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滿室寂靜下, 趙筠元說不清是慌亂還是旁的,她下意識扭頭看向陳俞。

陳俞的目光從賀宛身上掃過,面上瞧不出喜怒來, 可趙筠元卻分明看見他的眸色冷了幾分, 是了,那是他恨了那麽久的人, 他怎麽會忘記?

無人瞧出高位上二人的神色變化, 殿中央的舞女也依舊翩翩起舞,等樂聲漸漸低沉, 這舞也近了尾聲。

朝臣中有人懸起的心剛要落下,就見那紅衣女子身子微側,本來就只是松垮搭在肩上的輕紗滑落,順勢露出那細膩白皙的香肩, 确實是一副難得的旖旎景象。

可高位上的那人卻赫然變了臉色, 手中白玉作的酒杯被狠狠擲于地面, 聲音極冷道:“淫詞豔舞, 如何能上得了臺面!”

殿中樂聲驟然停下, 起舞的舞女紛紛伏拜于地, 瑟瑟不敢出聲。

滿座朝臣也皆是寂然。

趙筠元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而後伸手輕輕拉了拉陳俞的衣袖, 輕聲道:“聖上, 今日是歲旦呢。”

陳俞的神情忽地柔和了下來, 擺手道:“罷了,退下吧, 換些尋常歌舞來。”

舞女與樂師聞言, 皆是如蒙大赦,紛紛屈着身子退了下去。

很快有尋常歌舞頂上, 殿中樂聲響起,一切恢複如常,只等宴席臨近結束,陳俞才握住趙筠元的手,聲音微沉道:“小滿,今夜朕就不去永祥殿了,你且先回去好好歇着。”

趙筠元下意識想攥緊他要松開的手,可片刻之後,她卻只是輕輕在心底嘆了口氣,而後點了點頭。

她知道陳俞想做什麽,也理解他要做的事。

賀宛死了倒也罷了,可她還活着,她還活着,陳俞便不會讓她好過。

沒什麽值得同情的,那都是賀宛應當承受的。

***

新歲的第一日,上京的雪勢漸大,宮人晨起時剛将昨夜的落雪掃淨,不過一兩個時辰,地上又厚厚的積了雪。

趙筠元披着月白色的狐毛披風,坐着轎辇行在雪地裏。

動身之前,玉嬌與春容都勸她不必走這一趟,到底是懷了身子的人,雪天路滑,萬一要是磕着碰着,便是大事,可趙筠元念着昨日宴會的事,還是打定主意要親自去見一見陳俞。

好在宣明殿不遠,宮人們雖因大雪而緩了腳步,可依舊沒多久就将趙筠元送到了宣明殿。

殿外,依舊是文錦在候着,趙筠元同他寒暄了兩句,便邁步進了殿內。

推開殿門,她似乎隐約聽見壓抑的女子哭泣聲音,不由微微皺眉,再擡眼便瞧見賀宛跌坐在書案前邊,神色惶恐的瑟縮着,顯然是畏懼極了。

趙筠元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心下其實有幾分意外,意外陳俞居然還容賀宛活着,但卻不曾急着開口問,只福身向陳俞行禮。

陳俞還不等她行完禮便将她攙扶起來,道:“外間大雪,怎麽突然過來了?”

趙筠元道:“想來看看聖上。”

陳俞側目瞥向賀宛,“杵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奉茶?”

賀宛神色又是屈辱又是慌亂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踉跄跄的去倒了茶水,只是那茶水還不曾送到趙筠元手中,她便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冒着熱氣的茶水大半杯都灑在了她身上,顯然燙得不輕。

“滾出去吧。”陳俞面色難看了幾分,“什麽事都做不好!”

賀宛頭底得極低,快步退到了殿外。

趙筠元見賀宛已經離開,這才将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她目光移向殿外,輕聲問道:“聖上打算……如何處置這賀宛?”

