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蘆花

第35章 蘆花

抱起秦鶴洲的瞬間,趙鳴筝才意識到懷中人已變得這樣輕,渾身上下仿佛只剩了骨頭的重量。

秦鶴洲頭靠在趙鳴筝胸前,靜靜地聽着他心髒的跳動,随後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我本來以為自己能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裏,沒有想到臨死還給你添了這樣大的麻煩。”

趙鳴筝推開房門,看向走廊裏,确認空無一人,才快步出去,低聲對秦鶴洲說道:“你總是在給我添麻煩,習慣了。”

趙鳴筝聽到懷中傳來幾聲急促的吐氣,像是在笑,也好像并沒有,随後他感覺到秦鶴洲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臉側。

“我也不想的,但總是這樣。”秦鶴洲說。

客棧的庭院裏月光皎潔,趙鳴筝抱着秦鶴洲快步走向客棧的港口。

“你想好我們去哪裏了嗎?”

“沒有。”趙鳴筝彎身将秦鶴洲放到舟板上,随後去解系在柳樹樹幹上的繩索,“先擺脫他們,然後找個醫館之類的。”

趙鳴筝收起系船的繩索,拿起放在船中的木槳,手指還未碰到,手掌便被從岸上射出的暗器刺中。

趙鳴筝咬牙拔出暗器,将秦鶴洲護在身丨下,恐再有暗器過來,也怕出現動靜被岸上的人發現他們的所在。

“找到了,在船上!”許澄大叫一聲,随後十數人便圍了上來。

趙鳴筝知曉已被對方發現,便不再躲藏,拿起船槳快速劃動。

但許澄的人很快追來,武叔更是舉起兩個板斧,踏水劈來。

趙鳴筝将舟身用力一推,讓小舟朝水中心飄去,自己則縱身躍起,執劍擋住武叔一擊。

斧刃在劍身上擦出火星,劍體彎折,瞬間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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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鳴筝落入水中,立刻棄劍,掏出身上淬毒短劍,朝武叔扔去。

幾乎同時,岸上幾人輕功躍起,朝着秦鶴洲的方向攻擊而來。秦鶴洲護住腰腹,忍着持續不斷的腹痛滾身潛入水中。

趙鳴筝趁機拿出袖中暗器,向來人彈去,幾人中毒倒下,落入水中,而此時武叔已躲過短劍,執斧再度向趙鳴筝劈來。

趙鳴筝閃躲不過,眼見要被一分為二,突然天際一劍劃過,生生斬斷武叔右臂。

如雨的血霧伴着皎潔月光落入江面,趙鳴筝轉身看去,趙舞霓從月隐橋一躍而下,在半空中接住佩劍,随後落在岸邊。

“原想着中秋到了,來看看你,沒想到遇到這樣兇險的事。你快帶人走,這裏有阿姐。””趙舞霓擋在許澄面前,衣衫随夜風搖曳,講話的時候頭也沒回,帶着可靠與從容。

趙舞霓根骨不俗,從小便被雙親寄予厚望,這些年武藝也從未有落下,對付歡喜派幾個漏網之魚還是綽綽有餘,趙鳴筝并不擔心,立刻游到秦鶴洲身邊,将人拖上船板。

秦鶴洲已再無力氣,抱着不斷收縮的肚腹,渾身濕透躺在船板上。

岸上盡是許澄的人,趙鳴筝沒辦法上岸,只能帶着秦鶴洲劃船快速離開此處。

“過會兒我上岸去給你找大夫。”趙鳴筝說。

秦鶴洲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說:“這個時辰,哪兒來的大夫?你哪裏也別去,陪陪我就好。”

“可是……”眼下這種情況,趙鳴筝确實不敢抛下秦鶴洲獨自一人去找大夫,但是自己實在不會接生,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秦鶴洲的生機一點點斷送。

