麽地方。它甘冒暴露形跡之險吞了央措元神想是為了壯大自身,卻又借他的身子接近白淺,必然亦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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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此言,連一直不明所以的折顏和鳳九也都雙雙變了臉色。鳳九手中捏訣,一道白光從指尖飛出,遙遙沒向遠方山林,顫聲道:“随我來!”

随着鳳九的法術指引在一處林子裏尋到白淺時,她正蹲在一條溪水邊,将手浸在水中,口中喃喃地不知在做什麽法。

因着先前太過擔憂,在終于看到她安然無恙的這一刻,墨淵不由有些激動,踏上一步,連聲音也變得幹啞:“十七!”

白淺回過頭來看見他們,面上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師父?你怎麽來了?”

她站起身笑眯眯地走到衆人面前行禮問安,頗有些責怪地轉向鳳九:“小九,怎地不将我師父和帝君他們讓進洞府奉茶,卻帶來這裏跋涉?”又向墨淵笑道:“師父,此處荒僻,也無甚可孝敬您的,我們回府敘話可好?”

墨淵看着她笑語盈盈的樣子,緩緩點了點頭:“好。”

披風之下,卻慢慢曲指捏起了決,蓄勢待發。

——這不是他的十七。

雖說只五日未見,雖說是當着東華和夜華的面,她即便是怕羞不敢立刻撲到他懷裏,卻也絕不會用這樣生分的口氣對他講話。她明知他的思念和她的一樣深,更是絕不會問出他為什麽來這裏找她,而不在洞府等候這等問題。

似乎正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想,白淺的下一句話,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夜華,你何必也來這裏?待東荒之事一了,我自會回天宮,你便連這幾日也等不得麽?”

說時遲那時快,三道仙芒同時向她激射而去。白淺卻不閃不避,只任憑厲芒擊在胸前,當即跪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見她竟然毫不抗拒,瞬息間便身受重傷,墨淵、東華與夜華也甚是意外,相互對視一眼,暫且收回了手。墨淵揚聲怒喝:“妖孽,你是何物?為何幻成白淺的樣子?”

東華則低聲道:“小心蠱毒!”

折顏點了點頭,随之念動法決,一道仙障拔地而起,将衆人與白淺隔離開來。

那白淺擡起頭來,目光渙散,面上仍是帶着詭異的笑容,聲音卻突然變得忽高忽低,粗嘎難聽無比:“哈哈……墨淵,我不是幻成了她,只是附在她的元神上罷了……除非你這小徒弟魂飛魄散,否則你們奈何我不得,哈哈哈哈……”

它伸手挽起右側衣袖,獰笑着向夜華道:“乖孫兒,你難道認不得這個疤痕?”

障中五人面色俱都變成慘白。夜華回眼望向墨淵,顫聲道:“大哥……真的是淺淺……”

錐心裂肺的劇痛從身體深處猛然迸發,墨淵踉跄退了一步,喉中已有血腥湧上。心中最懼怕的那個隐隐念頭竟然變成了真的,十七已被蠱物操控,而他剛才還親手施法重傷了她……

那邊東華聞聽此言卻再不搭話,右手一擡,蒼何劍已經出現在掌中,劍光閃處,合身便要沖上前去。

墨淵在旁看得清楚,猛然伸手扼住了東華的手腕,生生将他拖住:“你要做什麽?!”

東華面色平靜,眼中卻隐隐有火光閃動:“放手!你還沒看出它原本是什麽東西麽!此物不除,四海八荒永無寧日!”

他咬牙:“可她還是白淺!是我的妻!”

東華面上似是有悲憫的神色一閃而過,卻緩緩搖了搖頭:“自從她大意接近央措,而被蠱物附入元神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遲了。你曉得的,那是皓德被開膛破肚慘死的怨念結成的蠱,對她仇深恨重,不死不休。她即便還活着,也已不再是白淺!”

聽了這句話,仙障外滿身鮮血淋漓的白淺卻忽然看向他們的方向,目光悲恸,破碎的聲音尚可聽出往昔的清脆,其中帶着深深的絕望:“師父……”

墨淵猛然放開東華便要沖出仙障,卻被東華反過來死死拽住。他目眦欲裂,一時卻甩不開東華那力道大得出奇的手,只能嘶聲應道:“十七!”

她面上流下淚來:“師父,你們快走,快走……不要過來……”

剛清明不過半刻的目光再度渙散,粗嘎的怪笑又一次響起:“誰說她不是白淺?只要我願意,她依然可以看上去同從前沒兩樣……只是墨淵,白淺怎麽又變成了你的妻?先嫁弟再嫁兄,你們二人口味倒真是相似,哈哈哈哈!”

東華依舊将墨淵緊緊扣着,揚聲道:“皓德,我這邊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你可願解我之惑?央措可是你救出的?四海之亂與你可有關聯?又為何如此行事?”

那蠱物桀桀怪笑:“東華,你拖延時間也沒用。你想将白淺連我一同殺了,也要先問問旁邊那兩個癡情種子許還是不許……不錯,都是我做的。我吞盡了三毒濁息幻成虛體,接連附在數個部族首領的身上挑起征戰以調開夜華,又回九重天借看守兵将的身子解了禁锢央措的術法,靠着他在東荒找到白淺……我知道毒息泛濫,她必然會來此處,也知道她必然不會見死不救!哼,你還問我為何如此?白淺這賤-人害得我仙不仙、魔不魔,若不讓她生不如死,怎能洩我心頭憤恨!”