她原以為陳俞再見了賀宛,定不會給這個曾經那樣折磨過他的女子活路,越是恨,下手便越狠,定會讓她承受千萬種刑罰後再痛苦的死去。

可是沒有。

現在的賀宛還安然活着。

陳俞似乎并不意外趙筠元會開口問出這問題來,他道:“小滿,你知道的,朕心裏最厭惡的,最恨的,就是賀宛,若不是她,我們在北岐的那四年便不會活得如此屈辱,朕原以為她已經死了,那些報複的法子都無法使在她身上了,可如今她還活着,那定然是要讓她将我們當初所承受過的苦痛千百倍償還之後才能解脫。”

陳俞說這些話時嘴角是帶着笑意的,可趙筠元卻能聽出他的聲音冷極了。

半晌,她輕輕嘆了口氣道:“是。”

離開宣明殿的時候,她由春容攙扶着從廊下走過,賀宛正低着頭站在那兒。

等她行至賀宛跟前時,賀宛便慌亂的跪下向她行禮,賀宛是北岐人,她不懂陳國的規矩,遇上人便只知道下跪。

趙筠元低頭看向她,她身上的衣裳被方才的茶水淋濕了一大半,廊下的冷風卷着碎雪呼呼的往她衣襟裏頭鑽,融掉的雪水黏在她身上,她也不敢伸手去擦,就這樣跪在趙筠元面前,冷得發顫。

趙筠元記得,從前的賀宛也是很怕冷的。

每年還不到北岐的冬日,她身上就已經披上厚厚的獸毛披風,趙筠元偶爾聽那兒的宮人提及,說賀宛最是怕冷,所以每到這個時候,賀瀾便會多費些心思,總要獵了最好的皮毛來給這個妹妹做衣裳。

可如今,那個被賀瀾捧在手心裏的妹妹,卻只能穿着淋濕的薄衣,在冬日的廊道下,跪在她身前瑟瑟發抖。

但趙筠元卻并未因此而起什麽同情的心思。

因為她記得,在北岐的她是如何熬過那漫長的冬日的,最冷的時候,因為賀宛的示意,沉春殿的宮人連冬日的衣裳和被褥都貪了下來,趙筠元與陳俞穿着薄薄的單衣躺在一張床上,兩人貼得極近,卻冷得生不出一點旖旎心思……

所以如今的趙筠元見賀宛如此落魄,能不落井下石已經算是留了善心,至于旁的,實在不該苛求。

她坐着轎辇回了永祥殿。

賀宛的事情,既然已經得了陳俞的答複,趙筠元也不想過多摻合,她從不曾想過這件事情可能會有任何意外。

畢竟陳俞對賀宛的恨意,她心知肚明。

趙筠元走後,賀宛依舊守在宣明殿的廊道下,她如今成了一個陳俞身邊任由他欺辱的宮女,縱然滿心不甘,可卻沒得選。

大雪連綿不絕,午後,她見一道端方身影入了宣明殿,不敢細瞧,她只麻木的對着那道身影跪下行禮,大約是有些意外,那道身影卻是在她面前停了片刻後才入了宣明殿。

等那道身影消失不見,賀宛才拖着僵硬的身軀,艱難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依舊彎曲着身子,立在原地。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殿門打開,那道身着官服的身影邁步走了出來,她依舊顫顫巍巍的對着那人行跪拜禮,那道身影停下,垂眸看向她,“你是……歲旦宴上獻舞的舞女吧。”

徐靜舟的語氣中有幾分不确定,方才入殿時,他就瞧出這女子身形好似有幾分眼熟,這會兒再細瞧一番,恍惚間倒是與歲旦宴那日身着紅衣獻舞的女子身影重合了。

賀宛見這人語氣溫和,才大着膽子微微仰起頭來,瞧清楚了眼前人清俊的面容,又很快再度低下頭去,道:“是。”

得了肯定的答複,徐靜舟卻不由得沉默了片刻,而後才道了句,“抱歉。”

然後擡腿踏入了雪地了。

賀宛愣愣的瞧着徐靜舟離去的背影,努力的思索了好一會才想起來他為何要說“抱歉”。

是了,方才殿前的文錦公公不是喚他為“徐大人”麽。

徐大人,大約就是那位狀元郎徐靜舟吧,歲旦宴上的北岐舞,不就是他安排的嗎?

是他将自己送到了陳俞眼前。

想到這,賀宛指尖不由得蜷起,心頭那陣複雜的情緒又湧了上來。

既然是他一手促成,這一切又怎麽能只是一句“抱歉”就可以抵消的呢?

