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邊見-7
那邊見-7
黑煙像是厚重的布簾那樣,遮蓋住原本濃烈的晴光,荒蕪的公園嵌在數不清有多少層的水泥大樓中間,細細的樹枝垂下來,随風搖擺,像是葬禮上的黑色帷幔。
這是一個人類平均壽命只有三十歲的世界,但成年的年紀沒變,還是衆所周知的十八歲。也就是說,人類在成年之後,大概率會在十二年後死去。
死去的原因跟衰老和疾病通常都沒有關系,這個社會沒有老年的說法,人類只有童年、少年和青壯年,沒有步履蹒跚,沒有滿頭白發。這裏也沒有大學,十八歲之前沒有人會不讀書,而十八歲以後不會有人繼續讀書,他們一畢業就走上了工作的道路,也不需要自己找工作,因為他們擁有“天賦”。
所謂的天賦,就是指他們一出生就會獲得一項技能,這項技能決定了他們成年之後會做什麽事情。
有人的技能是烹饪,他們畢業之後就會成為廚子;有人的技能是傳承,他們畢業之後就會成為老師;有人的技能是重複,他們畢業之後會成為流水線上的一員;有人的技能是力氣,他們畢業之後就去搬磚……
這個社會的工種大體上就只有這些,數起來不會超過十個指頭。對此,人們沒有期待和希望,沒有理想和快樂,但同時也沒有痛苦和憤恨,無奈和悲哀。他們無悲無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按部就班地長大,走着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路,在三十歲左右的某一天平靜睡去,就再也醒不來了。
徐夢蝶覺醒的技能是清潔,所以她在十八歲成為了一名清潔工。
她不需要自己出去接清潔的訂單,她進了一家清潔公司,公司配有APP,徐夢蝶每天醒來之後登錄APP,就能看見自己當天被分配到了哪個區域工作,然後她就帶上整套清潔工具去那個地方,開始一天的工作。
早八晚八,中午和傍晚各有四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對成年人來說,這個社會沒有家的概念,十八歲以後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社會會給他們分配一個小小的住處,他們不會跟親人朋友聯系,也不會有聚會約會這樣的東西。下班之後多數人都是回到自己的小窩裏面,洗個澡發發呆就睡覺了,然後又是第二天的工作,如此循環往複。
所有人的休息時間都是一樣的,每年有十天的休息時間,休息日就是在天氣最冷的那十天,供人們冬眠休息。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假期,病假、婚假、産假、喪假、事假等等的假期在這個社會都不存在。因為人不會生病,不會結婚,不會自己生孩子,不會因某人的死亡哀悼,不會有任何屬于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
連機器都還有生鏽損壞的時候,但人是非常穩定的東西,沒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會影響他們的工作。這個社會上也不存在請假這種事情,如果某個人某一天突然不需要工作了,那麽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人已經死了。
換言之,除了死亡,沒有任何人能夠停止工作。
人類的生命軌跡是非常清晰的,前十八年學習,後十二年工作,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權,換工作和不工作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的結局早已在出生的時候寫好。在這樣的社會活過一生,自然也不會有墓志銘這樣的東西,因為每個人的生平都差不多,所以沒什麽好寫的。
如果非要寫的話,恐怕每個人都會寫上一句話,那就是“我跟別人沒什麽不一樣的”。
那就是全部了。
徐夢蝶醒來的時候,頭腦發熱而後背發涼,她怎麽會做這麽荒唐的一個夢?而夢裏的一切她居然都記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是真實存在的世界那樣。
三十歲就是人類的平均壽命?那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她所在的這個社會總是說“三十而立”,如果三十歲就死去了,那豈不是連“立”的機會都沒有了?
可是,難道在這個“真實”的社會中,三十而立是容易實現的事情嗎?
三十歲是什麽?
在徐夢蝶的眼裏,三十歲是讓人恐懼的年紀,而給她帶來三十歲年齡恐懼的事情并不是未婚未育。
而是招聘啓事上面寫着的“要求三十五歲以下”,是在某個地方漂泊十年卻沒有自己的房子,是最終發現意義感這種東西根本沒有辦法在工作中找到,是發現再渺小的理想都只是夠不着的空中樓閣,是容錯率越來越大但道路卻也越來越窄。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吾十有五而志于功名利祿。
三十而立?不如三十而逝。
這樣想想,夢裏那個世界的運轉機制也算不得恐怖,起碼那裏的人都不會太過痛苦。
徐夢蝶在夢裏做清潔工的時候,其實還做得挺快樂的,她每天的目标就是将某一塊地方清潔幹淨,目标純粹而簡單,而且并不困難,她沒有壓力,也不會感到太過疲憊。
而且每天都有足夠的充電時間,在那個世界,睡覺就是充電,每個人到了十點就會自動睡着,七點便自行起來,不需要失眠藥和鬧鐘等物品,因為他們不會失眠,也不會睡不醒。
每天去工作的時候,他們都昂首挺胸,精力充沛。
而且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去,他們會很珍惜當下的每一個日子,哪怕每個日子都沒什麽區別,只是把同一天重複過了很多遍。
但是沒關系,因為沒有別的選擇,所以不會有別的期待,更不會因為期待落空而感到難過。
在一個壓抑的社會裏面,人活得像一臺機器,那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了。
徐夢蝶想,她能把自己變成一臺機器嗎?不僅是在工作上面,還有別的事情上面。
如果莊兆興去世了……她能否完全把那當做是正常的生命現象,不為此感到悲傷?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早死晚死的區別罷了,早點死去,還可以早點脫離苦海,何必難過呢?
