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江夫人排場盛大, 身後伴了十來個婆子與女侍,招搖過市地來到行轅, 一路來時,便吸引了坊間無數目光。

剛剛蘇醒的長安城,沉浸在喧阗的氛圍裏頭,不少百姓駐足張望,看着江夫人那駕寶蓋馬車,大張旗鼓地往太子率府所在的忠敬坊而去。

這師家來頭可了不得,其女已受封太子妃,暫時下榻于行轅, 只待婚嫁。

師家這時候前往忠敬坊,目的是不言而喻。

師暄妍自行轅正門迎接江夫人。

江夫人從車中走下來,一身素衣,不施粉黛, 面容也多了幾分憔悴——她完全不是來示威的,看模樣,僅僅只是懊悔, 今日特來請罪, 接回被他們驅逐的女兒。

師暄妍靜靜地看着, 不知江夫人這副裝扮, 是出自何人授意,究竟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師遠道給的提議, 等江夫人腳下晃晃悠悠地踱過來, 師暄妍讓春纖、夏柔将她攙扶住。

江夫人擡眸, 若換了芙兒,這時早就親自來扶了, 師暄妍卻只是在一旁睨着,猶如正觀瞻着戲臺上俳優的精妙絕倫的表演。

江夫人甚是心堵:“般般,想到你恨我,我昨夜一宿無眠,我也自知……”

師暄妍嗓音柔弱,如春雨綿綿,打斷了江夫人的施法:“入內詳說。”

江夫人還想在行轅門口鬧一鬧,用軟磨硬泡的,用逼的用求的,用輿論造勢,把師暄妍請回去,可她派來的那兩個可心的女婢,卻一左一右地搭住了自己的肩背,不由分說便把自己往裏推。

江夫人半推半就着,任由人引入行轅。

一行人簇擁着她,上了行轅正堂,這堂上開闊軒敞,三面珠簾繡額,雕梁畫棟,晴日的光線滲透過伴随春風拂卷的簾帷,散入堂上,碾作金粉,浮游在周遭細膩的塵霧之中。

金光落在施施然就座的少女臉上,酥白臉蛋,打上了一層蜜光,清麗中更添輕盈妩媚之感。

江夫人左看右看,只覺得眼前的少女恁的陌生,與侯府中乖巧文靜的女兒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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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她不争不搶,偏安一隅,便是下人有伺候得不盡心的,她也從來不發一言,蟬鬓偶爾怠慢,她也從來不往父母這處告狀,安靜得似一幅繡在屏風上的畫。

只是那幅畫,雖然精美,卻無活氣。

呆板,毫不靈動。

今夕再見,少女的氣質卻是截然不同,她單是端坐在那兒,雲袖輕籠如煙,顏容煜炜,鳳儀萬千,确乎是有了太子妃的氣勢。

就連江夫人,也不禁微駭,心上掀起了一波浪濤來,直犯嘀咕。

須臾片刻後江夫人緩過來了,這時,師暄妍命人地上果子點心。

先上梨圈、桃圈、棗圈,又上櫻桃煎、荔枝膏、香枨元,用玫紅匣子盛貯,一樣樣地擺上來,這點心雖都是市井尋常可見,但樣式都分外精致。

江夫人無心用膳,來到這邊坐下之後,臉頰上籠罩起愁雲慘霧,一徑兒說起自己的不易來:五2④9081久②“般般,自你到了君子小築,阿娘沒有一日睡得安穩的,夜裏怕你冷,再三催促蟬鬓給你添被加衣,白日裏又擔心你餓了肚子,教侯府給你做了點心送去,可惜你總也不肯吃。你阿耶呢,你不曉得他,他最是個好面子的人,其實心裏對你也是疼愛的,我今日還身子不适,不大肯起來,是你阿耶催得我,一定盡早來接你,一刻也遲延不得。”

師暄妍微微含笑着,耳中聽着江夫人的長篇論調,眉梢未曾拂動纖毫,只是垂眸,慢條斯理地啜飲着盞中之茶。

茶湯上漂浮着淡淡薄霧,氤氲而起,沾濕了少女濃黑纖長的眼睫。

她對江夫人口中所說的一切十分漠然,猶如旁觀着別家的故事。

江夫人對此好像渾然不覺:“般般,侯府你從前那個小院我瞧着是小了些,只夠擠得下兩個人,這也是你當初回來時太過突然和匆忙,又趕上聖人齋戒,府裏上下從簡,都沒來得及另外安排。你走之後,阿娘已經讓人重新給你歸置了院子,就在濤聲閣,那原本就是你尚在襁褓之時,我和你阿耶就為你選的,後來你嬸娘見無人居住,就強要了那座閣樓。那閣樓上覽物極好,也清靜,我把它要回來了,給你做閨房。”

彭女官在一旁聽着,那些話聽着好聽,可細細咂摸,卻又不對。

若果真看重這個女兒,豈不會一開始就把閣樓要回來給女兒住?