***

入夜,雪勢漸小,卻依舊未有停歇的意思。

趙筠元在燭火下做好了第六件孩子的新衣,算着日子,這孩子大約要生在春日末,她便費了心思,做了好些輕薄的衣衫。

其實這事于她而言本不算太難,畢竟從前在北岐的時候,她也沒少幫着陳俞縫制衣物,久而久之,這一手針線活或許算不上多麽精巧,至少用起來是挑不出什麽毛病的。

只是這孩子尚在腹中,并不知往後生出來的到底是個公主還是皇子,便索性連同衣衫鞋子都做了兩份,不管是公主還是皇子都正好有能用得上的。

如此一來,手頭瑣碎的事便也就多了。

天色方才暗下來的時候,陳俞身邊的文錦公公就已經親自來過一趟,不為別的事,只是為了過來告訴趙筠元一聲,今日他歇在宣明殿。

趙筠元倒是并不曾說些什麽,只是玉嬌卻沒忍住在文錦離開之後嘟囔了句“從前同樣是事務繁忙,便是将折子帶來永祥殿都願意,怎麽如今卻……”

話還不曾說完,就被春容的眼神打斷,只能有些不情願的閉了嘴。

趙筠元卻不曾應聲,說來也奇怪,這會兒她聽着身邊婢子的話,心頭竟也忍不住想起立在宣明殿廊道下那道纖細的身影。

她不由得輕輕搖頭,将那道身影從腦中驅逐,然後繼續将心思放在手中那做了一半的衣衫上。

賀宛的事,她想,肯定很快就會了了的。

此後兩月,陳俞來永祥殿的次數雖然少了些,但也依舊時常過來。

只是每回過來,身邊除了一個文錦之外,還總帶着賀宛。

但只是以奴仆身份來使喚她,稍有不順心如意,便要責罰。

趙筠元看得出來,賀宛的日子過得很不好。

而陳俞,大約只是覺得,賀宛從前多麽驕傲的一個人啊,北岐皇宮裏邊,除了她的父母兄長,旁的人誰在這位尊貴的帝姬面前不是低眉順眼的,可如今呢,她成了她從前最瞧不上的陳國人的婢子,在陳國的皇宮裏,任人欺辱踐踏,這對她,應當是最恐怖的懲罰。

趙筠元自然明白。

可是這都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她想,這場主仆游戲,陳俞怎麽得也該玩膩了吧。

賀宛活着,便代表着原書的劇情還不曾走到盡頭,可是這個故事早以徹底偏離原本的軌道,趙筠元依舊無法聯系上一開始給她任務的系統,這樣拖延的時間越長,她心底所滋生的不安也就越多。

可她依舊無力去改變什麽。

還好,陳俞待她依舊很好,而她腹中孩子偶爾的動作,也能讓她意識到她與這個世界之間,還有着很深的牽絆。

春獵那日,趙筠元陪同着陳俞一同坐着轎辇去了圍場。

說是狩獵,其實不過是底下人抓來一些獵物放入圍場之中以供皇室,或者世家之人打發時間罷了。

正好趙筠元也許久不曾出宮,陳俞便借着這個機會,說是帶着她出去散散心,雖然不能親自騎馬狩獵,可是可以四處走走,喝一碗新鮮的肉湯也是好的。

到了圍場,趙筠元依舊瞧見那道熟悉的身影——賀宛。

顯然,是陳俞讓她陪同前來。

趙筠元心頭不由生出些異樣之感,但卻沒有說些什麽。

恰在這時,春容上前與趙筠元低語了幾句,說的是青州城的事。

陳俞耳尖,擡眼問道:“說什麽呢?”

趙筠元不曾多想,只将春容帶來的消息原模原樣的說了,“臣妾幾月前讓宮中的鑄劍師傅劉貢大人幫忙鑄了一把好劍,原本是念着送給那日将我們護送回上京的荊南,可不想遣去青州送劍的人跑了一趟,竟是并未尋着人,說是連當初那位沈大人都出了事,好似被牽扯到一樁案子裏邊去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中也不免也有疑惑,她與那位沈大人雖然不過幾面之緣,可對那位沈大人在那小客棧中字字不肯讓步的質問北岐将軍穆文的景象卻記憶猶深。