那蠱物洋洋自得,卻不知墨淵聽得他這番話,心中猛然已有了計較。他面上半分不動,只将細如蚊蚋的聲音傳入折顏、東華并夜華耳中:“還有辦法,分元術!”

話音甫落,四道仙芒同時暴漲,将白淺的身子裹在一團白茫茫的光中,緩緩懸至半空。墨淵親手捏訣遙指,将一道紅色的霞光送入她額頭印堂。白淺身子猛然一顫,随即痛苦地用力掙紮起來,口中不斷洩出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哭叫,似是在受千刀萬剮之痛。

墨淵額上有豆大汗珠緩緩流下,面上不忍之色越來越濃,連捏訣的手指也微微顫動。分元術可将附在元神中的異物剝離,将皓德的怨蠱驅逐出她的身體,是此時能救她的唯一法子。昔年父神将夜華的元神剝下,附在金蓮上交給他時,用得便是此術。可元神生生破裂之痛無異于抽髓碎骨、摘膽剜心。當時他在一旁侍奉,記得甚是清楚,即便是父神那般山崩海裂于前亦不動一動眉頭的性子,在劇痛下也失了常态。而現在他卻要将這等酷刑親手施加于最愛之人,心中煎熬,難以名狀。

東華凝目看着墨淵的表情,忽然亦遙遙指向白淺印堂,一道炫目的紅光疊在墨淵那道淡淡霞光上,将顏色襯得更深了幾分。墨淵一驚收手,斂眉怒道:“你何必多事!”

東華眉也不擡,只淡淡道:“照你那副不忍心的樣子,怕是明年此時也剝不淨她元神。除惡務盡,你若是心疼,便趁早去一旁歇着。”

墨淵緊緊咬着牙,終于沒再做聲。

東華下手卻是比他肆無忌憚得多,白淺懸在空中軟垂的身子一陣陣痙攣蜷縮,絕美的面容被劇痛扭曲,血色全無,徒然只剩冷汗滾滾而下。但應有的蠱物被驅逐的情景,卻半分沒有出現。

東華蹙了眉頭,凝神施法,紅光再次深了幾分,直似若有實質。白淺方才已因昏迷而逐漸低微的哭聲再次陡然響起,凄厲尖銳得令人不忍卒聽。

折顏面上亦有痛色,而鳳九在一旁看着這副景象,更是早已以手掩口,淚流滿面。

眼見白淺數度昏厥再醒來、醒來再昏厥,墨淵雙拳青筋暴起,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身子搖晃,眼中看出去已是朦胧。這一番痛徹心扉比方才更甚,緊抿的唇角有血汩汩流出,卻早已不知道是因着牙關咬破了唇,抑或是胸中壓抑不住的血氣。

東華将灌注在法決中的仙力催到了十成十,卻都毫無用處。他面現焦躁之色,忽地左手并指在自己腕上輕輕一劃,鮮血流出,正想以真元之力再催法決時,卻被三只手一齊壓下。折顏沖他搖了搖頭:“不必了,這法子似是不成。”

那邊廂突忽又有粗嘎的聲音狂笑:“我方才不是已說過了,除非她魂飛魄散,否則你們奈何不得我半分!我早已滲進她元神每絲每縷之間,剝是剝不掉的,哈哈哈哈,可憐這一番折磨,倒是叫我也生了幾分憐香惜玉的心哪……”

東華回頭看向墨淵,神色肅然:“這蠱物斷然不肯輕易放過了白淺,卻也不能任由它再為害四海。它與白淺元神同生同滅,事已至此,再無別法……”

墨淵垂下眼簾,沉默許久,忽從腰側解下軒轅劍遞給東華,輕聲道:“替我照看昆侖墟。”

東華揚眉一驚:“你……”

白光從軒轅劍後閃過,竟是一道縛靈術突如其來,東華不防之下,瞬間被定在原地。墨淵袍袖一拂,便向仙障外走去。

卻有玄色衣袂一閃,夜華已搶先飛身至白淺面前。眼見變故突生,墨淵不禁一愣,随即蹙眉厲聲喝道:“夜華!你做什麽!”

夜華對他這聲呼喝充耳不聞,只凝目直視着那蠱物:“皓德,若是以我的元神交換,你可願放過白淺?我如今身負當年父神神力,又是執掌天下的天君,你若拿了我的身子去,當可稱霸四海八荒。”

話音未落,他卻已被一股雄渾的大力卷起,砰然摔落回仙障之內,一時竟爬不起身。仙障外着玄晶甲的身影背向着他,聲音沉沉:“……想要為她死,還輪不到你!”

墨淵踏上一步,伸手貼住白淺額頭,沉聲道:“皓德,我這三十六萬年勤修苦練的修為,昔年你不是忌憚得緊麽?如今我便在此處,元神任憑你取,還猶豫些什麽?我數三下,你若是還不放開白淺,我便将你和她一道打成飛灰,再去為她陪葬!”

那蠱物雙目一翻,桀桀怪笑:“你對你這小徒兒倒也情深意重。你不怕替她死後,倒正好成全了她與夜華雙宿雙飛?”

“三!”

“你當真忍心親手殺掉白淺?”

“二!”

見他似乎要來真的,那蠱物眼珠轉了轉,獰笑道:“好,我應你便是。雖然是想要好好折磨折磨這小賤-人,但既然你與她是夫妻,換你來想是也不差。沒準她并不似你這般在意軀殼裏的元神是誰,正好也叫我嘗嘗九尾白狐的滋味……”

它伸出一條手臂,緩緩向墨淵額間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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