嬸娘說要就要也就罷了,女兒回來了,也一開始就不提這事,非得将女兒趕到別業裏去。

等女兒得了上風,要做太子妃了,再殺個回馬槍?

這日光朗朗天底下,豈有此理。

她鬥膽看了一眼上首不為所動的太子妃,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麽,難怪太子妃不願接見侯府的人,她心裏有數了。

江夫人細細說起其中好處:“這閣樓還有個小庖廚,裏頭常年烹制各類點心,你妹妹芙兒,小時候有些貪嘴,初來侯府時吃不慣長安菜,倒是時常央我到小庖廚裏,給她做點心吃,我……”

說到這裏,江夫人忽然意識到失言,眼睫微顫,挑眉向上首看去。

師暄妍眉目嫣然,曼聲道:“江夫人,不妨直言吧。”

江夫人的臉一塊紅一塊白,被嗆了一句,支吾一晌,看向師暄妍寧靜的無喜無嗔的秋水長眸,心口忽地揪緊。

“般般。你同我回家吧,畢竟開國侯府才是你的家,我和你阿耶,也是你的生身父母,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更不應該說兩家話。”

這一聲“般般”,飽含了母親對女兒歸家的殷殷企盼,幾至嗓音沙啞,猶如泣訴,令聞者動容,教見者不忍。

可師暄妍只是不急不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搖首:“開國侯府不是我的家。”

江夫人一時急了:“般般你……”

師暄妍卻是忍俊不禁,這一聲含着無盡嘲諷的笑,自唇齒間刮出來,江夫人望着陌生的女兒,驟然無言。

師暄妍微凝雪目,挑眼看來:“我的名字,怕是早已不在師家族譜之上了吧,江夫人,您來我這裏,是為了接一個外賓過府做客嗎?”

“不……”

江夫人駭然發現,其實師暄妍比她想象之中的還要精明,并不是軟糯可欺好糊弄的主兒。

看來江拯和弟妹說得不錯,般般從小就心眼子多,這是随了她阿耶的。

江夫人的臉色更加窘迫,臉頰鼓脹着,攥拳平複呼吸,半晌後方又道:“你阿耶只不過是先前得知消息,一時氣恨沖動,但你的戶籍一直是留在侯府,我們從未上告過戶部……”

說到後來,大抵自己也有些底氣不足,聲音愈來愈柔弱,被一縷春風揉散了,彌入堂上浮動的日晖裏。

師暄妍眸光撲朔,輕嗤了一聲,道:“上告戶部,豈不是打草驚蛇,暴露了師家鬧了事,開國侯急着把女兒逐出門牆?既然我已不在族譜之中,那開國侯府師家,又怎是我的家。無人認可,無人與我同心同德,貴府所有的,不過是精明的算計和惡意的揣度。”

他們從來沒有把她當做過侯府的一份子,從來沒有。

以前沒有,往後,師暄妍早已不需要。

江夫人仍不肯死心,她怔怔地望着已經心涼成灰的女兒,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名為“懊斷肝腸”的苦楚:“不是的,你阿耶,是一時激怒攻心,早在之前,她就把你的名字添回了族譜中。”

“不是‘早就’,是在陛下下诏立我為太子妃之後吧。”

師暄妍不買這道賬,直言不諱。

江夫人吃癟,這些都是事實,她若親自到府上調查,仗太子之勢請出族譜來,也是瞞不住的。

師暄妍呢,忽然想到一個頂頂有趣頂頂新鮮的玩法,如畫的朱唇噙着笑意:“讓我回師家也可以。”

江夫人唰地眼睛放明亮。

“但有一個條件。”

行轅中人,無不遵照太子吩咐,好看看顧伺候太子妃,乍聽聞太子妃說要回師家,個個背後直冒冷汗,汗毛倒豎,但接下來一句話,又讓包含彭女官在內的都放了心。

江夫人含着喜色:“你說。般般,只要你說。”

師暄妍的條件很簡單:“我要開國侯,把‘江晚芙’的名字劃去,把江家一家人趕回洛陽。”

在江夫人勃然變色,長身而起之際,師暄妍冷眼欣賞着江夫人痙攣不止的臉頰肌肉,譏嘲一笑:“江夫人,我懂了,原來,這樣不行。”

她就是在諷刺,他們的誠意,不過如此。

江夫人的臉色半青半白,幾乎将銀牙咬碎,半晌,她又振了振衣袖:“般般,你有些過分了。”

她沉下眼睑來,一瞬不瞬地凝着師暄妍:“芙兒是你的妹妹,你不在這些年,她替你侍奉雙親,你因何如此恨她?難道就因為,我和你阿耶多年來已經習慣了芙兒在我們身邊,舍不得她,把她留在了長安?”