那樣的人,她總覺得不應當會做出對朝廷不利之事的人。

陳俞聞言擡眸,片刻後才道:“沈重那樁案子是朕親自批的,他原是有護駕之功,朕也給予了嘉獎,可大約是太過擡舉了他,反而讓他生出了不當有的心思,惹出了禍端。”

他說這些,便是在跟趙筠元解釋了。

趙筠元聞言,心中雖還有疑慮,可也只能應下。

關于朝廷的事,其實陳俞并未刻意隐瞞過她,甚至偶爾在她身邊批折子之時,還時不時與趙筠元說起眼下朝局,問一問她心中想法,所以趙筠元對于這些,知道得并不算少。

但眼下陳俞不願細說,總是有他自己的理由,趙筠元不好細問。

既然尋不到人,那送劍一事,趙筠元只能先擱置,讓遣去青州城的人再好好尋一尋,至于還能不能将人找着,也就要看緣分了。

正想着,賀宛躬身端着茶水送了進來,先是一一向趙筠元與陳俞見了禮,然後才将那茶水送上。

不得不說,現在的她與兩個月前的她當真有了很大區別。

就連陳國的禮儀,她也學得像模像樣。

可趙筠元忽得沒了繼續留在這兒的興致,她朝陳俞福了福身,以身子疲累為由頭要先回營帳歇息,陳俞自然應下。

翌日一早,這一年的春獵便開始了。

準備參加此次春獵的世家子弟皆身着勁裝,個個摩拳擦掌,意氣風發,顯然對于接下來的狩獵很是期待。

陳俞坐在高位之上,簡單的說了些鼓舞士氣的話,又道:“今年春獵規矩與往年相差無幾,只是有一樣,越往裏面去,裏邊的獸類就越兇狠,自然也就更是難以對付,諸位若是想往深處走走,可要注意着些。”

聽完陳俞的話,底下人雖有個人面色微微變了,可大多數人卻依舊是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好似并不曾将陳俞口中兇狠的獸類放在眼裏。

陳俞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接着道:“至于今年的彩頭,每個人想要的東西各不相同,朕便許你們一個心願,若是誰人打下的獵物最多,最兇狠,那這人便能向朕許下一個心願,如何?”

此話一出,底下好些人的眼睛都亮了,所謂金口玉言,他們自然都知道陳俞這話的份量,若是真能拿下那名次,求名求利,求姻緣富貴都是小事一樁,這讓人如何不心動?

于是紛紛跪下應道:“是。”

接着陳俞點了頭,那些個世家子弟便都翻身上了馬,一手握長弓,一手拉缰繩,策馬往林間深處去。

等他們離開,陳俞拉着趙筠元的手道;“外間風大,進裏邊歇着吧。”

趙筠元應了聲“是”,走到營帳門前時卻正好瞧見守在那兒的賀宛,趙筠元看了一眼陳俞,忽地道:“不如讓她也進裏邊伺候吧。”

陳俞皺眉,眼底的厭惡顯而易見,“不必,讓她在這兒守着就是。”

趙筠元沒再多言,只跟着陳俞進了營帳,可心中那陣異樣卻并未被壓下去,或許方才陳俞眼底的厭惡不假,可她總覺得陳俞與賀宛之間,生出了一種古怪的,難以形容的旖旎情愫。

可是無從考證。

陳俞依舊像從前一樣細心詢問着她這幾日的飲食,關心着她與腹中孩子的情況,趙筠元一一應答着,又忽然想起什麽道:“既然安排了春獵,聖上怎麽不一同去打發打發時間?”

陳俞搖頭道:“朕若是去了,他們恐怕要束手束腳。”

說着,又看向趙筠元道:“況且,朕總是要陪在小滿身邊的。”

他說這話時,神色并未有任何的變化,明明是帶着缱绻意味的情話,可從他的口中說出,卻總是不自覺的帶着一股冷意。

好像,一貫都是如此。

恍惚間,陳俞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營帳外,還有意無意的停頓了片刻,趙筠元下意識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稀疏的陽光下,那道纖細的身影一動不動的立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或許是因為陳俞提出的彩頭實在誘人,天色漸暗時,歸來的世家子弟手中的獵物都頗為可觀,旁的倒也罷了,歸來最晚的那個尚書左丞家的公子衛柯竟然入了圍場深處,生擒了一只山貓回來。

