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白楊

姚都有春江美。

春江,姚都裏的一彎湖。春初水暖時,湖邊嫩柳拂人。

小河和陸爾說好,今日起早,先去鼎泰樓吃百珍包,然後,去月照寺,再細致問問當年的事。

敞開房門,回廊下,廳堂裏的零星人語,都像春江柔波。

陸爾在回廊邊,側着頭,黑發束起,清隽俊秀。

他身旁,一個水桃色的姑娘,湊近他,絮絮低語。

膚白又柔媚,姑娘像只小狐貍。看人時,眼裏的鈎子,一撓一撓的。

小河想,真是對神仙眷侶啊。

真,是,對,神,仙,眷,侶,啊!

“勞駕!借過!”

小河跻身,兩手一抻,隔開二人。

陸爾:“起……”

小河打斷。

“不是要去吃百珍包?”

說罷不待陸爾回應,直接拉着他,走人。

水桃色的佳人見這一出,笑笑,輕道:

“小師父請留步。”

小河今日已改換女裝。白衣長發,可沒有半點“小師父”的意思。

她再看過佳人。這才發覺,這一身水桃色,在昨日璧山夕照崖,她是見過的。

小河:“姑娘有事?”

“我家先生,想請二位吃個早茶。”

“你家先生?”

“昨日小師父也見過了。”

是昨日她身邊,那位白楊一般的人物?

小河:“不去。”

佳人沉靜看她,小河大概明了他們想法,便道:“都說是認錯了,還要請這一餐飯,沒有必要吧?”

“可如果……”佳人伸手入袖,“沒有認錯呢?”

她摸出了一環白玉镯。

小河面色變了,陸爾把小河拉到身後。

小河:“你翻我包裹?”

佳人致歉,“得罪。但事出有因,還請二位能跟我走一趟。”

小河:“不去。”

佳人蹙眉,“為什麽?”

“我不感興趣。”

她借屍還魂,前塵往事,與她何幹?

“镯子你們想要就拿去。我無所謂。”

佳人忖小河心意,勸道:“小師父,不論你感不感興趣,只要镯子在你這兒,縱然你不找事,事也會來找你。”

她道:“能多知道時,就要多知道,這才是為自己着想。”

佳人勸得實在,小河卻沒聽進去。

她拍拍陸爾肩膀,一副“看你了”的表情。

是的,她想讓陸爾,撂倒這位佳人。

這事兒不夠風度,但她實在不喜歡麻煩,想想,也只能委屈美人了。

“順兒姑娘。”

小河的手,還留在陸爾肩上。旁裏一個小二路過,竟是朝佳人禮了禮。

順兒點頭應過,小二才離開。離開時,他朝小河陸爾,打量了幾眼。

陸爾看向堂下。

零星食客,四五堂倌。掌櫃的在櫃臺邊,摸着賬冊,卻不時擡頭,往這邊看。

竟是一折“四面楚歌”。

陸爾:“姑娘這請法,倒是霸道。”

順兒和聲,“二位請別誤會。我們若有心害人,不必等到現在。先生也是念及二位路途勞頓,才讓我守在這兒,等小師父醒了,再請您們過去。”

不過半日,能知他們住處,曉他們來路,還能全面圍剿。

小河無奈,“所以我是怎麽都得去赴宴了?”

順兒笑笑,不說話。

“行。”小河拍拍陸爾,“你傷剛好,咱也別折騰。如果怎麽都得打,不如聽一聽再打。”她轉頭問順兒,“對吧?”

順兒笑,“太對了!”而後引路,“二位請随我來。小師父,您記得戴上紗笠。”

小河理着紗笠,随順兒下樓時,想起要緊的事,提醒陸爾道:

“小爾,你看,這就是你亂搭讪女孩兒的後果。”

“?”陸爾莫名其妙,“我沒……”

小河打斷,“反正你要記得,以後不要随便和女孩兒搭讪。很危險的,知道了嗎?”

