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師暄妍的聲音已經細若蚊蚋, 倘若不是寧煙嶼自小耳聰目明能聽八方動靜,也未必能聽得見。

那幽微曲折的少女心思, 讓他一瞬洞悉。

她的點頭,與風月不相關,她并不是因為喜歡他才應許,而是因為——負疚,才勉為其難。

寧煙嶼不自認為是君子,充其量,在這個小娘子面前,也只不過是個梁上君子罷了, 幹慣了竊玉偷香的勾當,也就不覺得自己趁人之危了。

“好啊。”

他輕松寫意的一句“好啊”,卻讓師暄妍心神繃緊。

擡眸一瞬,瞥見靜谧春山之中, 月華如銀,四下裏春叢随風擺動着纖長的葉稍,少年男子眉眼清隽, 墨色的發絲垂落了一绺, 在鬓角邊上, 猶如海藻般微微浮漾。

星眸俊目,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師暄妍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擺放了,只好把發熱的臉頰又垂下去, 根本不敢看他。

寧煙嶼握住她的玉白蔥根, 帶她到山腳下, 放鷹臺後不遠的行軍帳。

一座如小丘般膨隆聳立的行軍帳近在咫尺,溪水映着月光, 潺潺地缭繞在它的身側,軍帳中點燃了燈籠,透出明燦的光。

師暄妍任由他拉着手,來到這一片軍帳前,她低聲問道:“你一早就準備好了嗎?”

寧煙嶼低頭彎下腰身,撥開帳簾,帶她入內,邊走邊道:“是讓人在這裏一早準備了些東西,師般般,過來喝藥。”

看起來,太子殿下真是未雨綢缪。

早在打定主意帶她出來騎馬時,便把今日要喝的藥已經煨在火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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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寧煙嶼安置在行軍床上,一動不動地坐着,因為忐忑,兩只懸在半空的雪足一直不停碰撞着。

寧煙嶼用幹燥的毛巾裹着手,從紅泥爐子上把長柄藥罐取下來,倒了一些在碗中,藥湯呈黑褐色,飄散着一陣陣的苦澀味道。

師暄妍嫌棄苦,直皺眉頭,可為了治病,仍是小心謹慎地把那碗藥湯端過來,垂眉低首,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只是,也太苦澀了一些。

少女直喝得皺眉頭。

等她乖乖把藥喝完,寧煙嶼低頭,握住她的玉指,自她的手指間,塞進了一顆包裹着糖紙的饴糖。

師暄妍放下藥碗,攤開掌心,看到這枚晶瑩剔透的糖,愣了愣神,眉梢稍凝,又擡眸,看向燈火葳蕤處,姿容若雪的男子。

“吃了,能壓些澀意。”

師暄妍聽話地點頭,撕開糖紙,把那顆糖含進嘴裏。

饴糖入口即化,在舌尖上卷起絲絲縷縷的甜意。

停在上方的目光,依舊落在自己的身上,師暄妍簡直無處安身。

“出去走走?”

帳中委實太過……悶熱了些,師暄妍的肌膚都快要透不過氣來了,與其在這裏繼續尴尬地四目相對,倒不如出去走走,師暄妍便委婉提議。

這個建議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支持,于是二人便步出行軍帳,走向無邊月色下寬闊恢弘的放鷹臺。

男人一路始終無話,師暄妍尴尬窘迫,無意識地談起了放鷹臺的傳說:“傳聞佛陀降生于此,自幼被風吹雨淋,由狼帶大。也不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有多艱難。佛陀泰然處之,對世間一切仍抱有慈悲之心,割肉喂鷹,終成大道。有時候想着前人苦其心志砥砺修行,便覺得自己确實資歷太淺薄了一點,好像浮雲遮眼,為些世俗名利縛,只看得見腳下的路,卻看不見前方。”

寧煙嶼自袖下,握住少女不安攪動的玉指。

她側身望去之時,少年男子桀骜清冷的側影,半邊藏匿在夜色之中,看得不甚分明,只能隐隐約約地察覺到,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掌,緊了一些。

師暄妍等着他開口,但寧煙嶼卻什麽也沒說。

他知曉她心裏的創痛,她恨着那些薄待、甚至苛待她的人,也恨着,造成她十七年來流亡生涯的自己。

他不問,不過是恐懼。

怕她又再說起:“寧恪。我讨厭你。”

這種懲罰對寧煙嶼而言,太過殘忍了。

所以聰明地,他選擇面對這個話題閉口不談。

終于來到放鷹臺上,綠草芊芊,已經足可以沒過踝骨,她尋了一塊幹淨的鋪就石磚的空地坐下,把寧煙嶼的手也攥着,往下扯,他挨着她,一同坐在星空底下,這片寂靜得只剩下春風起舞的空地間。