這一下便引得衆人贊嘆不已,當然也有世家子弟覺得自己也有這般本事,只是運氣不太好,并未碰着這樣的一只山貓罷了。

不過這春獵少則三五日,多則十餘日都是有的,衛柯雖然今日拔得頭籌,但之後幾日一切自然還有轉機,于是一個個心裏頭盤算着,明日定要再往圍場深處探一探,獵一只比這山貓更兇狠的獵物來。

這樣想着,這幾人面上笑意都真誠了幾分。

夜裏的宴席自然是直接用新鮮的獵物下酒才是最應景的,宮裏帶來的廚子忙活了兩三個時辰,将或是兔子貍貓,或是鳥雀魚類做成各式佳肴,菜還不曾上桌,那鮮香的氣味就已經散開,實在誘人。

陳俞也聽說了衛柯生擒山貓之事,顯然對這事很是感興趣,于是宴席才過半,他便開口道:“聽聞衛柯你今日在圍場中生擒了一只山貓,可有此事?”

衛柯連忙站出來答道:“确有此事。”

陳俞颔首,“帶上來讓朕也瞧瞧。”

衛柯應道:“是。”

接着便有人将一足足有兩人高的鐵籠子擡了過來,鐵籠子裏邊一只雜毛山貓正警覺的盯着周圍,顯然,這些目光讓它很是不安。

趙筠元當聽到“山貓”二字之時,面色便不由得白了幾分,等再親眼見着底下人擡上來那鐵籠子裏邊兇猛的山貓,連袖袍下的手都止不住微微發顫。

她是在害怕。

在北岐時,她曾被賀宛關入獸籠中,同在獸籠中的,是一只通體雪白的山貓,周遭圍了一圈人,盡數是想看着她是如何被那只野獸吞吃入腹。

那日,她雖然活着從獸籠中走了出來,可那種恐懼卻好似已經深入到了骨子裏。

如今再度瞧見這山貓,那被藏匿起來的懼意鋪天蓋地的壓了上來,讓她甚至有了不顧一切只想逃離的念頭。

可她是陳國的皇後,若是真這樣做,當着這樣多世家子弟的面,定是要失了體面的。

所以她只能強裝若無其事的模樣。

好在此時衆人皆已被那只山貓吸引了目光,無人注意到趙筠元的不對勁之處。

正在這時,有人借着幾分醉意将目光放在站立于陳俞身側的賀宛身上,忽地揚聲道:“聽聞從前北岐人擅捕野獸,莫說皇室,便是尋常富貴人家中也少不了飼養野獸,那野獸多以牛羊之肉為食,不過以人肉為食的卻也不少,譬如犯了罪的家奴,又或者是……北岐人最厭惡的陳國人。”

聽到這,在坐的那些世家子弟面上或多或少的都帶了愠色,顯然,他們知曉這事不假,即便被喂入獸口的那些陳國人與他們素不相識,可那畢竟是陳國人。

原本北岐已經被滅,過往恩怨早該一筆勾銷,可如今這人提及北岐人曾經對陳國人做過的惡事,他們也實在做不到無動于衷。

便有人大着膽子恨恨道:“從前那些北岐人以這種法子讓多少無辜的陳國人命喪獸口,如今咱們陳國雖将北岐滅了,卻不能讓北岐人承受同樣苦楚,反而要為了他們的安居樂業而花費心思,實在令人不忿……”

這話說得實在大逆不道,私下說說也就罷了,如今竟是當着陳俞的面說出了口,唬得坐在他身側之人慌忙扯了幾下他的衣袖,好容易讓他閉了嘴。

好在陳俞即便聽了這話,神色也依舊平常,只開口道:“從前北岐人确實做了不少惡事,但如今北岐已經不在,所謂人死如燈滅,再去計較亦是計較不過來了了,若真要讓他們盡數償還,難道是要将所有北岐人搜捕起來,一塊兒喂了野獸才算了了這舊日的仇怨?”