陸爾居高,挑眉看她。

他笑她。

“知道了。”

姚都長街,人來人往。

長街邊,有鼎泰樓。鼎泰樓頂,長窗盡敞。窗外,遙望春江綠水。

二十人圓桌邊,小河坐着,看一桌琳琅珍馐。

大小碗碟,堆疊排滿圓桌。各式菜品,滿桌五顏六色。小河心下震懾,偷偷去看,正給她舀湯的男人。

男人三十開外,容貌是削成的堅韌,又透着一股正派凜然。

他端湯給她,見她發愣,催促了句:“吃啊。”

言罷,還沖她笑了笑,很溫柔。

“……薛先生,”小河抵住誘惑,不動筷,“您找我,是有什麽事?”

自稱“薛楊”的男人道:“不着這會兒急。先吃飯。”

小河看往旁邊的陸爾。

陸爾舉筷,夾起一塊蝦餃,輕嗅而過,入口細嚼。

他不多言,小河便也有樣學樣,舀勺,喝起湯來。

入口,清爽鮮美,小河的眼睛亮了。

薛楊笑得更開心了,又添箸,将一顆小酥果,放到小河碟中。

“都是樓裏最好吃的菜。慢慢吃,多吃些。”

小河輕輕點頭,“嗯”了一聲,一口一口地,真把食欲打開了。

她吃得舒心,心裏也就自在很多。

鼎泰樓是上姚聞名的連鎖酒樓。這男人,能在姚都鼎泰樓,包下一廂,盛宴請她,于權于財,都不會是一般人。

這樣一個人?會是她什麽人?

他一聲“小雪”,叫得那麽柔腸百轉。會是她爹嗎?

小河偷偷瞄薛楊。

長得好看,還有錢,還能請她吃鼎泰樓,算算,不虧!

薛楊不識小河心境,見她看他,模樣靈動。是該開心的事,可他眼裏,卻一點點地,凝起輕愁。

小河食飽了,再怎麽勸都說吃不下,薛楊才囑咐,讓人收拾碗碟。

一刻後,廂裏回歸清淨。順兒煮水添茶,茶香袅袅。

靜谧裏,薛楊終于道:“小河,我,是你舅舅。”

茶水在握,小河有些意外。

不是她爹啊?

“這镯子,她果然是留給你了。”

薛楊拾起桌上白玉镯,手指在環內摩挲。

摩挲處,有一點玉質紅斑。

他張開五指,捏握玉環。

果然,還是常年清寒,觸之不暖。

小河:“……她?”

“你母親。她叫小雪。”

小河想起他的呼喚,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

她沒說出口,薛楊卻看懂了。

“她死了。”薛楊道,“十八年前,她就死了。”

十八年前,他們還是姚都流民村裏的一對兄妹,和流民村裏無數的孩子一樣,父母早亡,乞讨做工。活一日,是一日。

小雪自幼就生得極美。

若在清白人家,她那樣美,是該被疼愛一生的。

可在流民村裏,太美的人,是要遭罪的。

薛楊明白,所以從不讓她外出做工,只留她在家裏,做些縫補織造的活計。

他護了她十八年。

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冬天,暈倒在家裏。他請來大夫。大夫說,她是懷孕了。他把診金給了大夫,兜裏,只剩下兩文錢。

他有一點發懵,但沒有太難過。在流民村裏,這是很正常的事。他不想它發生,但它就是發生了。

他問小雪,孩子的父親是誰?

小雪不肯說。

他問小雪,要這個孩子嗎?

小雪說要。

他說好,我沒能耐,護不住你。但你想要這個孩子,我們就把他養大。

日後,就是更多的勞作,更少的餐飯。僅有的錢財,只管着家裏,那一人兩口,吃得飽。

不知是上天無情,還是上天垂憐,他們撐到了懷胎九月。

那日,他打碼頭做工回來,想和妹妹說,等小侄出生,長了些時候,他們就離開流民村。

別的城市也好,山裏也好,該給小侄一個好地方,幹幹淨淨長大。

可到了家,妹妹卻不見了。

能去哪兒了呢?

