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這自然是開玩笑的,怎麽可能溜達二十多公裏回來。
方識攸說醫院的停車位很充足,前後院都有地方停車。其實許南珩也猜到了,況且村莊這裏也沒有違停标識,但他還是要說一聲的,這是個人素養。
昨天開會說要在前院辦開學典禮的時候,雖然校長和老師們都沒提及他那輛車,但開完會從一樓的教室裏出來,許南珩忽然意識到這車太大,在院子裏太占地兒了,趕緊開去醫院。
接着許南珩賴在床上跟方識攸閑聊了會兒,今天很多人都問他開學第一天怎麽樣,北京本校之前他實習時候跟着的老師問了,媽媽問了,其他支教崗的老師也問了。不過方大夫問的角度比較精準。
[學生名字和臉能對上號嗎?]
[其實這也是我想定制校服的原因之一。]
藏族名字大部分是一些吉祥話。譬如班裏的洛桑拉姆,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心地善良的仙女”,班裏光是叫拉姆的姑娘就有仨,許南珩頭都大了,一時半刻哪能記得住。而校服可以印名字,這樣就像玩家腦袋上頂着ID,更好記。
方識攸那邊笑了好一陣。他給許南珩說,縣城村莊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寺院裏的上師給取的名字,也有父母取的,孩子名字的前兩個字或後兩個字都可以叫。像達瓦江措老師,叫達瓦老師就行,習慣幾天就好了。
接着閑聊兩句後,方識攸說,他老師有個主動脈夾層手術,他一助,便結束了聊天。
許南珩下床,伸了個懶腰,走去書桌前坐下,摘表,開始寫教案。摘表對許南珩來講是一種“開始認真”的信號,他是個需要“信號”來進入狀态的人。
第二天,班上又來了個小姑娘。
巧了,這小姑娘就是前兩天許南珩從方識攸那兒出來的時候,在醫院和學校中間的路上碰見的。
小姑娘見着許南珩也是一愣,次仁老師說,她叫達桑曲珍,昨天開學沒來,是因為她爺爺前兩天從屋頂下來的時候,摔了一跤,今天她爸媽從縣城回來照顧爺爺,她才安心來上學。
許南珩想起那天小姑娘跑着去醫院,遂點點頭。次仁老師又告訴他,曲珍雖然成績平平,但是很乖巧聽話。
到今天,開學的第二天,班裏孩子依然個個認真上課,收上來的作業雖然有些慘烈,基礎的一元二次方程算得五花八門,還有個用上圓周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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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南珩決定先放緩教學節奏,他擡腕看表,清晨七點三十五分,距離打鈴還有五分鐘,人已經到齊了。
“行,不耽誤時間了,今天提前五分鐘上課,來,講昨天的作業。”許南珩打開練習冊,想起了達桑曲珍昨天沒來,于是說,“達桑同學,你邊聽邊寫吧,有不懂的下課來問。”
達桑曲珍忽然被點名,有些無措,低下頭快速翻開練習冊。這兒的孩子不像北京的孩子,許南珩接觸到的大部分北京本校的學生更從容,起碼比許南珩念書那會兒從容多了,這是從家庭帶來的。
這兒的孩子在老師面前會有些腼腆懼怕,北京的孩子普遍很早就在精神上更獨立,所以行為上,對待教師是尊敬但不卑微,他們會點頭微笑說老師好,然後收回視線繼續向前走。
第二天下課,許南珩這回想着去食堂幫忙打下手。今天掌勺大廚是校長,校長叫索朗措姆,她也是紮西卓嘎的媽媽。紮西卓嘎是班裏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許南珩也不曉得為啥就直接來念初三了,于是趁着校長炒菜,他直接問道:“索朗老師,能問您件事兒嗎,關于卓嘎的。”