“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秦鶴洲突然說。

趙鳴筝點頭,卻一時不知道秦鶴洲指的是與自己,還是與周秦的第一次見面。

崔雲那夜,血雨滿山,秦鶴洲如鬼魅般出現在自己面前,當真算不得什麽好的開始。

“你那時那麽小,滿臉驚恐,偏又自欺欺人地裝出一副什麽都不怕的模樣……”二十年來,養育,教導,相知,相許,欺瞞,背叛,似乎人世間一切的感情,兩個人都經歷了一遍。

對秦鶴洲而言,趙鳴筝不止是戀人,也是悉心照料的弟子,相扶相依的家人。或許對趙鳴筝而言也是如此,即便趙鳴筝不願承認,卻也無法抹殺自己與秦鶴洲扭曲的關系裏,藏了相依為命多年生出的情感。

秦鶴洲伸手撫摸着趙鳴筝的側臉,緩聲問:“你不驚訝我是怎麽認出來的?”

“猜到了。”趙鳴筝盡力讓自己保持着平靜的情緒說,“你總有能認出我的辦法。”

“韋秋生産那夜,你抛來的衣衫上的氣味……”很奇怪,秦鶴洲沒有從身形和習慣中認出趙鳴筝,卻憑着虛無缥缈的味道一下就篤定了對方的身份,大抵是從前總在一處,連衣衫上的氣味都已過于熟悉,迷惘時,便是嗅到也會覺得安心。

烏篷船随着河流漫無目的地漂遠,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到了城郊,船身被江面的蘆葦擋住去路,橫在平靜的江水中。

秦鶴洲疼得厲害,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趙鳴筝的臉側,趙鳴筝掏出懷中的瓷瓶,索性瓷瓶并未因自己入水而失了藥性,從中倒出的液體還是很快溶解掉了易容,露出了趙鳴筝本來的臉。

“好久……好久不見了。”秦鶴洲露出笑意,很快又咳嗽起來。初秋江水漸寒,他渾身濕透,身上的寒疾與産痛一起裹挾而來。

趙鳴筝問:“你不恨我?”

秦鶴洲疼得幾乎覺得下腹沒了知覺,頭腦也開始變得不清醒,但還是憑着本能回答道:“有什麽可恨的?”

他從來沒怨過趙鳴筝,也不能說是從來,總有那麽一時半刻,也恨他,恨他廢了自己引以為傲的武功,占了唯一的容身之處,可也只是幾個瞬間,大多數時候,他還是不恨他。

疼痛把時間無限拉長,像是過了半生似的那樣久,夾雜着血液的渾濁液體終于從秦鶴洲腿間湧出,很快浸潤了身丨下木板。

産痛沒有了間隙,秦鶴洲身體本能地想要用力,可是渾身上下已沒有了任何力氣,他只覺得眼前西沉的皎月變得模糊,耳鳴聲變大,幾乎聽不到身旁趙鳴筝的聲音。

“産口開了,用力,孩子很快就會出生了……”

秦鶴洲似乎隐約聽到趙鳴筝這樣說,可他哪裏還有力氣,只是笑着用自己現下能發出的最大聲音說道:“堅持不了了,我可能要死了……”

趙鳴筝佝偻起身子,将耳朵靠近秦鶴洲嘴邊,才終于聽清他的話。

“弦兒……師父不在,照顧好自己……”

趙鳴筝的情緒幾乎瞬間崩潰。

直到現在他才終于承認,他不能接受會失去秦鶴洲的事實,即便秦鶴洲曾在他生辰那日親手毀掉了他的全部幸福,将他從人間帶入鬼蜮,可他還是沒辦法去恨他。

到此時此刻,趙鳴筝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可笑,這一生,自己既無法全心全意去愛秦鶴洲,也沒能做到全心全意去恨他,并不刻骨的愛恨,到臨了,也顯得輕飄飄的,似乎在秦鶴洲心裏什麽都留不下。

秦鶴洲的聽覺已開始消退,趙鳴筝依舊彎身,流着眼淚在他耳邊賭氣似的一字一句說道:“秦鶴洲,別以為你死了,我就不再恨你。我趙家二百七十三口性命,都在你手上了,你賠我一條命,遠遠不夠。”

“嗯……”秦鶴洲神識逐漸渙散,只是無意識地應答着。

月落日升,霞光漫天,蘆花飄了滿塘,秦鶴洲看着這些蘆花,腦中最後的想法是,自己也好像這蘆花一樣,看不清來處,亦無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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