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11月12日
11月12日
很多年後，季微都還記得這詭異的一幕。
她和陸猶蹲在沙漠草叢裏，看着遠遠地一只袋鼠歡快地跳過小路正中央。
她想到那些可怕的新聞，幾乎屏住了呼吸。
萬一被這種拳擊選手遇上打上一拳，根本就不是傷筋動骨一百天的事情了，而是命能不能保住的問題。
畢竟，同樣也用尾巴和後肢發力攻擊，袋鼠可是像霸王龍一樣的存在啊。
短暫的驚懼過後，她發現身邊的陸猶有些不對勁。
他整個人已經完全趴在了地上，正興奮地拿鏡頭貼着地面，捕捉野生袋鼠的影像。
“……”
面對陸猶這種極其專業的職業态度，季微覺得有些羞愧。
她也轉過頭，仔細盯着袋鼠的一舉一動。
——畢竟這種奇特的經歷，也能成為戲劇題材啊對不對！
袋鼠粗壯的尾巴在紅沙地上留下一道殘影。
它終于走遠了。
季微松了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
她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有些欲哭無淚。
剛才的情況太驚險，她的衣服蹭到了地上的灰土，留下好幾道印子。
反觀陸猶，他剛才趴在地上，現在又坐在地上看相機裏的照片，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季微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離陸猶遠了一點。
陸猶看完自己拍的照片，很是高興，得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單反。
“這次不錯，賺大了。”
季微也湊過去看。
平心而論，就她這個啥都不懂的外行人看來，陸猶的攝影水平，應該是一流的。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張袋鼠的照片，他卻拍出了一種奇妙的原始美感。
因為他的角度，所以袋鼠看起來格外高大，拖着長長的尾巴，佝偻着背，一派慵懶的模樣。
如果是別人拍出來，那一定是一張平淡無奇的風景照。可是在陸猶這兒，照片的每一幀都在叫嚣：這是我無意邂逅的袋鼠！驚喜吧！
——倒挺有他自己的風格的。
她問陸猶：“你都能拍出這麽好看的照片了，怎麽還用這麽簡單的設備？”
“薇拉小美女啊。”陸猶一手戴上墨鏡，“這個拍出的照片怎麽樣，還真和設備沒有關系。”
季微：“噢？”
梁細細就是搞攝影的，天天哭嚷着什麽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玩單反之後，起碼往裏頭砸了小十幾萬的錢。
陸猶對着陽光，墨鏡下，他眯了眯眼：“就像薇薇安邁爾，一臺祿來雙反相機，不照樣拍出史詩一樣的傑作？”
……來了來了。
又要開始裝逼比賽了。
季微定了定神，調整到裝逼最佳狀态。
幸好她看過那部《尋找薇薇安邁爾》的電影，所以現在才能理解陸猶的話，順利接上話題。
“你自己呢？覺得她拍的照片怎麽樣？”
“很好看。”陸猶說，“确實是個天才。你知道一個頂級攝影師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裏麽？”
“拍出和別人不一樣的世界？”
“嗯，差不多。”陸猶看着她，笑了笑，“說的很具體些，就是挖掘出被拍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她需要有那種讓人徹底打破藩籬的能力。”
“你呢？”
陸猶一愣：“我？”
季微回看他，語氣有些認真：“你覺得你有這種能力嗎？”
陸猶站定，雙手插兜，轉身看她。
“薇拉小美女，你這個問題……真的是很難回答啊。”
他這個回答倒出乎季微意料之外了。
她本來以為，按照陸猶騷兮兮的性格，他會毫不猶豫地說自己有這種頂級攝影師的能力，肆無忌憚地裝一波逼。
沒想到他竟然這麽謙虛？？？
季微覺得，自己對這個男人的認識又混沌了幾分。