長草拂過腳踝,一寸寸蜿蜒,刮擦着少年男女起伏不定的心事。

寧煙嶼看了一眼身旁鼻頭有些泛紅的師暄妍,将自己外邊的錦裘解下,為少女搭在單薄的肩頭。

錦裘間有他身上蘭草的芳息,也有他身上滞留的體溫,便似蠶繭的絲,朝着她的心頭纏上來,撩撥着她那顆不安的心。

漫天星子,徜徉在深邃銀河,也徜徉在他眼中。

“師般般,”他忽而轉眸看向她,在這微風清涼的夜晚,眼眸閃着炙熱的光,“你曾經說,從來沒想過好活,那現在,你依然堅定于此嗎?”

師暄妍一愣。卻是沒想到,她當時說的一句話,寧恪到現在還記得。

這世上,竟然會有人記得她說過的話。

屬實令她有幾分驚異。

不過,她還是坦然地搖搖頭:“不堅定了。早在上你賊船的那天開始,我就不那麽想了。”

寧煙嶼眉眼有些許松動。

她抱住雙膝,聲音輕輕地道:“現在看來,似乎也不壞。寧恪,謝謝你,沒有讓我後悔。”

少年的呼吸也一瞬變得灼熱,眸中亦有些許情動:“那你過來。”

師暄妍不解:“我不是已經坐在你身邊了嗎?”

他要她過去,她還能過到哪裏去,如何過去?

不待她問,寧煙嶼環住了她腰身,在師暄妍肌膚一麻之際,還未曾想到要拒絕,他帶着清幽的蘭草氣息的薄唇,便吻住了她的唇瓣。

不止是他的唇,他的手掌,他的氣息,一切一切,都猶如千百萬只螞蟻般,一點點蠶食着她搖搖欲墜的心。

明亮的月色下,一柄長杆宮燈歇在兩人的腳邊,照亮着放鷹臺一隅。

春草搖曳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像極了此刻兩人的心跳。

月光照着少女雪白的玉頰,也照着她延頸秀項下,逐漸沒入蘭苕色繡清水芙蓉的小衣裏,曼妙玲珑的曲徑,若隐若現,細看來,那是被兩簇春山撐開的一線深淵。

漸漸地,這吻變了味道。

少女躺在了放鷹臺上,十指被他強迫着緊扣。

一只手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長草在春風的慫恿下,一次次地逗弄着她的頰、發絲,和身後的肌膚,卷起絲絲的癢意。

師暄妍的喉舌微微發燙。

她發現如此這般,好像也……并不讨厭。

輕細的貓兒似的嗚咽過後,少女的眼窩重新如清池般,蓄滿了淚水。

寧煙嶼親了親她的臉頰,居高臨下地看她,輕聲笑:“師般般,這樣才叫坐在我身邊。”

師暄妍口幹舌燥,早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若是能說話,也必然是罵他的話。

小娘子聲線柔軟,他未曾告訴她,她罵他時,也很動聽,很撩人。

如瀑的青絲,搭在身旁青草上,被月光覆上一層柔和的銀色。

風一陣凄緊,卷得長草急促地搖晃起來。

柔和的嘆息響在草葉深處,猶如弱小的蟲豸蟄伏其中跣足而歌。

那歌聲很遙遠,唱的不知是什麽曲,像是琴曲,又像是舞曲,單調,但并不刺耳,反而十分柔軟,細聽來,還有些許的啞。

掃蕩着琴弦的那只手,動作漸漸多了幾分急躁。

九天之上皎白幽邃的月光,猶如佛陀慈悲的凝視衆生的眼目。

春風狠烈地撕扯着這片寥廓曠原,放鷹臺下,溪水閃着粼粼的月光,涓涓地缭繞過長臺,湧向夜色中水天相交的深處。

宮燈被大掌不留神間掃落了,不知落在那裏,風吹過,燈火滅了。

周遭是黑黢黢的,很安靜,阒無一人,唯獨彼此交換的呼吸,仍清晰無比。

春叢之中,栖着一雙蝶,振動着翅膀,彼此用纖細且長的觸角一次次試探相交。

鴛鴦藤爬滿了木架,那架子很高,搖搖晃晃、忐忐忑忑地立在風裏,也逐漸有了傾塌的趨勢。

終于,月亮藏進了雲端,草葉間轟隆一聲,架子倒塌了,發出了一聲哀鳴。

“師般般。”

耳中落入男人低沉沙啞的嗓音。

心弦斷了。

她艱難地要爬起來,卻再也爬不起來,齒尖扣着朱唇,看着他時,目光之中有些許埋怨。

寧煙嶼輕聲一笑,雙臂往後,撐起放鷹臺上的青磚,将上身撐起來,看着上方的小娘子,唇角微彎出一點弧痕:“第三十九。”

師暄妍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什麽“第三十九”,暗暗罵他無恥,這些招數縱然不帶書也記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平日裏沒少看麽!

