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11月11日

11月11日

愛情是什麽?

他的聲音穿過微風,穿越整片星空,傳到她的耳朵裏。

季微覺得有些恍惚。她用力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醉了。

從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那樣理所當然。所有人讀書、看電影、過人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感受着這個世界。

從出生到死亡,軌跡相似,卻在愛情上得到了迥然不同的答案。

無論是愛是恨,或淡薄或熾烈,這都是一場殊死搏鬥的戰役。

沒有談過戀愛的季微同學表示……

她大約是沒有資格談這個問題的。

“我不知道。”她很誠實地回答,“我幻想過,但我不知道。”

“幻想?”

……聽上去,他似乎并不掃興。

季微抿了抿唇:“我原先很喜歡在一個人的時候做一個游戲。我幻想我會和我的男朋友去哪裏玩,我們會做什麽,聊什麽天。”

陸猶的興致似乎更濃。

他坐直了身子,側過頭認真看她。

“打個比方?”

黑夜卸下了季微的防備,也拂去了她的羞恥心。

夜幕鋪陳。

星芒萬丈。

酒氣微醺。

她似乎有些醉了,所以說話不再瞻前顧後起來。

季微的手肘立着,撐住下巴,眯着眼睛看遠處的南十字星。

“我幻想過我們去海島,然後從沙灘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那裏的沙子并不是很細,大塊的鵝卵石也很硌腳,但是有浪花打上來,我就覺得很開心。”

“你們聊了什麽?”

“什麽都有啊……反正就是一直一直在說話,很開心就對了。”

季微晃了晃腦袋。

陸猶拍了拍她的肩膀:“手給我看一下。”

季微覺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醉了,才會這麽輕易地把手交給他。

她笑了笑,第一次,毫不懼怕異性的觸碰。

“你要幹什麽?”

陸猶的語氣很認真:“給你看手相。”

季微這回是真得覺得好玩了。

“你還真來電影裏那一套啊?”

陸猶沒說話。

他的手指在季微的指尖游走摩挲,有些粗糙,緩慢輕柔,就像一叢厚厚的羽毛在她的掌心中拂走。

莫名地,季微想起了大院外頭轉角那個地方賣棉花糖的年邁老板。

小時候,她怕爺爺罵她,都是躲在外頭的小巷裏吃完才回家的。

小巷很窄,偶爾傳來摩托車壓到窨井蓋的“哐當”聲。

大院內裏戒備森嚴,這裏卻是一派市井氣。

她猶記得那種棉花糖是加了紅糖的顏色,就像鋪陳了半張天空的晚霞,低低布滿巷尾一隅。

思緒流轉,她看向眼前的男人。

黑暗中,他還在輕輕摸索着她掌心的紋路。

季微稍稍清醒了點。

——這個男人不會是在套路自己趁機吃豆腐吧?

她催促了一聲:“诶,你摸出來了沒有呀?”

陸猶又仔細摸索了兩秒,才把季微的手還給她。

“好了。”

季微笑。“你看出什麽了?”

“你害怕與人接觸,也抗拒和人溝通。”

喲,還說得這麽文绉绉的。

季微頓了頓,“這點你剛才就看出來了。”

“你需要接受生活裏的一些真相。”陸猶雙手交叉,放在翹起的大腿上,“你也需要嘗試探索、經歷一些新的東西。你最近不夠快樂,但你很快會快樂起來的。”

聽起來倒像是真的。

季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紋。

一層銀白的星光鍍在自己的掌心,就像托舉着一團朦胧的煙雲。

嘿,玄乎飄渺的話誰不會說呀。

季微在心裏嘟囔了一句,收起手掌。擡頭,她的臉上是明顯不相信的神色。

“你別不相信。”陸猶說,“我原來拍過一個看手相的女人,跟她學過一個下午,這用得都是專業術語。”

還專業術語。

季微揚眉,反駁:“我可沒說不相信你。”

陸猶舔了舔牙齒,猶自加上一句。

“而且,我還看出,你不相信愛。”

“你說我不相信愛情?”

“不止是愛情,還有其他東西。”

季微轉過頭來看了他幾秒。

然後,她突然猛地往後靠去,懶懶散散耷拉在長木椅上,大半張臉一下子隐在路旁的矮樹枝下。

“你剛才的問題,我想到答案了。”

陸猶輕笑:“你有答案?”

他特地強調了“答案”兩個字。季微覺得,他好像有什麽嘲諷的意思在裏頭。

她沒理他,語氣有些機械,就像背書一樣。

“愛情是一種記憶。”

陸猶有些訝異。

他沒想到,他得到的是這樣一個答案。

不是感情,不是欲.望,甚至不是荷爾蒙作用的結果。

——愛情只是一種記憶。

他問:“為什麽?”

季微深吸一口氣。

她終于有機會問出自己想了一整個晚上的問題了。

“陸猶——你有過幾個女朋友?”

陸猶:“……”

他下意識地擡眼,想要看清楚女人的神色。

夜太靜谧,一切只是徒勞。

他注意到,這麽長一段時間,甚至都沒有人路過他們坐着的這把長椅。

在這裏,一切似乎都已經靜止了。只有偶爾吹來的風,帶着沙漠特有的粗粝,提醒他們時間的流逝。

這樣的風讓他能夠非常快速地冷靜下來。

他不知道季微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

但是,在這種問題上,女人一向格外敏感。

饒是老練如陸猶,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無數念頭從他腦袋裏一閃而過。

在這一刻,他完全可以騙季微,随便說個數字。

他也可以含糊其辭地略過這個話題,因為他沒有義務回答。

但是最終,他猶豫了。

他看不清季微的表情。

她似乎在很認真地等待他的回複,卻又好像在漫不經心地看風景。

這夜色太緊張,星光卻很用力,像是能把一切都照亮。

陸猶聽見季微輕笑一聲:“都數不清啦?”