那不過都是些北岐的尋常百姓罷了,即便那些百姓心中怨恨着陳國人,卻也沒本事真的對陳國人做些什麽,做得最惡的事大約也不過是嘴上說些難聽的話而已,實在不至于讓他們為此丢了性命。

方才滿面愠色的世家子弟自然也沒想過要讓如今活着的那些北岐人盡數償命,之所以面露不忿,只是聽有人提及北岐人将陳國人當作飼養野獸的食物罷了。

如今聽陳俞這樣說了,也反應過來自個方才言行有些失了規矩,正欲應下,卻見那一開始提起這事的孟松向前一步拱手道:“若是微臣沒有記錯,聖上身邊的這個婢女正是北岐人,從前,北岐人不将我們陳國人當人看,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們投入獸籠中當作野獸的食物,今日,或許我們不能将這筆賬算在那些北岐百姓的身上,可聖上能否将這婢子投入獸籠,讓這北岐人也嘗一嘗被野獸撕碎的痛苦?”

這孟松是孟氏,也就是孟皇後族中的人,若是依照輩分來算,他應當能喚陳俞一聲表哥,不過陳俞歸來不久,與孟家的這些親戚也不算親厚,這孟松倒也不曾來攀過這一層關系,這人後來在與北岐的戰事中立了些功績,在兵部得了個員外郎的職位。

雖然品級不高,但好歹算是冒了頭,聽聞這孟松的父親,也是朝中的戶部尚書孟齊最是看重孟松這個嫡子,這孟松得了封賞那一日,孟齊高興得連着舉辦了好幾日的宴席,比自個升遷那日的排場還要大呢。

而也正是因為這孟松是上過戰場的人,心裏對那北岐的恨比之常人又是要深重幾分,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也就不奇怪了。

而他這話一說出口,趙筠元心中也是一驚,她悄悄瞥了一眼依舊立在陳俞身側的賀宛,只見這賀宛雖然依舊站得端正,可身子卻抖得厲害,連帶着一雙嬌媚的眼眸都薄薄的沁了一層霧氣,大約是真的怕了。

至于陳俞,趙筠元沒來得及細瞧,就聽底下衆人似乎都對這個提議很是認同,紛紛道:“确實是這個道理,北岐人害了這樣多陳國人,就算沒法子将這筆債清算,能讓北岐人嘗一嘗他們自個種下的苦果。”

如此一來,陳俞似乎已經沒了拒絕的理由,他側目看向賀宛,輕聲道:“既如此,那便依你們所言吧。”

陳俞的話方才說完,賀宛強撐着身子便已經癱軟在地,還來不及向陳俞求饒就被拖到了獸籠邊,獸籠裏的山貓原本就一直處于警覺的狀态中,這會兒突然見人靠近,忍不住發出怒吼聲,賀宛被那聲音吓得一個激靈,終于是嗚咽着哭出了聲來。

她幾欲崩潰的爬跪着向陳俞與趙筠元磕頭,嘴裏含糊不清的求饒,“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我知道錯了,不要……”

趙筠元端坐在高位上,低頭看向賀宛。

過去的十多年間,她一直堅定的相信着,不管她在這個世界中生活多久,她永遠都與這裏的人不同,至少,她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以這樣殘忍的方式死去。

可這一刻,她改變了想法。

時至今日,她依舊清楚記得,她被推入獸籠的那日,賀宛臉上的笑,那種帶着盎然興致的笑,好似她被野獸吞食的過程,不過是一場博她一笑的好戲罷了。

趙筠元從來沒有覺的自己有多恨賀宛,她一直以為她能獨立于這一切之外,所以也從沒有真正對賀宛做過什麽。

而這一刻,當她看見賀宛就像當初的她一樣,狼狽的被推到獸籠邊上,馬上就要成為野獸的食物,她的心裏禁不住的生出了一種古怪的期待。

是啊,當初的賀宛能殘忍的将她關入籠中,旁觀她與野獸搏鬥,那麽如今的她為何不能,做過的事總要償還的。

連趙筠元自己都不曾發覺,此刻的她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心頭原本的懼意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期待,是壓抑不住的期待。

幾個世家子弟将獸籠打開一道縫隙,便迫不及待的要将賀宛推入獸籠之中,或許賀宛如今這梨花帶雨的模樣确實惹人疼惜,可卻不曾激起他們半分憐愛之心。

在此刻的這些世家子弟的眼中,賀宛不過是一個一直被他們所深惡痛絕的北岐人罷了。

賀宛被他們制住,雖一直拼了命的掙紮,但顯然無用,眼看着就要被投入獸籠中成為山貓的食物了,陳俞卻沉沉的開了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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