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月光滲透窗紗, 流瀉在寧煙嶼濃墨的眼睫上。

她看見,那雙宛若點漆的黑眸, 眼底的情緒愈來愈濃。

以師暄妍對寧煙嶼的了解,從他素日裏沉靜持重、威煞頗深的表現上看,這般神态,便已經是很高興了。

只是她仍舊低估了男人的高興,他竟不動聲色,一把攬住她腰,強勢霸道至極地将她從那方窗臺上抱了下來。

師暄妍輕巧地落入了寧煙嶼寬厚堅實的懷抱之中,隔着兩重衣料, 那股炙熱的溫度源源不斷地拷打着她的全身,未幾,已是身遭火熱,少女漲紅了臉, 看不出是羞是怒,只是驚呼了一聲,随即重重喚道:

“寧恪!”

那一聲輕叱, 清楚無誤地飄入江晚芙耳中, 成了打情罵俏時的嬌嗔。

她心如死灰地支起頭顱望着, 望着那燈火絢爛的碧色紗窗內, 她心心念念卻自始至終都不敢肖想的殿下,被師暄妍如此大呼小叫,居然絲毫都不感到受了冒犯。

那雙蘊着堅實力量的臂膀锢着她, 将師暄妍打橫了抱起, 繞過一重重碧綠紗窗, 穿過一道精致小巧的槅扇,來到廊下綠竹猗猗的庭前。

江晚芙看見, 那一雙人,猶如一對畫上璧人般,光彩照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太子殿下橫抱着師暄妍,冷眸如淬了九天之雪,未着一絲善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周遭寒霧四起。

江晚芙的腿跨在青苔遍布的石階上,倏地僵硬了,不敢再往前邁上哪怕半步,優柔的眼瞳,脆弱地望着他們,嘴裏嘤嘤呼着:“殿下……”

“她配不上您的。”

師暄妍,是個怎樣的蕩.婦,人盡可妻,她未婚先孕,怎能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寧煙嶼不認識面前的女子是誰,也許見過,但并無印象,他問懷中之人:“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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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充滿陌生的“她是誰”,令江晚芙如遭雷擊,胸口被長槊貫穿,她怔怔望着他們。

迫不得已在寧煙嶼懷中縮着的少女,并不曾往外看上一眼,自他臂彎之下,嗓音柔弱地道:“她便是我的表妹。”

“是那個搶了你父母和身份的人?”

寧煙嶼對于師暄妍的表妹,只有這一個印象。

江晚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癡怔地道:“殿下……”

此刻她橫在臺階上,阻隔了這片本就不寬的臺階,致使空間變得更加狹窄,寧煙嶼蹙緊眉頭,語調森冷:“聽着。師暄妍懷中骨肉,是孤的,她一心袒護之人,是孤。她是孤即将迎娶的太子妃,不日便要完婚。”

這句話,更是讓江晚芙萬念俱灰,她的身子一下後仰,癱倒在地,眼眶又濕又紅。

上首冷漠清貴的沉嗓落下來,落入她的耳朵:“帶一句話給開國侯,這個女兒他若認,孤上門求娶,他若不認,孤仍會請旨賜婚,但結親一事将不涉開國侯府,往日開國侯府虧待孤的太子妃,孤也會一筆筆讨回。”

江晚芙被堵住了話,她木然地望着太子殿下,實在不敢相信,她哆嗦着紅唇往上看,一字一字地問:“師暄妍她的孩子,是……是您的?”

