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出京口往西北十數裏,傍長江南岸,一四面環水的隆山之處,便是金山。

山中有寺,巅有佛塔,寺後一觀潮之臺,名曰游龍臺。

江潮如龍,夜夜自山腳奔流東去,亘古不息。人登臨臺上,北望江山,一覽無遺,自古起,便是文人騷客喜愛的名勝之處。至如今,衣冠南渡,江北半壁沉淪,此處更是成了南人懷古傷今、憑吊往昔的去處,附近山壁之上,留了不少當世名士的題壁,引人慕名觀瞻,倒也成了另外一種風景。

金山之下,還有一片桃林。今春入春早,正如阿停所言,桃花已是初綻,今日又逢春光明媚,江面如鏡,幾人抵達之時,附近舟渡往來,船舸點點,踏春游人,絡繹不絕。

李穆雇了一條船,扶着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瓊樹櫻桃等人,也紛紛提着食籃和裝了傘帳巾帕等外出随身之物的包袱,高高興興地登上了船。

衆人坐穩。那船夫一聲吆喝,口裏唱着漁歌,船便向着金山迎風而去。到了山腳,一行人登岸,在桃林裏走走停停,游了半日,至傍晚,因聽聞金山寺的素齋極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間方丈認得李穆,聽知客僧報,說他今日領了家眷入寺用齋,忙親自出來相迎,見他身邊傍着一個面覆幕離的女子,雖看不清面容,觀身段衣着,是為妙齡,女子旁又一個十來歲的少女,後頭跟了五六個仆婦侍女樣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細看,和李穆寒暄過後,便将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須臾,齋飯陸續送上。菇筍腐竹,豆芽素雞,雖都只是尋常的素菜,但烹得卻極為用心。更喜杯盤明潔,相得益彰,加上衆人游了半日,腹中饑餓,入口只覺十分美味,連飯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幾口。

飯畢上茶之時,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時左右,會有江潮流過金山腳。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經驗,應是入春以來,潮頭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觀潮,有些可惜。

莫說阿停蠢蠢欲動,在旁不住地撺掇,便是洛神,聽了也有些心動。

她自小長于建康。白鷺洲畔,江潮泛濫。原本對于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許是身畔多了個陪伴之人,竟覺什麽都新鮮好玩。

其實昨夜被折騰了大半宿,今日又游了半日,腿腳早就乏力,但心裏卻不舍得就這麽回去,不用阿停撺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開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裏的期待之意。

她既還想觀看春江夜潮,他又怎會拒絕?含笑點頭。于是一行人便繼續盤桓在寺裏,等那夜潮到來。

說來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龍臺,道要在那裏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來跑去,很是辛苦,晚飯又吃得太多,漸漸犯困,打着哈欠回來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會兒,等潮水來了,叫阿兄阿嫂喚她。

洛神答應。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還未到,洛神随了李穆先夜游山寺。兩人從觀音閣裏出來之時,聽知客僧說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囑,急忙親自回來去喚。不想她卻睡得死死,一連叫了數聲,不過只翻了個身,咂吧幾下嘴,又呼呼地睡了過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過來了一只手,将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們自去觀潮。”

李穆附耳過來,低低道了一句,便牽了她手,轉身帶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潔,道旁樹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牽着,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階之上,朝着觀潮臺而去。

空氣裏,彌漫着若有似無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氣。耳畔靜悄悄的,偶只聞幾聲藏在昏暗裏的夜鳥驚飛之時,發出的翅膀撲騰之聲。

這個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閑适和安寧。

洛神駐足,站在了腳下的這塊觀潮臺上。

春江明月,冉冉東升。

遠處,視線的盡頭,一道宛若白線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湧而來,漸漸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變窄,潮頭急促回旋,拍擊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過,江面陡漲,波光粼粼,猶如接天連海,一望無際。

