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提兩個燈

第2章 提兩個燈

江荟珠乘電梯去了地下車庫。

沈姜焦急踱步,大約是氣糊塗了,她竟忘記最重要的一點,拍拍腦袋趕緊打電話給她爸。

可惜江荟珠更迅速,沈國輝的電話一直在占位。

也不知道聊了什麽,一通電話整整打了十分鐘!

家裏只剩沈姜和盲少年,外加打掃衛生的王阿姨。

聽見江荟珠離開的聲音,周鳴耀略顯拘謹地扯了扯發皺的白襯衫,對着沈姜的方向微微揚唇:“你好,沈姜同學,我是你接下來的小提琴老師,我叫……”

“喂?爸!我媽剛才跟你說什麽了?是不是讓你降我的零花錢?”

沈姜給她爸的電話終于通了,周鳴耀的話直接被打斷,他局促停下,耐心等她打完。

“不是,憑什麽啊,我最近又沒有犯錯!”

“我才不信,我就算好好學,她照樣會找理由扣我的錢!”

“我不,憑什麽,那錢是你給我的,是你的錢,憑什麽她說降就要降!她一分錢不給我花,還不讓你給我花?憑什麽啊!”

“我不想待在這裏了,爸,你讓我回去吧,我不要跟她待一塊兒了。求你,我求你還不行嗎?”

聽不見沈國輝的聲音,但周鳴耀能猜到他們大概在說什麽,并且愈發激烈。

他頓時有些局促。

雖然來時就被江老師叮囑過,說沈姜是個難搞的孩子,眼下看來,何止是難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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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啊,你為什麽老是聽她的話,不分青紅皂白聽她的!就算你們兩個離婚了,這事兒難道不應該是她虧欠你嗎,為什麽你總覺得虧欠她?你能不能……”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沈姜氣得直接将電話挂斷:“行,你們倆就使勁折磨我吧,再也不跟你打電話了!”

客廳裏驟然陷入詭異的安靜,落針可聞,別說周鳴耀了,就連王姨都盡量化身隐形人。

周鳴耀尴尬地頓住,想說些什麽化解眼前氣氛。

他等了五分鐘才開口:“沈姜同學,現在可以……”

“不可以!”少女的怒意毫不憐惜地刺向他的身體。

周鳴耀斂下眼睫,他只是垂頭沉默,看在沈姜眼裏,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地。

沈姜頓生煩躁。

她深呼吸,極力克制住暴躁的脾氣:“你想幹什麽?”

周鳴耀抿唇,濃密的長睫撲簌幾下,一張臉比女孩子還要白淨。

“江老師讓我教你練琴,我是你接下來的小提琴老師,我叫周鳴耀,你可以叫我……”

“你真的會拉琴?”沈姜不耐打斷他,眉眼夾雜了鋒利的光。

周鳴耀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露出淺笑,這一笑連帶着眉梢都是溫柔的,溫柔到不似真實的人。

骨瘦勻稱的指節沿着沙發角往下爬,指尖小心翼翼在腳邊摸索,很快摸到一只破舊的琴包,刺啦一聲綿長的回響,他緩緩捧出一只小提琴,如獲至寶般抱在懷中。

與琴包相比,小提琴倒是保養地很好,但一看就是廉價的便宜貨,甚至拉出來的琴音都不那麽标準。

因為看不見,周鳴耀從頭到尾不需要低頭,他雙眼無焦目視前方,姿态從容淡然,沈姜甚至覺得他比她媽還優雅。

周鳴耀不急不緩拿起琴弓拉了一段《雲雀高飛》,這是英國作曲家威廉斯獨具特色的作品,曲調悠揚柔和,婉轉迂回,充滿印象主義色彩的雲雀,高飛于空闊之境,宛如暮春三月。

曲畢,雲雀遠去,琴音裹挾着清風在蜿蜒的小溪上撩起陣陣漣漪……

剎那的失神,沈姜感覺自己似乎進入了盲少年的內心世界,看到了他不同于表面的人格。

豐富、多彩、浪漫,他并不“孤獨”。

沈姜不喜歡小提琴,可以稱得上厭惡,卻該死地沉浸于他的琴音中。

回過神,驚覺自己真是瘋了才會乖乖站在這裏聽一個盲人拉琴!

