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接下來的三百多公裏很順暢,難得的順暢,昆侖山口沒有堵車。
過了當雄就是拉薩,太陽還沒落山,許南珩已經困了。
他上一次睡覺還是在格爾木,這會兒屬實頂不住,尤其吃了烤包子和他不記得名字的,脆底兒的面餅,攝入碳水後升糖,加上車子搖搖晃晃,帶來的困意不講道理。
總之許南珩再次睜眼,到拉薩了。
“這就天黑了?”許南珩懵逼地看着車窗外問道。
方識攸見他醒了,說:“沒有,天沒黑,是陰的。拉薩就是這樣,天氣變化很頻繁,一會兒太陽刺眼一會兒烏雲壓城開始刮風。”
“喔……”許南珩聲音發虛,且喑啞,他睡得不舒服醒過來就是這樣。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去後座摸礦泉水。
外面風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海拔高,許南珩覺得這陰雲真低啊,真的像壓城。
十字路口,交警亭旁邊的塑料棚被風拉扯着嘩啦啦地響,都快被刮去斑馬線了,交警立刻跑過來拽住它的杆兒,垃圾桶裏的塑料袋也被卷出來漫天亂飛。
然後方識攸說:“喏,布達拉宮。”
“嗯?”
“從我這兒看。”方識攸目視前方,指了下主駕駛這邊的車窗。
看向主駕駛車窗的話,就肯定會看見司機。所以許南珩一扭頭,第一眼看見的是方大夫流暢且利落的下颌線與側頸。
方大夫的樣貌很不錯,有點像大學時候匆匆路過面前的帥氣學長,驚豔一眼,惦記好幾年。許南珩稍微有點顏控,所以當時才讓他上了車,半夜帶陌生路人這種行為其實很危險,有點賭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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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了嗎?”方識攸問。
“啊。”
根本沒看見,走神了。許南珩實話實說:“沒。”
“沒事兒,機會多。”
許南珩一蹙眉:“為什麽這麽說?”
方識攸說:“你是老師,過陣子開學了,你這個時間來西藏,應該來支教的吧,以後能看見……許老師,我停哪兒?你這個導航定位定的是布達拉宮廣場,但是這會兒過去要堵車,我有點趕時間,能不能找個地兒先讓我下?”
“哦。”許南珩喝了口水,坐直起來,看了眼輔道路邊的車位,說,“我定位随便定的,你就在那兒停吧。”
“好。”方識攸打燈變道,等着車流過去後,開到輔道邊的公共車位上。
他将車停穩後,胳膊伸向後排地上拎起保溫箱,然後解開安全帶,掏出手機,說:“給你轉路費。”
說到路費,許南珩忽然想起加油站,問:“之前加油的錢你掏的吧。”
方識攸沒出聲。
許南珩伸手把副駕駛前邊的手套箱摁開。果然,他記錯了,油卡不在方向盤上方的遮陽板裏,被他上次放進手套箱裏了。
這輛奔馳大G的油箱100升,98號油1升不低于9塊,許南珩湊過去看儀表盤,那會兒方識攸應該是98加滿了。
“得了,別給了,你走吧。”
“許老師。”方識攸說,“當時月黑風高,我是你國道邊碰上的陌生人,你願意涉險帶上我,這點油錢算什麽,不過以後這種情況你還是要多掂量,這年頭很多信息可以作假。”
許南珩笑了下:“行,我記下。”
他當然不能說因為我看你長得順眼,于是添了句:“方大夫說得對,下回我長個心眼。”
“收款碼。”方識攸示意了下自己還在掃一掃狀态的手機。
許南珩搖頭:“不用了,你都付了油錢。”
“那不行。”方識攸堅持要給,“路費是路費,油費是油費。”
“真不用了。”許南珩說,“你不趕時間嗎,趕緊走吧。”
他邊說邊解開自己安全帶,直接打開副駕駛門下車。風真的大,許南珩一件白T恤和鉛灰色的連帽衛衣外套,外套拉鏈沒拉,給他掀得像個大俠。
許南珩直接繞過車頭,走到主駕駛,從外面拉開門,催促他:“方大夫,下車吧,有緣再見。”
方大夫無奈,畢竟許南珩這車又不是出租車,不會在裏面貼個收款碼。他收起手機,風湧進車廂裏,方識攸被刮得眯了眯眼。
結果是方大夫已經在藏區做了快一年的醫療援助,去過很多鄉村縣城,所以身上常備現金。他從外套內兜裏摸出錢包,直接一把抽出所有現金,塞進了副駕駛前邊的手套箱,将其一合,蓋上了。