繼而,她又低頭嘟囔了一句。

“就是說嘛,你沒猜錯……”

陸猶覺得,她應該是醉了,所以才會問這樣的話。

他的心弦一動,目光越過季微的發間,投向遠遠的沙丘。

這地方真的挺不錯的。

陸猶如是想着。

他換了一個坐姿,勾起唇角笑了一聲。

這笑聲有些痞壞,也有些暧昧。

“我有過一些女朋友。”季微聽見他說,“但你和她們都不一樣。你很特別。”

風吹過,止住。

季微覺得耳根的溫度開始攀升,她有些受不了。

怎麽突然沒有風了呢。

她愣了一瞬,然後強迫自己笑了一下。

“這是我發現的第三個有趣的現象。”

陸猶下意識預感有些不妙。

“你們呢,總喜歡說一個人很特別。但特別在哪裏,你們卻說不出來。以至于到最後,這種特別就成了另一種普通。”

這也太犀利了。

陸猶在心裏想。

她說的全是對的,他也确實說不上她哪裏特別,可是這種感覺是真實存在的。

但是,她這樣說,明顯就有很深的諷刺意味在裏頭。

陸猶下意識想說些什麽挽回一下,但卻預感她說的下一句話會很重要。

所以,他把這句話生吞了回去,安安靜靜地等着她的下文。

“所以,陸猶。”果然,季微的語氣認認真真地,“你和這些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你一定都很愛她們吧?你們彼·此相·愛。你們因愛發光。但是,你們在相遇之前,也曾經深深地愛過別人,不是麽?”

明風微熙,有沙丘的嗚咽聲從垭口傳來。

季微安安靜靜地看着,遠處的南十字星在烏魯魯巨石上空緩慢攀爬,越升越高。

原來永恒的星星也會動。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努力用眼睛劃出它行走的軌跡。

不過,也只是徒勞而已。

季微沒有等陸猶的回應,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喜歡過一些人。有些時候真得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睡不着覺,喜歡到恨不得殺了他。但真的很可惜啊,這些感覺都不能長久。”

可怕嗎?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挺可怕的。

但感情消退後,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要冷酷無情。

季微低頭喝了一口酒。

她應該是有些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陸猶沉默着,好像比遠處的巨石還要堅不可摧。

然而,季微甚至不用回頭,都能知道他臉上帶着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看起來很危險,但更迷人。

他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用手攏住火光,點燃一支煙。

一點猩紅中,季微聽見陸猶開了口。

“愛情很美。”他說,“就像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感情,那種變态的占有欲,那種錯位親昵的糾纏。無論我多麽愛你,這種感情好像只能停留在這一刻。再往後發展,便是愛情之外的事,要麽破碎,要麽毀滅。”

季微轉頭,開玩笑道:“所以,你和你所有的前女友,都已經發展到愛情之外的破碎了?”

“有時候,我很蠻懷疑我愛過她們這個事實的。”陸猶手指夾煙,一攤手,“也許那根本就不是愛,也許真的是一些其他什麽東西。”

“是啊。”季微說,“所以麽,愛情就只是一種記憶而已。”

陸猶突然笑了。他将夾煙的手放到季微背後的椅背,她能清晰地聞到升騰而起的煙草味。

“薇拉小美女,你是在剽竊卡佛的話嗎?”

很奇怪的,今晚的她竟然不覺得那煙氣難聞了。朦朦胧胧間,她甚至聞到了一些甘甜的味道。

——季微,你要完蛋了。

她對自己說。

——你獨自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和一個男人讨論愛情,你真的要完蛋了。

——你甚至還用了卡佛的話來與他交談。

——季微,你真的要完蛋了。

“愛情是一種記憶”這句話,就是她在卡佛那篇爛大街的《當你在談論愛情時你在談論什麽》裏看到的。

季微輕笑。

“反正你也肯定知道這是卡佛的小說裏寫的東西。”

她挪了挪屁股,背上的蝴蝶骨觸碰到陸猶的胳膊。他的胳膊很壯,很硬,卡在她的骨頭上,有些難受。

但是她似乎一點都不想換個姿勢。

陸猶掐滅煙頭,也笑。

“你對我倒是很有信心嗎。”

“不是有信心。”季微側過頭看他,“這只是一種感覺。”

星光下,他的臉看上去似乎更加立體,也更加深邃。

他問:“什麽感覺?”

“女人的直覺。”

含糊其辭,畫外有音。

季微将頭回正,擡起腳,抱起膝蓋,整個人都縮進了長椅裏。

一瓶啤酒已經被她喝完了,被随意扔在一邊,罐身全是汗。

她深深呼入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

空氣裏殘存的煙草味被她壓入肺部。

就算這樣的尼古丁也有讓人冷靜的作用的呢。季微想。

她不高,骨架瘦瘦小小的。如今窩在長椅的陰暗處,已然看不見。

但是仔細看去,男人長長的胳膊搭在女人的背後,似乎幾乎将她整個人都箍在懷裏。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夜色微涼。

夏蟬發出長長的嘶鳴聲,一時間沒人說話。

季微的下巴輕輕搭在膝蓋上。

——他們才認識了一天不到啊。

她有些想笑,也有些緊張。

不是有人說過麽。這個世界上會認真和你讨論納博科夫的男人,沒有一個是清白的。

這句話只對了一半。

——會認真和你讨論卡佛的女人,也多半心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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