師暄妍聽着有些滑稽:“替我侍奉雙親?原來在你們眼中,我應當對她感恩戴德。感激她多年來,替我享受了這榮華富貴。”

師暄妍偏執、陰沉,她嫉恨芙兒,江夫人今日方知。

但這些年,真正對不起她的,是她的阿耶和阿娘,她無論責怪誰,也怪不到當年僅有七八歲的江晚芙身上。

比起師暄妍的心機深沉,芙兒是個多麽乖巧的孩子!

江夫人怎麽可能不要這個女兒!

可師暄妍,卻已是欽定的太子妃,江夫人亦不想放棄。

正要啓唇,師暄妍俯首,垂落柔和得堪比透過紗簾的春光的明眸。

“江夫人,二擇其一,你們選吧。”

這就是毫無轉圜的餘地了。

江夫人的手捏作拳,在原地踟躇一晌,最終只是咬牙,道:“我明日再來。”

等人走了以後,彭女官瞧見,太子妃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心力,她在向南的日晖裏頭坐着,重重簾帷伴随漫卷春風,影子游弋在她的身上。

少女眼睑微垂,長睫凝滞,遮住了眼底心事。

彭女官走上前,躬身行禮:“臣為太子妃去送客。”

春纖與夏柔也是旁聽了的,這師家好生無禮,多半是當初因為太子的腹中孩兒,便看太子妃不順,将她從族譜中除掉名字,後來聖人賜婚,這家人就上趕着巴結。

呸。

“難怪太子妃不願回家,”春纖嫉惡如仇,“太子妃在行轅住着,住得好好兒的,誰也不回去受那種窩囊氣。”

師暄妍沒想到,還有人會站在自己這一邊,為自己憤懑不平,心裏湧起一股暖流,不自禁含笑道:“你們,都不覺得我過分?”

春纖叉着腰,微愠:“太子妃做得對!他們就是看你好說話,好欺負。江家的表娘子,憑什麽鸠占鵲巢,享了多年富貴,反倒像是您欠了她似的!”

春纖口沒遮攔,誰知夏柔也來應聲。

“但求江夫人莫再來。”

夏柔比春纖考慮得深一層,唯恐太子妃真跟着開國侯府回去了,太子降罪下來,誰也難逃責罰。

師暄妍垂落清湛的眸子,細想,江夫人回去以後,不知會如何同師遠道說,他們夫婦倆,真的舍得江晚芙麽?即便自己加了太子妃的身份,是否在他們兩人心中,仍然抵不過他們親愛的女兒?

師暄妍對兩人并無期待,只有好奇罷了。

“對了,太子幾時能回來?”

今早,也不知那個男人上哪兒去了,師暄妍差點把他忘記了,此刻才想起來問一句。

師家人不來最好,寧恪最好晚上也不要睡她的屋。

昨夜能留他打地鋪,肯定已經是最後底線了,她不可能再退。

絕無可能。

*

回到府上,江夫人召集衆議,将今日與師暄妍的談話告知衆人。

堂上衆人聽罷,群情激憤。

江夫人有心,避過了江晚芙,怕女兒聽到心中惶懼。

二房的林氏受不了師暄妍的氣焰,嘴角往上扯:“還由得她了?做了一個太子妃,她就要登天去,侯府日後都是她說了算了?”

三房也有些難以理解:“般般怎麽會這樣呢,她平素不是最乖巧溫婉,不搶不奪的麽。”

林氏看見江夫人也滿腹憋屈,看出江夫人舍不得剛認的女兒江晚芙,她便心中更有底,索性一同斥責起師暄妍來:“長嫂,這事你可不能心軟,晚芙來我們家中也有快十年了,早已就是我們師家的女兒。我們師家陽盛陰衰,女君不旺,好容易得了這麽懂事柔順的女兒,莫被師暄妍三言兩語挑唆。”

江夫人呢,也自是舍不得江晚芙,否則在行轅時,她當場就應許了。

芙兒的确比般般聽話懂事,可般般卻已是太子妃……

她猶豫着,望向正堂上一言不發的家主,師遠道。

師遠道冷眉峻目,一雙深邃的長眸眼觀六路,在被夫人打量時,他微微擡高下颌。

江夫人走了過去,微咬唇瓣,顯現出疑難之色:“夫君,你意下如何?”

二房三房的郎君都在外地任官,常年不在京中,這家裏能話事的男人便只有家主一個。

二房三房的女眷,平素裏也只聽家主調遣,師遠道說一不二,是開國侯府上下頂天立地的主心骨。

江夫人這一問師遠道,二房三房的兩位夫人,也齊齊看來,征得家主的意見。

師遠道一陣沉凝之後,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夫人,”他肅顏地将長臂往衣袖間一攏,看不出一絲奴顏媚骨,只是風姿卓然地倚在堂上檀木椅中,語調亦沉着冷靜,“芙兒的事,或也可依了般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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