她還可以相信選擇天堂或者地獄,等自己也死了之後,就可以在另一邊跟親人相聚了。
逝去的親人只是早一點到達了別的地方,而她遲早也是要去那個地方的,不過分開一段時間,就好像上學和上班的時候都要跟家人分開一段時間那樣,是适應了之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但在那之前,她還得接受莊兆興變得日漸憔悴的事實。
莊兆興的話又變少了,他不想待在醫院,也沒有待在醫院的必要,便一直在家住着,很少出門,他好像也沒什麽朋友,不需要出門跟別人聚會。
徐夢蝶有時跟他講話,莊兆興都反應不過來,要徐夢蝶多說幾次之後,莊兆興才身軀一晃,問:“你說什麽?”
徐夢蝶只好繼續重複已經講了好幾次的話,但她不會感到不耐煩,只是覺得悲哀。現在的莊兆興,就像是一臺行動遲緩的機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徹底報廢。
她想起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學很愛她的親人,聊起死亡這個話題的時候,她說過一句讓徐夢蝶覺得震驚至極的話。
她說:“我的爸媽什麽時候死去,我就想什麽時候死去。”
徐夢蝶驚訝到只能重複她的話:“你爸媽什麽時候去世,你就什麽時候死?”
她說:“是的,看看是我爸爸先走還是我媽媽先走,我肯定是要等他們都走了才能走的,不然他們肯定會很難過。”
“可是……你不是為了父母而活的啊。”徐夢蝶完全無法理解,怎麽會有人将自己的生命跟父母的生命捆綁在一起?如果孩子真的這樣想,他們的父母恐怕也不會高興的吧,他們講一個孩子養育成人,不是為了讓他們陪葬的。
同學說:“道理是這樣,但我沒法想象失去爸爸媽媽以後的生活,我覺得那會讓我痛苦得想死,都難受到想死了,還不如跟他們一起走了更好。”
徐夢蝶無言以對。
同學問:“難道你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嗎?”
徐夢蝶搖頭。
同學說:“你想過你父母會死嗎?”
徐夢蝶說:“想過,但是不敢想。”
同學說:“我也不敢想,但是沒有辦法不想,我想來想去,得出的就是剛剛的結論。”
徐夢蝶說:“好吧。”
別人死不死,什麽時候死,其實跟她沒有多大的關系,她不至于太過關心。而且這位同學雖然說得很堅定,但徐夢蝶認為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是不會跟着父母離開的。哪怕這是真的,等到這位同學随她父母離去的那天,徐夢蝶和她估計早就沒有任何聯系了,所以她除了震驚以外,并沒有多少的情緒起伏。
如今莊兆興跟死亡離得那樣近,對于莊曉美來說,父母雙亡的恐懼自然也萦繞在她的心頭。
徐夢蝶很難過,莊兆興某天死後,莊曉美該怎麽度過那段萬般難熬的時期呢?
她想不通,也還是不敢想,她能做到的,就是在莊兆興還活着的時候,好好地照顧他,這是徐夢蝶對自己和莊曉美的交代。莊曉美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莊兆興,她還是需要工作,還是需要疲于奔命,做不到放下一切只拾起時間的任性。
徐夢蝶突然想,為什麽假期的種類裏面只有喪假這一種,而沒有陪終假?當然她知道,如果有這樣的假期的話,公司和工作上的很多事情都會變得很混亂,那會帶來很多程序上的麻煩,而且不利于社會的經濟發展。
可是,可是——
算了,可是哪有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重要?跟集體的利益比起來,個人的情感多麽渺小,多麽無足輕重,多麽不值一提。
別說她想出來的陪終假了,就算是已經有了很久的喪假,其實也有很多公司根本不批假。家人去世了?不好意思,這裏有份方案讓你今天就做出來,你不能請假,真的想請假?好的,那你辭職吧。
而且這不是個例,不是近似于無的事情,徐夢蝶在小小的朋友圈裏都能見到這樣的事情,在千千萬萬人的朋友圈裏,這樣的事情又出現了多少次呢?不需要任何缜密的計算,也知道那必然是不計其數的。
莊兆興是在春天來臨的那天去世的,死因是心髒性猝死,那是在睡夢中發生的,所以徐夢蝶完全不知道,也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間。
徐夢蝶只知道那天早上莊兆興沒有在平常的時間起床,她察覺到不對勁,去莊兆興的房間查看的時候,發現的便是停止了呼吸的莊兆興。
葬禮結束後的一整晚,徐夢蝶都在循環播放一首歌,那是一首粵語歌,名字叫做《那邊見》。
“有些人太早了斷
有些人去得太突然
……
回頭學會珍惜今天
無暇停下表演幽怨
時辰來若不可扭轉
自然愉快沖線
明晨幻作一絲青煙
或跳級與上帝共存
我要是走先去找足夠睡眠
過幾年那邊見
……”
外公,過幾年,那邊見。在那天入眠之前,徐夢蝶這樣說。
但是珍惜今天,停下表演幽怨——她想,她是做不到了。春天是充滿希望的季節,所有的一切都在蓬勃生長,而徐夢蝶大概跟春天八字不合,陽光、雨露和肥料都沒法讓她成長,以至于那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在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