索朗措姆似乎預料到了,笑了笑,往大勺裏磕了些耗油,說:“你是想問卓嘎才13歲,就上初三的班級,是不是太早了。”
“嗯。”許南珩撕着卷心菜,“您完全可以讓她去縣城,正常上初一初二。”
“不行的。”索朗措姆還是微笑着的,說,“卓嘎必須留在我身邊,而我必須留在這所學校。”
許南珩不解。索朗措姆大小是個校長,她的女兒去縣城借讀住宿舍,不看僧面看佛面,縣城學校應該會給這個名額。
“盤子,許老師。”她看向許南珩右手邊的空盤子。
“哦哦。”許南珩遞過去。
索朗措姆将鍋裏的菜盛進盤子裏,她左邊還有兩位老師在炒菜,鐵鍋鐵鏟剮着,熱火朝天。
索朗措姆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說:“卓嘎有心肌病,随時有可能猝死,她的每一天都是珍貴的,我希望她呆在我身邊,她也不想離開我。”
“這……這樣啊。”許南珩怔愣了片刻。這會兒再回憶一下紮西卓嘎這小姑娘,她确實更瘦弱些,也更白,許南珩根本沒多想,只覺得她年紀小瘦小些也正常,而皮膚白,就更沒什麽了,大約就是平時防曬了嘛。
這确實是他沒想到的。許南珩又說:“那您有考慮帶她去北京嗎?去、去協和呀,協和這醫院很強的,還有首都天壇、很多心胸專科醫院,索朗老師。”
“北京的醫生已經看過啦。”索朗措姆說。
有那麽一瞬間許南珩想說,如果是手術費用的問題,天下那麽多支教崗,偏偏讓他這個京城闊少來了西藏,搞不好他就是神佛派來針對性拯救蒼生的呢。
不過許南珩抓了一下重點,問:“哪個醫生啊?靠不靠譜啊?索朗老師,還是要多看看的,多聽取幾個專家的意見。”
“北京來的方識攸醫生。”索朗措姆繼續起鍋燒油,笑眯眯的。
“哦……”許南珩點頭。
“卷心菜,許老師。”
“哦哦!”許南珩加快速度狂撕菜葉。
飯後,學生們排隊在水龍頭洗自己的碗,老師們排在洗碗隊伍的最後。許南珩一只手端着碗,拇指摁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機。
他在微信上找方識攸,問他卓嘎的病情。同時很慶幸自己多嘴問了校長,否則若以後兇起來刺激到她,再有個三長兩短,那他這罪過,只能去跳海了。
方識攸那邊回了個很短的語音條:“稍等我一個小時。”
許南珩回:好嘞。
這一等,等了倆小時。不過許南珩明白,醫生這職業就是這樣,所以他回去宿舍後先讓水壺燒上熱水。他已經能非常娴熟地運用塑料盆在衛生間裏洗澡,主要天還沒冷,可以大半盆冷水兌半壺開水,澆一輪,然後洗發水洗頭,擦沐浴露,再澆兩盆就完事。
洗完澡改了作業,再看看教材,琢磨着什麽時候給班裏考個試,兩個半小時就過去了。
方識攸是直接打電話過來的。
開口就是:“不好意思啊,我這邊臨時又開了個會。”
“沒事兒啊。”許南珩說,“我這又不是什麽要命的事情。”
許南珩聽見方識攸那邊傳來一聲“嘭”地關上車門的聲音,旋即他語氣緩了下來。車廂的密閉空間會給人安全感,讓人放輕松。
方識攸說:“你班裏的紮西卓嘎,她是校長索朗措姆的女兒,我是三個月前到小醫院輪值,過來的時候,因為是落後村莊,援藏項目裏有對落後村莊的免費體檢,那時候一起援藏的心血管主任看了卓嘎的心電圖,說她可能心髒缺血,做了彩超和其他檢查,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分數只有30%,正常人起碼有50%,确診了擴張型心肌病。”
許南珩安靜地聽着,方識攸也在用最易懂的表達方式告訴他。
方識攸繼續說:“其實是我疏忽了,卓嘎在你班上,我該提前跟你打個招呼。”
聽這話,許南珩趕緊說:“哪兒的話,我還能事事都指望你嗎。”
方識攸那邊笑了下:“因為原本我想着這事兒,後來縣城患者那邊出了點岔子,我給忘了。”
“那卓嘎目前有什麽治療方法嗎?”