這個女子像是聽不懂話,寧煙嶼眉心之間的折痕更深,哂然地一笑。

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師暄妍腹中并沒有什麽孩子,非但沒有,她往後都不會有孩子。

師暄妍走這一步,是逼不得已,她一直恨他,拆了她的計劃,迫着她走向東宮。

踏上了這一條路,師暄妍也沒有別的選擇。

兩害相權,取其輕。

比起寧恪,她更不想讓師家和江家有一點甜頭。

月色如銀,寧煙嶼懷中抱着師暄妍,繞過了滿地礙眼之人,一步步踏出君子小築。

衆跟随前來的婆子噤若寒蟬,大氣兒不敢喘一聲,匍匐在地,只偷摸地掀開眼皮的一線天來。

她們眼睜睜地看着那道玄青色身影,懷中籠着形貌嬌小、弱不勝衣的女子,消失于黑暗的夜霧之中。

再偷偷地去瞧,只見江娘子差不多半邊身子已經從那苔痕斑斑的石階上滑落了下來,她僵硬着癱坐在地,眼皮坍向鼻梁,失了言語的能力,似秋日暮風中折翼的蟬蛻。

君子小築外有侯府派遣前來的車馬,另又有一駕馬車,更為軒敞華麗。

江晚芙對寧恪的态度很奇怪。

她含着淚光的眼眸,含着怨味的質問,像尋着自己的薄幸郎在讨要一個說法。

師暄妍略微思忖,問寧煙嶼:“太子殿下以前見過我的表妹?”

他在月光下穿行,腳步不停,聽到她問了別的女子,想到她那位表妹,別說好印象,他根本就沒能留下印象:“不曾。”

也聽不出是敷衍,還是真的不曾。

不過看模樣,江晚芙是見過他的,而且印象很不錯,大抵還有幾分心動。

師暄妍對二女争夫這種事毫無興趣,只動了個念頭,思緒又落在了別處。

寧煙嶼懷中抱着師暄妍,步伐穩健,登上了那一駕等候已久的馬車。

車中空空蕩蕩,鋪設有大紅猩猩氈毯,這氈毯是波斯供奉之物,柔軟且厚重,只是上邊的花紋頗為古怪。

行駛間,車中支着的兩盞銅制燈臺紋絲不晃,穩穩當當地擎着火光,四下裏亮若白晝。

師暄妍落在了輕薄的褥間,暈乎乎的頭腦,到此時終于醒過神來,不禁橫眉向燈火下不疾不徐寬衣的男子。

“你早就算計好了?”

寧煙嶼将外衫剝落,換上了一身太子蟒袍,這袍服用料和陣腳都更為細膩複雜,盤踞游身的蟒紋,在燭火裏閃灼,迤逦出一寸寸織金的浮光。

他在燈火下更換着衣物,将腰間的皮革蹀躞帶重新束上,雨露形羊脂玉佩系于腰間,光澤溫潤,映着男子倜傥俊美的臉龐。

他不回答。

師暄妍看到,他從馬車中拿了一件包袱,遞了過來:“換上。”

師暄妍低頭看去,自己身上還穿着寝裙,衣衫輕透,不耐涼風,身上實在森冷,骨骼戰栗,她下意識接過他遞來的包袱,打開,包袱中露出一條石榴紅喜鵲落窠團花紋绫羅裙。

其中缥碧青繡花百柳春風圖案細絲薄衫,以及官綠的纻絲灑金披帛,樣樣俱全,這一套衣裙是宮中式樣,極有春日爛漫的氣息。

以師暄妍在侯府的用度,還夠不上這麽一套價值昂貴的衣裙。

她指尖撚着衣裙,柳眉輕揚:“我們要入宮嗎?”

寧煙嶼喜歡聽她說“我們”二字,微微颔首,唇角不着痕跡地舒開:“入宮面聖。”

她垂了眸子,不說話了。

太子殿下不愧為實幹派,才讓她點了頭,當夜就要把關系确認下來。

只是——

“這般前去,只怕惹怒聖人。太子,你定要如此公開,你的名聲會極難聽。”

寧煙嶼不以為意:“師般般。天下對于男人的口誅筆伐,遠莫過于女子。你都不在意徹底摧毀自己的聲譽,我又豈會為些許言論所縛。”

師暄妍又道:“聖人,竟然會同意?”