“你真是瞎子?”琴拉得這麽好,別不是裝的,為了制造什麽噱頭吧?

沈姜擰緊眉頭打量他,少年五官漂亮地不像話,要是他還健康,去水果臺參加什麽練習生,哪裏還有現在這些小鮮肉的機會呢?

那句話是對的,老天給了你一扇門就會關上一扇窗。

沈姜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周鳴耀感受到一陣帶着檸檬香氣的清風拂來,一團灰色影子閃過面頰。

他知道,是沈姜在試探自己是否是盲人。

他始終保持得體微笑,鼻尖泛着一點紅:“我希望我不是。”

沈姜注視他臉上的紅印子,看了兩秒便移開目光。

“希望我們接下來的合作能夠愉快進行。”他又道。

愉快?愉快可以,拉小提琴不行!

周鳴耀把琴遞過去,說想讓她拉一曲聽聽水平。

沈姜嫌棄扭頭,宛若莺啼的嗓音說出來的話不盡讨喜:“不想用你的破琴,音質不好。”

這話如果被江荟珠聽見一定會嘲諷她。

琴都不會彈的人,就算給你海菲茲大師的琴你又能拉出什麽花來?

周鳴耀頓了頓,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麽一句,指腹一下又一下在衣擺處碾壓。

他沒強迫,而且也贊同她的說法——自己的琴确實廉價且破舊,沈姜家有早已準備妥當的好琴。

沈姜不情不願拉了一首兒童曲,周鳴耀站在一旁,雙目無焦,唇角始終揚着一抹弧度。

曲畢,沈姜視線滿屋子搜尋王姨。她現在在廚房忙碌,往常這個點她早該上樓打掃衛生,這會兒遲遲不肯走,其實就是江荟珠派來監視她的。

“搖籃曲?”周鳴耀沒想到她會拉這首曲子,微微詫異了一下到底沒說什麽。

他忽然擡手,循着她的方向要觸摸她。

看着少年慢慢伸過來的修長手指,沈姜蹙眉,一把将小提琴塞入他的懷中。

周鳴耀怔愣,抱緊小提琴,無焦距的瞳孔落她的方向。

“剛才有幾個地方拉得有問題,我想知道你拉琴的姿勢,是不是手放錯了”

所以剛才才想摸一摸她的手臂,只要摸一下,他就能知道她的姿勢是否錯誤。

沈姜驚訝于他單是靠聽就能知道她的姿勢有誤?

當年第一次學小提琴的時候為了跟江荟珠作對,沈姜故意連手勢都不好好練,導致後來即使想改,無奈形成了肌肉記憶。

沈姜狐疑打量他,真的是瞎子嗎?

不甘心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答案顯而易見。

縱使沈姜不滿她媽找家教老師教她練琴,也難免覺得周鳴耀這個人可惜了。

棠寧杯第一

啧。

周鳴耀用她的小提琴示範了一下正确姿勢,順勢搭着她的小提琴用琴弓拉了幾下,臉上頓時浮現欣喜的表情。

“雲杉嗎?”