“心衰這個病,它有點像定時炸彈,平時沒什麽異樣,甚至運動、情緒起伏,都沒事,可一旦出現症狀,就又急又猛,目前卓嘎在吃藥,按時複查,已經登記了移植。”
方識攸頓了下,又問:“你想資助她嗎?”
臨到這兒,方識攸覺得沒必要裝聾作啞。孤身一人跑藏南,渾身一股子閑散逍遙的勁兒,再加上他到醫院借網線開會那天說的‘沒必要裝了’。
資助這個事兒,許南珩其實是有股子沖動勁的。
但他對醫療方面并不了解,于是有些試探性地,放低了聲音,悄聲問:“方大夫,她這個手術要多少錢啊?”
聽他這麽悄聲說話,方識攸沒忍住笑出來:“許老師,不用這麽小聲,就我們倆。”
這話沒錯,方識攸車裏就他一個人,許南珩宿舍也是一個人。但許南珩發虛啊,說:“啧,打聽事兒不就得悄聲的嘛,你估算一下。”
“其實我沒法給你很準确的數字,卓嘎最理想的治療是移植,單手術費用的話我們北京的院好像……記不太清了,四十來萬吧。”
“哦——”
許南珩這個哦得相當明顯,下意識地就松了口氣,盡管他已經非常努力地“哦”得平淡一點,就當聽個新聞,但他這人藏不住事兒,沒緊跟着說一句‘原來就這麽點錢’已經是他近些年成熟的表現。
誠然,方識攸聽出來了。他對此沒什麽反應,只是說:“費用方面我确實記不太清,應該有些浮動不過不會太大。”
許南珩“嗯”了聲:“不要緊,只要不是三四百萬那麽誇張就成。”
方識攸:“不過你不需要擔心卓嘎,西藏這邊的醫保能報的非常高,有的能達到95%,到時候實在不行了再向你求援。”
許南珩打開宿舍門,外面是走廊,走廊護欄到他胸口高。他出來是想抽根煙,但礙于這裏是學校,忍住了,胳膊趴在護欄上,接着跟方識攸聊。
“好嘞,錢籌不夠一定得來找我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方識攸笑起來:“這句話不是這麽用的吧許老師?”
“嗐,你又不是我學生,對你不用太嚴謹,瞎用呗。”許南珩笑着說。
方識攸語氣輕松,佯裝很受傷:“哎喲,到我這就沒所謂了。”
“那可不,唉——方大夫,西藏的星星真多啊,我在北京二十幾年沒見過這麽多這麽亮的星星。”他擡頭,從二樓走廊望向天。
方識攸也擡眼,從車子的前擋風玻璃看出去:“嗯,高原空氣幹淨,光污染也低。”
兩個人舉着自己的手機,看着同一片星空,很默契地安靜了一小陣。
許南珩的沉默是因為這滿天的星星實在太漂亮,擡頭的這一眼,從前語文課本上的那些星空描述,從文字變成了畫面。
片刻後,許南珩想起電話剛開始時候方識攸那邊關車門的聲音,于是問:“你現在在哪兒呢?”
“哦我在山南市裏,剛開完會。”方識攸說,“明天市醫院我老師有臺手術,我給他一助,等下開車去旅館。”
“那你趕緊去休息吧,不聊了啊。”許南珩潇灑地說。
“好。”方識攸那邊也幹淨利落。說完,各自說了句晚安拜拜之後便挂斷了。
然而電話挂斷後,兩個人都沒動。
他們相隔其實也就兩百多公裏,通話不過十來分鐘,許南珩捏着手機倚在護欄,他還是想抽根煙。
他還想說說今天班裏新來的姑娘,達桑曲珍,想聊聊藏區的孩子和北京孩子的不同,想說今兒有個學生解方程用上了圓周率。
這些事兒完全可以在群裏和其他老師聊,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想說給方識攸聽。
另一邊,方識攸的車遲遲沒啓動點火。
他舔了舔嘴唇,副駕駛放着他給許南珩從山南市區買的護眼無影臺燈——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付錢了,想着許老師能用上就買了。
良久,方識攸終于啓動了車,開向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