寧煙嶼替她将滑落的錦裘重新搭在肩上,為她系好,薄唇微動,在少女冰冷兇惡的眼神注視之中,道:“夜涼,般般。”

太子殿下道貌岸然,既知夜涼,還非要出來。

師暄妍氣他輕浮孟浪,可想想自己,似乎也并沒好多少,便是罵他,也沒底氣,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自己将衣衫收拾妥帖,道:“我要回去。”

寧煙嶼後背也出了一層汗,涼風吹過,也正覺得有些涼,應許了她,誰知才扶着少女起身,這黑夜之中,竟閃過一雙幽幽的黑瞳。

寧煙嶼心神一凜。

只見一頭龐然大物,正悄然朝這裏靠近。

師暄妍也看到了,幾乎是在看見的一瞬間,朱唇哆嗦着脫口而出:“不好。是熊罴。”

那麽大一頭熊在靠近,而方才,兩個人是全然忘我了,竟絲毫沒有察覺。

寧煙嶼将她護在身後,警惕面前黑熊的一步步靠近。

龐大的身軀觸摸在春風撩動的草葉間,帶着危險的氣息,逐漸走近。

寧煙嶼彎腰拾起地面上的長柄宮燈,感覺到,貼着自己後背的那顆心,幾乎快要蹦出喉嚨眼了。

在野外遇到野獸雖然不多,但若不幸真的遇到一兩只,也不算什麽稀罕之事。

寧煙嶼并不是毫無準備,行軍帳駐紮之處,有暗衛在守候。

唯獨只有師暄妍。

他警惕着黑熊的靠近,對師暄妍沉着冷靜地命令:“你在我身後,往後退,等那頭熊撲向我之後,即刻便跑。”

說完,又怕她緊張,語調和緩些:“注意腳下,莫要摔倒。”

師暄妍一動不敢動,聽他這麽說,更是不禁脫口而出:“那你呢?”

寧煙嶼失笑:“師般般,你放心,你不會做小寡婦的。”

她想,這撐死不過是個望門寡。

他們都還沒成婚。

那他,他不會有遺憾嗎?

“後退。”

寧煙嶼已經收斂了玩笑,沉聲命令她。

師暄妍的心吓得發抖,本來就腿肚打顫,更加是離開得踉踉跄跄。

她不敢與那頭熊瞎子對視,只一步一步,忐忑而謹慎地往後退。

說時遲,那時快,那頭黑熊突然盯住了它的獵物,朝着寧煙嶼加快了腳步,撲了上去。

師暄妍幾乎不敢看,一眨眼之間,聽到寧煙嶼吼:“跑!”

師暄妍掉頭就跑,沒有任何猶豫,迎着風,跑向山腳下那亮着燈的行軍帳,一邊跑,一邊喊人。

單人,甚至連匹馬都沒有,寧恪縱然再身懷武藝,如何能鬥得過一頭成年黑熊?

師暄妍的心不知為何堵得厲害,也許,也許寧恪就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心對她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有不測的話……

她發誓,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嫁人了,再也不會。

可是,她師暄妍合該就是這樣的命嗎?

她以為,她和寧恪是一場孽緣。

寧恪對不起她,害她本該平順普通的一生,變得步步險象環生,她好不容易,從泥沼裏掙紮出來,被迫和他捆在了一處,這麽快,就連他也要失去了嗎?

那她這一生,便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知何時起,她已跑得面目模糊,臉頰上全是淚水,一口氣,終于奔到了行軍帳下,氣沒喘過來,便對着暗衛擺手:“殿下……遇熊……救他……”

一行暗衛面面相觑,雖然太子妃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他們還是立刻便聽明白了,當即舉着火把奔向放鷹臺救駕。

師暄妍一頭栽倒在行軍床下,雙手捂住了臉頰,卻擋不住淚水不斷肆意湧出。

不知過了多久,淚水肆意中,忽地望見了一道模糊的身影,玄色外披,墨色發梢,身材颀長,寬肩窄腰,身影慢慢自眼底清晰。

師暄妍呆滞地擡眸,淚眼朦胧地看着,那人來到她身旁,蹲身下來。

撲面而來的,是蘭草的芳息,有着前所未聞的濃烈。

捧住她哭得梨花含雨的臉頰,男人輕笑了下。

那笑聲也如此熟稔,分明就是他。

師暄妍心頭一驚,極力擦幹眼淚,才發覺寧煙嶼正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看上去毫發無傷。

他端詳着掌心之中慘白的臉蛋,喉結輕滾:“師般般,你是怕我死,還是怕自己做了小寡婦,以後再也嫁不出去了?”