她不相信,聖人會允許她這麽個“未婚先孕”、舉止不堪的兒媳,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

倘若父子有了争執,最後也許會各退一步,她最終只是昭媛或是良娣。

不過其實即便她沒鬧出這些事情來,憑一個開國侯之女的身份,也大抵只能做側妃。

師暄妍發覺自己想得遠了一些,燭火一跳晃過眼睛,她忙收斂心思,坐直了些。

寧煙嶼側眸來望她,比起她的恓惶,太子殿下很篤定:“他會的。屆時我說,是我強迫的你,辜負的你,你不要反駁。”

洛陽折葵別院的那晚,分明不是他強迫,是她引誘了他,他只不過是道心不堅,被她破了防備。

師暄妍又不言語了。

這輛馬車,平穩而迅疾地劈開深巷彌漫如水的月光,如小船般劈波斬浪而行。

師暄妍咬住嘴唇,還是不想教他看着自己更衣,甕聲甕氣地指揮道:“你轉回身去。”

少女的嗓音含着催促和不耐,充滿了發號施令的強勢。

寧煙嶼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疾言厲色過,只有在她這裏,一次又一次地領教,可他偏生非但不覺得那話難聽,反而有股說不出的酸酸麻麻感覺,逐漸漫上胸口。

“好。”

他低低地應承了一聲,便将身背對向她。

其實彼此早已坦誠相對,他對她身上的一切都無比熟悉,甚至還記得,在少女的腰窩處有一顆猩紅醒目的朱砂痣,只不過怕她羞赧,他一直沒有對她說過。

她引誘他那夜,只是她自己覺着手段卓絕,其實在他看來,該是很生澀的,既生澀,又笨拙。

可他偏偏着了她的套。

可見,即便是絕世武功,也要看誰使用,寧恪自诩禪心不動,可也只不過是因為從前沒有遇上師暄妍這個小騙子罷了。

身後傳回衣料摩擦的聲聲響動。

師暄妍想快一些,生怕那個男人不遵守承諾胡亂回頭來看,正好,便撞見她整片雪白的香酥,可有些時候,偏不能急躁。

他備下的這條石榴裙固然精致好看,然而腰身卻粗了許多,而她系裙帶又急,不知怎的,便和背後的小衣挂上了。

現在,這條裙子不上不下地橫在中間,既穿不上,又脫不下來。

眼看着馬車都快要到宮城了,師暄妍心急如焚,十根手指飛快地倒騰,可越急躁越使不對勁兒,非但沒能把那兩條衣帶給解開,反倒是越纏越緊了。

她欲哭無淚,臉色急得潮紅,她咬住了銀牙。

寧煙嶼聽着動靜覺着不對,但十分君子地沒有回頭,只是過了半晌,自己的右腿踝骨,被一只小小軟軟的腳丫輕輕地蹬了一下。

有些輕,似是蝸牛伸出了兩只觸角,正小心翼翼地試探。

“喂。”

寧煙嶼回頭,恰逢此時,那少女折腰低頭,“呼呼”兩聲吹滅了車中的蠟燭。

這燭火一滅,車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一片黢黑之中,師暄妍松懈了警惕,在他探身過來,緩聲問“怎麽了”時,師暄妍瞪了他一眼。

“衣裙不合身,不知道怎麽就挂在我背後的小衣上了。”

寧煙嶼這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她方才更換衣裙用了半天。

他湊近一些,溫聲道:“可要我幫你?”

師暄妍叫他,自然是想讓他幫的,有幾分難堪地閉上了眼睛,将頭往下點,又怕他看不到,貼心地擠出一道為難的嗓:“你快些。”

寧煙嶼了然地翹了一下唇角,

銀色的月光破窗而入,如細雪,隐約照着少女柔軟白膩的胸脯肌理,她側過一些身,将背後給他,遲遲不見他的手指搭上來,師暄妍愠惱着,又是一陣含混不清的催促:“你快些!”