他沒日沒夜地找,工也不做了。十二月的寒天裏,手腳都生了凍瘡。

他這麽冷,妹妹一定也冷。可她去哪兒了呢?

半月過去,他幾乎心灰意冷了。

流民村裏,人的生死,總是很随意的。

上天大概也不會多眷顧他們。

他這麽想着,妹妹卻回來了。

可孩子沒了。

孩子死了嗎?在外面生下了嗎?妹妹不肯回答。

她回來就病倒了。一病,就是七天。七天後,再沒有醒來。

牽挂的人都沒了,姚都,薛楊也不想留了。

他葬了妹妹,離開姚都,飄搖打拼,做了行商,一直到現在。

“這镯子,該是那人給她的。她一直很寶貝。走的時候,卻沒帶在身上。”

“這些年,我總存着個念想。覺得這镯子,她一定是給你了。覺得你一定,還在這世上,某個地方。”

“昨日璧山,我祭拜小雪。想到你時,就在夕照崖上,見到了你。最初還以為,是小雪還魂,”薛楊笑起來,搖了搖頭,“原來,是找到你了。”

他道:“終于,是找到了你了。”

薛楊眸中傷情,小河欲言又止。

薛楊覺察,放下玉镯,“沒事,你說。”

“我是想……問問小雪生産的時日。”

“開元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薛楊頓了頓,“大概十二月末,那幾天。”

小河陸爾對視一眼。

薛楊傾身,提聲問:“可對?”

“……我是開元十七年,一月初一,被撿到的。”小河抿唇,“很接近。”

薛楊松氣一笑,“果然。”

小河搖頭,“不是的,薛先生。龐……撿我的人說,他是在上姚中部,一個不知名的山澗裏撿到我的。所以才叫我小河。”

“小雪出走半月,又有身孕,怎麽可能在半月裏來回,從上姚最北,去到中部一個山澗,把我……放在那兒?”

“薛先生,這不可能的。”

薛楊細思,問了句:“撿你的人,如今在哪兒?”

“……他是個游方僧,把我送養後,就再沒見過。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那無妨,”薛楊道,“這其中應該有些隐情。我想着找他來,聊一聊,或許能安你的心。但無論如何,于我而言,你的身份确鑿,并不需要再驗證。”

他神色篤定,小河無奈道:“薛先生,出生不定,怎麽能說确鑿?容貌相似,其實很平常。白底紅斑的玉镯,世上也不是再沒有。這些都是巧合,不算數的。”

薛楊輕笑一聲,“順兒,把水給我。”

“小河,你和小雪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樣。但凡見過你們二人,就不可能錯認。”

薛楊接過水壺,滾水尤沸。

他問:“你覺得,這只是個普通的玉镯?”

薛楊拾起玉镯,放入瓷碗。滾水一傾,迅速将碗灌滿。

碗底白玉镯,環內那一點血紅,疏忽間竟好似活了過來。紅斑在玉面暈開,片刻間,就迅速彌漫。

水尤清透,白淨的玉镯,卻變作了血紅。

“這……!”小河驚愣。

她從不知這玉镯,竟能在滾水中,幻化顏色。

“小河,我從商十數年,見過的玉器不下萬數,可卻從沒有遇到過同樣的镯子。”

“你說,這些都是巧合。可落在我眼裏,這每一樣都是吻合。”

“你一定,就是小雪的女兒。”

玉镯豔紅奪目。小河一時間,竟無法反駁。

陸爾收回目光,問薛楊:“薛先生,若真如你所說,那你是什麽打算呢?要我姐認祖歸宗嗎?還是……?”

“不。我是想請你們,離開姚都。”

二人不禁都擡頭看他。

陸爾:“這是何意?”

薛楊道:“小河在姚都……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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