突如其來的激動惹得沈姜頻繁打量他。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來回在琴身撫摸,像撫摸情人的軀體一樣溫柔。

制作小提琴最好的木材是意大利雲杉木,纖維組織緊密,柔軟而富有彈性,一把動則幾千上萬,其珍貴度昭然可見。

沒有哪個愛琴人不希望自己擁有最好的小提琴,周鳴耀也不例外。

遺憾的是,他的小提琴是兩年前買的,還是雜牌二手貨,廉價至極,但也并不妨礙他拿它當寶貝。

手臂挑動,他又輕輕拉了幾下沈姜的琴,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是意大利雲杉嗎?”不止動作輕柔,連帶着聲音也輕微顫栗。

從來被她當作垃圾扔着摔着的小提琴,此刻被周鳴耀當作寶貝撫摸,沈姜心裏百種滋味。

“這都做成琴了,誰看得出來是哪裏的木頭啊。”

她心不在焉,時而看看周鳴耀欣喜的面色,時而想起她那降到可憐的零花錢。

周鳴耀正準備開始教學的時候,沈姜朋友的電話打了進來,約她出去玩。

她去陽臺接電話了,回來的時候心情顯然很不錯,語調都上揚了幾分。

周鳴耀聽出來了,以為她心情好就能好好練琴。

但很快,他甚至沒來得及把琴還給她,人就往大門口的方向走了。

半分鐘前,王姨進了廁所,沈姜趁機溜之大吉。

他心一慌,想起下午遇到的那群不良少年,踉跄地追她而去。

“沈姜。”

沈姜理也沒理他,兀自打開大門,然而腳還沒邁出去,就被周鳴耀握住手腕。

極度準确握住了她的手腕,沈姜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人看得見?

“幹什麽?”冷冰冰看着他。

“沈姜,你要去哪裏?江老師讓我教你練琴。”他眉心微蹙,眸子染上幾分着急。

沈姜嗤笑,拍拍少年的手臂,語重心長:“還不走難道留下來被你教訓嗎?省點工夫吧,瞎子老師。”

她毫不費力便掙脫他的手,趁王姨還沒出衛生間,大步流星離開了家。

聽見大門打開又迅速閉合的聲音,周鳴耀有些無措。

“沈姜?沈姜?”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周鳴耀掏出手機撥打江荟珠的電話。

“走了?”電話另一頭傳來清冷的女音,似乎對沈姜的逃跑沒有感到多麽驚訝

周鳴耀握緊手機,嗓音清冽:“是的,江老師實在很抱歉,我沒能……”

“沒關系,不是你的錯,我早知道她不會安分上課。”江荟珠煩躁地揉了揉額跡,呼吸驟然加長,“你先回家吧,這事我來處理,明天按時過來給姜姜上課。”

握緊手機,周鳴耀頓感一陣挫敗:“好。”

王姨從衛生間出來,見周鳴耀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拍拍腦袋:“哎呀,我真是,我真應該憋一憋的!”

周鳴耀離開禦景灣的時候,王姨送了他一程,送到大門口還不放心,略帶擔憂地問:“你家在哪兒啊?遠不遠?”

“不遠,我有導航。”少年晃了晃手裏的盲人版特制手機。

“哦,那就好,真的沒問題吧?”她還是不太放心。

周鳴耀彎唇,一笑如沐春風:“沒關系,我來時就是自己走的。”

“行,那你慢慢走,小心點。”

“我會的,謝謝。”