“啧你……”這番操作許南珩屬實防不住。
方識攸收起錢夾拎好保溫箱,下車:“多謝你帶我一程,許老師。”
“客氣了方大夫。”許南珩和他握了握手。
“再見了。”方識攸說。
“嗯。”許南珩點頭,“再見。”
接下來許南珩坐進駕駛座,調整了一下後視鏡和座椅,打燈轉向準備彙入車流。後視鏡裏方大夫那一抹高挑的身影被大風裹挾着消失在人群。
再一看手套箱,方大夫塞了一千二進來,許南珩輕輕嘆了口氣,把手套箱合上。
調好導航目的地後,許南珩才恍然——萍水相逢同行一程,方大夫給加了一箱98汽油還搭一防曬霜,沒和他加個微信什麽的。
主要方識攸走得太匆忙,且烏雲狂風,兵荒馬亂的,許南珩自己也忘了。他并非扭捏的人,不是非要等別人主動開口提出加聯系方式,他想要微信的話會直接說,但剛剛是真忘了。
算了,許南珩往酒店方向開,雖然有點可惜,但也只有那麽一點而已。
可能匆匆路過的帥哥會驚豔他一眼,但他絕不會惦記好幾年。
辦好入住後,許南珩呈大字型躺在床上。雖然從格爾木開出來之後海拔一度升到四千多米,可那會兒人在車裏,不太動,他也沒有高反,所以覺得自己是那個不高反的幸運兒。
但就剛剛,停了車,拖着兩個行李箱背着包,從停車場走到酒店大堂那短短一截路,居然喘上了。
高海拔地區的“一截路”和尋常的“一截路”簡直不是一個概念,拽着行李箱就算了,肩上還背了個包。
他那電腦就快六斤,進去酒店大堂的時候喘得像是從北京徒步走過來的。
躺了會兒,感覺好點了,許南珩摸到手機,打了個電話出去。片刻後,電話那邊接通了,許南珩說:“媽,到拉薩了。”
“安頓好了嗎?”媽媽問。
“嗯,在酒店休息,明兒開車去山南。”許南珩翻了個身側躺着。
媽媽:“累了吧,聽你這聲兒,有氣無力的。”
許南珩:“那可不,三千五百多公裏,我一個人開了一大半。”
“嗯?”媽媽那邊問,“剩下的一小半呢?”
許南珩本想瞞一下的,但缺氧缺得腦子也遲鈍了:“啊……半路捎上了個人。”
“什麽人啊!多危險啊!”媽媽那邊提高嗓音,“你怎麽能讓陌生人上車呢,萬一是壞人呢!萬一給你敲暈了拉走,掏了腎挖了眼角膜呢!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許南珩!”
預料之中媽媽會這麽說,其實許南珩自己也明白,便說:“好~下次不會了,沒有下次了。”
媽媽那邊又教育了幾句,許南珩乖乖應着。媽媽稍有些溺愛他,出發前就說了,反正是開車去,半途後悔了就掉頭回來,咱們不支教了。
許南珩路上想掉頭純屬煩的,他也很清楚媽媽只是寶貝自己,不想自己受委屈。
媽媽嘆了口氣,接着說:“那你要在市區買σw.zλ.好生活用品,哎對了,南珩,布達拉宮看了沒?藥王山去了嗎?多拍拍照片呀!”
“……”許南珩哭笑不得,“媽我不是來玩兒的。”
終于挂斷電話,許南珩覺得在高原還是要少說話,給他累得不輕。繼續躺了幾分鐘,許南珩堅強地爬起來,去浴室洗了個澡。
再從酒店出來,行兇似的狂風已經結束,天氣晴好,西藏天黑得晚,時間将近晚上八點,天空的顏色像倒扣的湖。
酒店大廳的服務員跟他說游客都愛去八廓街逛,建議他也去看看。許南珩道了謝,委托酒店洗了一下他一路過來換下來的衣服,然後走出酒店沿街閑逛。
他溜達的這條街開了很多寫真店,為游客化妝,出租民族服飾然後幫他們拍照。許南珩長得不錯,身材也好,1米83的個頭,腰窄腿長,五官清俊,不少店員招呼他,問帥哥要不要來拍幾張。
原來人在異鄉是這種感覺,分明街邊人來人往,卻感覺很空蕩。店家門頭上都是兩行字,一行藏文一行漢語,有些連鎖店的奶茶店和快餐店。
最後許南珩進了家德克士。
許南珩比較理智,他前往縣裏任教的時間是後天,所以他決定這兩天的吃喝都盡量謹慎,不要搞得水土不服上吐下瀉,耽誤事兒。
媽媽在微信上繼續問他有沒有吃晚餐,他拍了漢堡可樂發過去,他媽媽一連發了好幾個流汗無語的表情回來。
他們學校支教的十多個老師拉了個微信群。大家前去的支教崗情況不同,西藏秋季開學比較早,八月中旬就開學了,有些地方開學時間也早,一批老師已經出發,一批老師還留在北京。
大家知道許南珩前幾天出發了,但一直沒在群裏說話,于是被@了一下。
[譚奚:@許南珩,許老師到了沒?]
[戴紀綿:許老師可能還在開車?]