他竟然還有心思調侃她!

師暄妍氣得不輕,兩拳緊握着發抖。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想冷靜冷靜。

哭得鼻涕淚一把抓的,委實太丢人了些!

寧煙嶼從身後抱住少女的腰肢,将她鎖回懷中,師暄妍的身子發着抖,蜷縮着,倚向他炙熱的懷,眼睫輕顫,又有淚珠撲簌簌地往下墜,落在他的手背之上,似新化開的燭淚般,滾燙。

“你沒事嗎?”

他這般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師暄妍的胸口還是怦怦直跳。

寧煙嶼的胸口微微震動,将下颌貼向少女沾滿了淚水的冰涼臉頰,幽幽道:“剛剛你走了,我方才想起來,那頭黑熊小時候是我養的。它長大了。好久沒見我了,它有點興奮,所以撲上來跟我親熱了一下。”

“……”

師暄妍心忖,真是白為這男人擔心!

寧煙嶼細細端詳少女哭得紅腫的眼泡,想來她是吓壞了,曲指撫摸上少女柔嫩的秀靥,拇指擦去她臉蛋上殘留的淚痕,輕柔地揩拭着,指腹的溫度一寸寸平息着少女的惶惶不安。

未幾,他輕笑一聲:“我們家太子妃見到孤,卻遠沒有一頭黑熊激動呢,也絲毫不親熱。怎麽說為夫也是為了救你。真是小白眼狼。”

她哭成這樣,還被他指責,師暄妍氣咻咻地推開他。

“便是不親熱,只怪你命不好相中我了,自己去睡吧,今夜別來找我。”

說罷,師暄妍便跳上了行軍床,輕車熟路地扯上被褥,側身向裏不肯理他了。

她這一夜膽戰心驚的,才出狼窩,又入虎穴,被一只熊瞎子吓得心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為她哭得站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從未如此脆弱過。

真個是有些丢人。

她歇下了,寧煙嶼也沒有再來打擾她。

聽動靜,他約莫是在掌中滞留了片刻,才離開了行軍帳。

師暄妍微微蹙着眉梢,帳中有些難聞的氣味,帶着一股腥膻之氣,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

寧煙嶼步出軍帳,胸肺便是一陣激蕩,往前重重地咳了一聲,一股淡淡的腥甜自喉管之下湧出。

暗衛上前,扶住太子殿下,正要帶他到間壁軍帳歇息,殿下身上的外披霍然掉落,燭火一照,猛地照見殿下背部的傷口。

淩厲的熊掌割破了太子殿下的衣衫,重重地一掌拍向他的後脊背。

熊掌力有千鈞,普通人如何能受得起?

暗衛眼睑一抖,急忙呼道:“殿下,要傳軍醫——”

寧煙嶼推開他的手掌:“多事。不要讓太子妃知曉。”

暗衛不明白。

寧煙嶼站直了身,用帕子将唇角的血跡擦拭去:“好在這一掌拍下來時,孤仗有身法躲閃了半邊,沒拍實。不過那頭熊,好像是死了?”

暗衛點點頭。

适才他們趕着去時,只見“病弱無骨”的太子殿下騎在一頭熊罴身上,拎起拳頭狠狠地砸熊瞎子的眼睛,熊罴掌力大,太子的掌力也不可小觑。

未過多時,便連砸十七八拳,将一頭悍猛更甚猛虎的黑熊給打得顱骨碎裂而死,場面之血腥,教人畢生難忘。

他們沒搭上半分力,殿下便風度翩翩地離開了那具屍首,順手要走了一名暗衛的外衫換下,走回山腳的行軍帳。

太子殿下溫言道:“甚好,熊掌明日烹給太子妃補身子,熊皮拿來給她做大氅,沒得到虎皮,熊皮更好,她身子弱,要穿厚實些。”

“……”

殿下八成是不想被太子妃知曉,他其實,兇猛過豺狼虎豹,等閑小娘子聽到了,都會害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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