他轉身離開,王姨怎麽瞧怎麽覺得那孩子連背影都透着可憐的味道。

*

最近下了場雨,落葉鋪滿一地,像金色的鱗片。

早晚溫差大,天氣有轉涼的跡象,但南方的城涼地很慢,夏長冬短,最近秋老虎正燒得旺,基本上得等到十一月才開始穿厚外套。

上個月,周鳴耀收到了芙美皇家藝術學院的邀請,那是全世界排名前三的藝術學院,很少有保送名額,但他們給了他免試進入的機會。

周鳴耀拒絕了邀請,他說沒有去國外的打算,最後接了中國藝術學院抛出的橄榄枝。

國藝是國內最好的藝術院校,對周鳴耀來說,這裏就很好,足夠好了。

沈姜的母親江荟珠就在國藝任職,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

棠寧杯結束後,江荟珠早早等候,不給別的老師機會,果斷把周鳴耀挑走,說等他入了學要培養他做關門弟子。

說不激動是假的,江老師是國內屈指可數的出色小提琴家,藝術界無人不知,且她也是從芙美皇家藝術學院出來的,有天賦有能力,只是早在十年前就不收徒弟了。

後來,江荟珠又問周鳴耀有沒有空幫她輔導孩子。

大概是知道周鳴耀家庭不好,她給出的報酬很高,一個小時八百,周鳴耀幾乎沒有考慮就接受了。

……

回家的路途不那麽順利,盲道有各種障礙,最離譜的是居然有一棵樹栽在盲道上,周鳴耀哭笑不得。

緊接着一條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奶狗吧嗒跑來,熟練蹭上少年的褲管,嘴裏發出嗚咽的奶鳴。

周鳴耀輕輕用盲杖将奶狗推開:“大黑,別鬧,今天沒買香腸,改天吧。”

他不知道奶狗是什麽顏色,因為眼裏只有黑和灰,所以叫它大黑。

小白狗表示:反正我聽不懂,你怎麽叫都行。

大黑一路跟随少年拐彎進入逼i仄深幽的小巷子,前方忽然喧嘩,一大波人擁簇着走來,聲勢浩蕩。

慫包大黑被吓跑,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周鳴耀身體陡然僵硬,轉身想換條路卻被眼尖的少年們發現。

“嘿!那不是下午那個瞎子嗎?”連衣服都沒換,太好認了!

說着,一群人浩浩蕩蕩往周鳴耀的方向跑。

少年聽到動靜加快速度,卻還是被這群惡劣的少年少女們圍地水洩不通。

“小瞎子,看見我們跑什麽啊,嗯?”

“馬哥,他看不見。”

“哈哈哈,你都沒看見我們,你跑什麽啊?”

即使路燈昏暗,朦胧的光線也能看見面前少年的絕美容貌,美到連女生都嫉妒。

周鳴耀手握成拳,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要被這群人戲弄的結果,沒想到人群裏忽然響起一道熟悉女音。

沈姜推開擋在面前的馬金武,嗓音冷然:“行了別找事,我時間不多。”

聽見沈姜聲音的一刻,周鳴耀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分明他是瞎子,卻把頭轉到了她的方向,一厘不差;

分明是個瞎子,那目光卻好像透過一層黑暗,劃開了沈姜的身體,開膛破肚,什麽也不剩。

沈姜心中莫名心虛,但想想周鳴耀只個瞎子,他什麽也看不見,他不會知道面前的人是她。

所以,為什麽要心虛?

“姜姐,這瞎子長得真好看,要不咱……?”

沈姜從沒在一個女生身上見到過“猥瑣”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

她冷淡地睥睨她,雙臂環胸:“你想幹什麽?”

金菲菲嘿嘿一笑,笑音綿長:“不幹什麽,就是一起玩玩呗。我說,這瞎子一定沒有朋友吧?”

“是吧?”說着伸手去摸他,“女朋友也沒有吧?”

周鳴耀受到驚吓避開,橙黃色的路燈也沒辦法蓋住他慘白的臉色。

他想後退,後面是牆面,他無路可走。

他用力攥緊盲杖,緊到好像要将它擰斷才甘心。

就在金菲菲快要摸到周鳴耀的臉時,沈姜一巴掌拍開她的手。

拍得很重,啪的一聲清脆響,痛得金菲菲龇牙咧嘴甩了甩手。

沈姜不悅吐出一句:“瞎子你也看得上?”

見沈姜臉色不太好,金菲菲悻悻放下手,讨好地笑了一下,才又嬉皮笑臉着,說:“姜姐,上面壞了~下面沒壞啊。”

周圍瞬間響起沸騰的起哄聲。

“歐歐歐——金菲菲,你好壞啊哈哈哈——”

昏黃的路燈将少年的臉照得四分五裂,一半是亮,一半是暗。

他唇線繃得緊直,指關節泛白握成拳,再用力些,骨頭仿佛快要頂破皮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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