這個夜,江水流,月朦胧,煙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夢中的一片飛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動不動,整個人,沉浸在了這片如夢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傳來一陣清越的山寺禪鐘之聲。

鐘聲尚未消去,遠處,也不知江渚的何方,應和似的,随風又起了聲聲漁鼓,中間夾雜幾縷蒼涼歌聲。

細聽,唱的竟是思鄉古曲。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歌聲飄飄渺渺,曲不成調,隐約可辨,帶了舊都洛陽的幾分殘餘口音。

才不過幾聲,便低了下去,漸至消隐。

只剩禪鐘聲聲,餘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應是早年南渡而來的故地東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觸景生情,才唱了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鄉之謠。

她生于南朝,長于建康。記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來。但對那片從未踏足過的中原之地,其實也并無多深的執念。

但在如此一個春江花月的夜晚,許是受了方才那蒼涼思鄉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舊胡馬嘶鳴,想到阿耶當年的北伐之舉,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觸動。

她擡頭,望向身邊的李穆,看到他的雙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虛空,唯江潮不息,從腳下滾滾而過。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過了夜色下的這道大江天塹,望向對岸那片她目力無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麽?”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

她看到他被喚了回來,低下頭,凝視着自己,久久,卻還是沒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肅,目光沉凝。

這樣的一個他,是她此前未曾見過的。

甚至,縱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膚相親,卻依舊感覺陌生。

心裏愈發迷惘,又帶了一絲不确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遲疑了下,又問。

他伸出雙臂,将她攬入懷裏,抱住了。

那種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覺,頓時又回來了。

“阿彌,我要做一件事。”

“或許到了那日,天下人将與我為敵。”

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說道。

“但你記住,日後,縱然全天下與我為敵,我也不會傷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她從他懷抱裏擡起臉:“你要做何事?為何天下人要以你為敵?”

李穆低頭,凝視着月光下的這張面龐,微微一笑。

“日後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記住我的話,便可。”

他在對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溫柔。

但在他的笑容裏,洛神卻分明感覺到了一絲孤獨。

猶如暗夜踽踽獨行于世,唯一陪伴着他的,便是身後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慢慢地,湧出了一陣酸楚,又一陣的憐惜。

不管他往後要做什麽,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敵對。

從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從今往後,她想,她是不會再繼續留他一人獨行,叫他孤獨如斯。

“郎君!我記住了。”

她心口一熱,話便沖口而出,第一回 喚他以郎君。

話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懷裏,雙臂環抱住他的腰身,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個反手,緊緊地抱住她,低頭親了下來。

……

洛神是被李穆抱着下來的。

一直抱到了寺門,才将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們不叫醒她去觀潮的時候,洛神的臉上,還帶了點沒有消退幹淨的紅暈。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着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着阿停,說下回賠她幾只最好的紙鳶,任她自己去市東店鋪裏挑選。又說不早了,催着好回去了。口裏說着話,視線卻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閃閃,帶着異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麽。

想起昨夜,自己心裏亦是如同鹿撞,臉又熱了,撇過臉,不再看他。

阿停一聽有紙鳶,氣也就沒了,急忙點頭。于是收拾了東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親自渡船,将一行人送回了對岸。

回到李家之時,天已黑透,大門之側的拴馬石上,系了幾匹高頭健馬。

家中仿似連夜來了客人。

門口,一個仆婦正在左右張望,見李穆一行人歸來了,急忙迎了上來,說道:“李郎君,你們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着敘話呢。”

李穆目光微動,神色卻也無多少的波動,只翻身下馬,去接洛神下車。

洛神人還車裏,隐隐聽到了仆婦的話。

阿耶來京口了?

她急忙鑽出車廂,問李穆:“方才是說我阿耶來了?”

李穆伸手,将她抱了下來,笑道:“是。”

洛神歡喜,提裙便奔上了臺階,丢下他,朝裏疾步而去。

李穆望着她輕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漸漸斂去,跟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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