陸猶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我覺得，我還在努力吧。”
努力什麽？
努力拍出更優秀的照片，成為更頂尖的攝影師？
這回，季微有些驚異，用正眼好好打量了陸猶一番。
明明自大到不可一世，卻偏偏在最重要的問題上謙遜至此。
這個男人真是充滿了不可解的謎。
陸猶一聳肩，無奈道：“薇拉小美女，幹嘛這麽看着我？難道你沒有這種感覺？明明自己已經做到最好，卻總是差了最後一步？”
這句話好像很難理解。
但是季微一下子就明白了陸猶的意思。
就在這一瞬間，她想到很多事。
她笑了笑，答非所問：“诶，陸猶，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一個有趣的人？”
陸猶一聽這個這個問題，“噗嗤”樂了：“幹嘛問這個？”
季微低頭看着紅色的沙土。太陽慢慢升高，兩個人的影子被越拉越短。
“我原先呢，很喜歡标榜自己是個有趣的人。”季微拂了拂頸間的發絲，“漂亮的皮囊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媽呀，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簡直驚豔好嗎。”
“然後？”陸猶輕笑，“後來發現自己還蠻傻的？”
季微走在他身邊，轉頭看他，眼睛亮亮的，“你也這麽覺得？你也覺得用有趣這個詞形容自己，還蠻傻的？”
陸猶一攤手：“我可沒有這麽說。我知道現在文藝界都在anti這個詞，你這樣的資深女文青，肯定也讨厭這個詞吧。”
“……那你的意思說，你覺得這個詞還不錯咯？”
陸猶低笑一聲：“薇拉小美女，在你的世界裏，所有東西都是非黑即白嗎？”
季微一愕：“嗯？”
“很多事情都有灰色地帶啊。”陸猶解釋，“我對有趣這個詞沒有什麽感覺。你們讨厭它，無非是因為現在用這個詞形容自己的人太多了，對吧？”
季微想了想。
也是噢。
所有小衆的東西，都從它走進大衆視野的那一刻，被它最先的發掘者鄙棄。
“這個東西還挺有意思的。”陸猶說，“有趣到底是什麽，你說的出來嗎？”
“我不知道。”季微搖搖頭，“從前我覺得有趣就是做一些很酷的事情，後來我發現，這個解釋也太偏頗了。這個詞好像是被人制造出來，為了标榜自己很與衆不同的。”
陸猶安靜地聽着。
似乎被這沉默鼓勵，季微一口氣說了很多東西。
“你剛才問我，我是不是有那種感覺，明明自己已經做到最好，卻總是差了最後一步？”
“嗯。”
“其實我一直都這麽覺得。後來我終于發現，我的天賦好像就是被’有趣’這個詞毀了。”
“嗯？”
“原先大家都說，啊，那個戲文的季微有多麽多麽有趣，我抓住這一點點屬性，就好像這是什麽我生來就是個天才的……那種證據。每創作完一樣東西，我都沉浸其中，百般端詳，無可自拔。其實呢？我所有的創作都是有趣的小俏皮，沒有真才實學，沒有深思熟慮。就在這種日複一日的得意裏，我把我的靈氣全部消磨光了。”
幾秒寂靜。
穿越垭口的風迎面吹來，将她的發絲在風中打亂卷曲。
第一次，季微這樣坦誠地向一個陌生人展露自己的內心世界。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自己自欺欺人的騙子。
她對自己說，這個劇本能引起某種震動，我寫的東西別人望塵莫及——但內心深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些小聰明，根本就是上不了臺面的“有趣”而已。
有趣能幹什麽？
她根本沒有毫無保留地、用心體會過任何事。
陸猶說得很對。
她總是差了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就是她自己。
“嗯。”她聽見陸猶開口，“其實，你能意識到這點，已經很好了。”
季微按住亂動的頭發，轉頭看向陸猶。
陰影打在他的側臉上，平白添了幾分深邃與深沉。
他也轉過臉來，朝她勾了勾唇角。
“只是，薇拉小美女，你剛才說的季微是誰？你不是叫梁細細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