譚奚是和許南珩同一批的實習老師,戴紀綿老師則剛剛送走一批高三生然後今年支教。許南珩順下去一口可樂,回複:剛到拉薩,有點缺氧,在酒店躺了會兒。
聽聞他到了拉薩,群裏噌地冒出來不少人,都讓他快發點照片,七嘴八舌的。平時許南珩嫌群聊很煩,這會兒忽然覺得人在他鄉的時候看群聊居然順眼了。
[許南珩:明兒吧,明兒去拍一下布達拉宮。]
大家這時候也反應過來,紛紛說好好休息,畢竟誰都不是出去玩兒的。群裏慢慢安靜了,許南珩吃完飯,坐在餐廳裏發了會兒呆。
外面天色漸暗,還有很多游客在夜拍,穿着藏族的衣服,臉上畫很有民族感的妝。許南珩走出餐廳後,嘗試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倏地一笑,确實,方大夫說得很對。
氧氣稀薄,動彈不得,自然就寧靜了。
他又有點想抽煙,但是他火機不曉得在哪兒丢了,可能丢在過銀川的服務區,也可能丢在格爾木的酒店。
手揣在兜裏摸着煙盒,然後擡腳走向一間小超市,得去買個火機。
第二天他決定去看看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廣場很大,人也很多,許南珩找了個游客路人問從哪兒進。
結果那位游客指了一個超級遠的地方,說:“那兒看見了嗎,那個售票點,就是布達拉宮的入口。”
“要、要走那麽遠嗎?”許南珩差點結巴。
游客邊比劃邊說:“是的噢!我們昨天進去過啦,那兒只是入口,爬到頂要爬12層呢,但是從頂上能俯瞰整個拉薩。”
于是四體不勤缺乏運動的人民教師點頭微笑,禮貌地說:“這樣啊,謝謝您。”
還是算了,讓他想起了很多人爬到泰山售票點就決定結束這段旅程的故事。許南珩舉起手機,拍一張照片,發給媽媽,又發進支教同事們的群聊。
後一天下午,山南市支教項目的負責人聯系了許南珩。
對方和許南珩加上了微信,把注意事項以及進縣城的路線圖發了過來,他們對待支教老師很真誠,甚至詢問了他需不需要報銷油費,用加油站的憑證就可以。
許南珩連忙拒絕了,為了防止見面後對方像方大夫一樣直接把現金扔自己車裏,不惜謊稱自己校方已經報銷了,對方才安心。
去縣城要先過山南市,拉薩到山南很近,一百多公裏,高速暢通,許南珩一個多鐘頭就開到了。到山南後是一次支教會議,還有許多在藏南支教的老師們,今天是一個大會。
老師們從五湖四海來到西藏南部,會議結束後,大家亦從這裏分散開來,去到自己支教的鄉縣。許南珩也是,會議結束後大家合了一張影,許南珩繼續開車,去縣城。
從山南離開之後,後面的路就變得難行。
他開了一個小時,在非鋪裝路面上颠得五髒六腑一鍋炖,終于趕在日落前到了縣城。
到了縣城還沒完,接應他的老師說,學校不在縣裏,在下邊的村莊。
許南珩跟着老師的車後面開,開得萬念俱灰。
二十幾公裏的山路,開了三個小時。
許南珩人都傻了,二十幾公裏啊——要是柏油路,二十公裏騎自行車也就倆小時啊!
而且許南珩這是越野王者奔馳大G,可以想見這山路有多難開。
三個小時後,他終于站在了學校院子裏。學校的前大院只有三樣東西,帶他過來的老師、他自己,和國旗杆兒。
老師說,這棟樓以前是別人捐的希望小學,那些小學生升了初中,又拾掇拾掇改了初中。
教學樓當時在照片裏看到了,還不錯,打掃得很幹淨,貼着瓷磚,暑假又漆過一回。
“對了,我叫達瓦江措。”他向許南珩伸手。
許南珩回過神,和他握手,說:“許南珩。”
接下來達瓦江措帶着許南珩去看了一下教師宿舍,宿舍在教學樓的二樓,一樓和三樓都是教室。樓道轉彎的地方是衛生間和開水房,天臺有晾衣服的地方。
達瓦江措笑了笑,和他交換了聯系方式,說:“那你休息休息吧,我們學校的食堂還沒開餐,但是往村裏走有賣吃的。”
“好,謝謝。”許南珩說,“我去村裏看看吧。”
他和達瓦江措一起下樓,許南珩的車停在學校裏顯得這車格外大,他呼了一口氣,提醒自己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無論這兒是什麽環境都要坦然接受。
學校用一圈鐵栅欄圍了起來,後操場還不錯,有塑膠跑道和籃球場。達瓦江措領着他從學校的側門走,說這裏進村近些。
從側門出去後,許南珩依稀聽見不遠處有人在說話。
一個男人說:“支教老師過來了,說這兩天有個歡迎會在縣城,也叫上我們了,你到時候去嗎?”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耳熟,說:“看情況吧。”
許南珩覺得耳熟得有點過分,偏頭看過去,有兩個男人在學校栅欄旁邊抽煙。
其中一個穿白大褂,也看了過來。
白大褂對面的男人又說:“大老遠過來這窮鄉僻壤,教孩子讀書,真是熱心腸。”
白大褂笑了起來,眼神依然落在許南珩身上,說:“确實是熱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