她不輕不重的斥責,落在車外的車夫耳中,卻又是另外一重意思了。

車夫從未聽過那般柔軟似水的嗓音,臊得紅了臉,只是趕車的動作仍舊一絲不茍,一刻不停地繼續往皇城裏奔着。

不知是不是幻聽,師暄妍隐約聽到,男人在長指扣上她背後的衣帶時,輕說了一句“小笨蛋”,她拉了臉色下來,很是不快地扭動了下身子。

結果剛剛落到寧煙嶼指尖的衣帶被她晃落了,他伸指去撈,碰觸到她背後衣帶之時,也觸碰到少女背部一片瑩徹的冰肌。

膚質柔滑,觸手生香,但指尖所觸之處,似是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剛才她折騰着自己身後的衣帶時,越扯越着急,便不留神扯出了細汗。

被男人手指觸碰的一瞬間,少女的身子仿佛被雨露敲打的花苞般,顫了下,又似上好的絲弦被他的指尖勾住,輕一彈撥,便震顫不絕。

“你做什麽!”

好好兒,弄得她愈加緊張,惱羞成怒了。

寧煙嶼拽住她肩後的衣帶,将絲縧勾了出來,低聲道:“打成死結了。”

這死結,還是她親自打上的,也不知曉怎麽回事,方才弄着弄着,便把這些帶子纏繞在了一處,她自己又看不着、夠不到,導致越纏越緊。

師暄妍滿面紅光,心忖,幸好她聰明,及時吹滅了蠟燭,大家彼此看不見,倒省去了許多尴尬。

“宮中的衣裙,怎麽這麽難穿。”

她嘟囔着,分明是話裏有話,寧煙嶼只當沒聽到。

他垂下眸,悉心地替她将纏繞的衣帶一點點拖出,解開來,這片衣帶落了下來,終于可以讓她穿上衣裙了。

師暄妍将上衫下裙一籠,渾然不顧胸前洩露的怒放的風光,繼續為自己更衣。

春峰兩簇,罩雪噴霞。

男人喉結微微滾動,身上湧起莫名燥熱,為了掩飾,他不露痕跡地将視線移向別處。

宮門已經近在咫尺。

師暄妍更換好宮裝,撥開窗,望見遠處巍峨直聳入雲霄的高樓,望之生畏。

她的心境到了此刻,已經是大不相同了。

先前不怕死,一心求死,沒想着好好地活,所以即便是面見聖人,也不覺得有什麽,此刻前路被堵死,迫不得已答應了入他的東宮,再去觐見,便不若之前見鄭貴妃時鎮定。

她背部沁出來的汗,有一部分是冷汗。

倘若聖人不同意,她該怎麽辦?

寧煙嶼說得十拿九穩,好像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的意願進行着,可師暄妍總覺着,男人說的話都不可信。

尤其是當還沒真正地在一起時,男人慣會說些花言巧語了。

江拯和師遠道之流,都是一邊裝着對婦人恩深義重,又一邊在外邊勾三搭四,實在教人惡心唾棄。

何況這婚事,興許只是他一時興起,或者這只是他愧疚之下的補償罷了。

宮車停在了宮禁正門。

此刻天色漆黑,早已過了宵禁的時辰。

車中黑黢黢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師暄妍伸手,攀着身旁的車轅木,戰戰兢兢地要下車。

可她實在看不見,哆嗦着不知往何處邁腿,這時,自黑暗中穿過來一條堅實有力的臂膀,于她身後環住了她的腰肢。

耳中流入一串含着溫和的蘭草芳息的呼吸:“跟緊我。”

師暄妍的心漫出緊張,随着他邁出了第一步,在門被推開的一剎,她幽幽道:“好黑,我看不見。”

寧煙嶼摟着少女柔軟的細腰,自暗處回眸,偏薄的唇彎出一道如水波生褶的弧痕。

“我看得見。”

師暄妍猶如被當頭一棒,她呆滞地愣在了那兒。

他看得見?

他夜能視物?

也就是說,從洛陽的夜晚,那今夜的馬車之中,一直以來他都看得見!

而她方才,當着他的面兒脫掉了貼身的小衣,重新系上之時,他在一旁不動聲色,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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