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性情

墨綠的床帏。木制的,雕花精細的床。室內光線極暗。小河撐臂起身。

原來光線暗淡,是因為窗外枝木茂密,讓白晝也顯得晦暗。這是個布置雅致的房間,極清簡,細節之處,能看出是女子閨房。

小河在床上坐直,面對安靜一室,沉思。

是了。

薛楊騙了他們。小雪、流民村、舅舅、有人要她死,這些全部可以抹去重來。

那她是誰?這裏呢?

小河籲口氣。

真真假假的,心煩。

吱呀——。

有人推門進來。

那人見她坐着,略驚訝了下,便迎上前來。

“孫小姐?”

這是個穿青衣、着青鞋,連發帶都是青色的姑娘。

青衣姑娘三連問:

“孫小姐感覺怎麽樣?”

“心還疼嗎?”

“要不要再歇歇?大夫說孫小姐似幼年受凍,身本虛損,又像遭過驚悸,心脈孱弱,必須得好生調養才……”

“姑娘怎麽稱呼?”

小河忽問。

青衣女忙垂禮,“奴婢青鳥。”

小河示意明白。

“那青鳥,擺個桌吧。”

“啊?”

“擺個桌。我餓了。”小河想想加了句,“煩請,了。”

她還補充,“擺院裏吧,這屋裏好黑。你們家是不是經濟狀況不太好,為什麽不點燈?”

屋裏,燃了燈。

院裏,青鳥指揮着幾個仆從,搬桌布菜。

小河換了她給的衣服,又被搭上一頭假發。藍裙垂擺,她抱臂,頭靠門扉,站臺階上看這一院人。

孫小姐?

她又成了哪家的孫小姐?

需要深夜偷綁,不能讓夜巡隊知道的孫小姐?

小河在心中笑。

桌備定,人散去。

青鳥到階下一禮,“孫小姐請。”

小河步下臺階。

來吧,這次你們又要擺些什麽故事,我且洗耳聽着。

桌在海棠花下。

這小院挺小,三合一壁。可院雖小,樹木卻很蔥郁。暗綠的矮木圍了一圈,只這一樹海棠獨放。燦若紅雲,又熱烈得冷清。

趁小河飲食之際,青鳥幾乎是一股腦地,就交代了所有。

這裏是莫府。

莫老爺是當朝禮部尚書,雖然已告假許久。

小河是他二女兒莫雪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孫女。

這院還是莫雪舊院。

小河暗憶昨夜,“莫雲中”與“薛楊”的争執。

她低聲道了兩字。

“……莫楊。”

聲很輕,若有似無。

青鳥卻聽得愣了下。

小河捕捉到了。

她問:“莫楊是誰?”

青鳥說:“二少爺。老爺唯一的兒子。”又輕問,“孫小姐知道二少爺?”

小河攪動湯勺,不回答。

她心底思索。

這樣看來,薛楊,不,莫楊。莫楊所言,或許半真半假。

至少“舅舅”該是真的。

可她怎麽會流落在外?認親的經過,又怎麽搞成這種懸疑動作附家庭倫理的畫風?

小河繼續問:“我父母如今在哪兒?”

光看爺爺和舅舅忙活了。

不想這話一問,氣氛确乎間,是僵了那麽一下。

小河擡眸,青鳥把頭埋得很低。

她道:“雪小姐已經故去了。”

“啊……”有莫楊的故事打底,小河倒也不太驚訝,“怎麽會的?”

青鳥說:“開元初年,雪小姐……被燒死了。”

小河頃刻汗毛炸起,背上直楞楞一道寒流,把她的逼得挺身。

“在這兒?”

小院仿有冷風拂。

“不是,在璧山別院。”

小河背松了回去。

她問:“怎麽回事?”

青鳥道:“雪小姐那時在別院養病,年夜裏,奴仆們沒留心,雪小姐打翻了燈燭,燒到床上……就去了。”

小河有些不忍。

“我父親呢?他當時不在?”

院裏有些靜,海棠花香飄。

青鳥說:“……沒人知道。”

“啊?”

青鳥詳述說:“孫小姐,沒人知道……雪小姐的……夫君,是誰。”

“哈?”

青鳥定下神,直接道:“雪小姐未曾嫁人。”

“……”

小河全然了悟了。

“我是,”她指着自己,“這意思我是……”

私生子?

青鳥不回答。等同回答。

嚯!

小河問:“那她,莫雪有婚配嗎?”

畢竟,或許,兩個年輕人……是吧?

青鳥道:“有。”

“誰?”

“……”

“說啊。”

“……姚帝。”

小河驚了。

青鳥道:“雪小姐當時已經接旨,按理來說,是要入宮為妃的。卻不想得了病,婚期一拖再拖……”

“等等。”

小河打住她。

“你現在是想告訴我,莫雪,給姚帝戴了綠……”

青鳥用眼神示意,求您別說了。

小河啞口。

乖乖。

要搞這麽刺激?

“我有點亂。”

小河扶額,感激自己還活着,沒被姚帝以“男人的尊嚴不可犯”為由問斬。

她問:“那我怎麽又流落在外了?”

“沒人知道。”

“哈?”

青鳥:“沒人知道雪小姐有孩子。”

小河不明白,“你們都找上客棧了……”

“那是家仆說,見到了和雪小姐一模一樣的人。”

“不是,等等。”小河仰頭确認,“所以,你們現在是要告訴我——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世。更甚至,從來沒有人知道,莫雪死之前,留下過一個孩子?”

青鳥答:“是的,孫小姐。”

“……”

孫小姐小河,徹底雲裏霧裏了。

翌日。

莫府裏,一院門邊,雲中抱臂,挾緊金刀。

他閉着眼,總想起舊事,草葉拂動,他睜開眼,沿院牆,走到盡頭。

他擡頭往上看。

不多會兒,一只腿跨過牆,然後手臂撐牆,然後發扶牆。

牆那邊冒過來個人。

那人高興極了,坐穩,就想往下跳。

雲中喚:“孫小姐。”

孫小姐卡在當場。

随即朗笑,“嗨!雲中!又見面了!真是豐神俊朗,儀表非凡啊你!”

雲中點頭。

“我更喜歡上次的陰險小人,和上上次的狗日的雲中。”他道,“顯得您非常地真性情。”

真性情的小河跳下來,直接往遠走。

雲中金刀斜放,擋了她去路。

“诶诶诶!講不講規矩!”小河端起了架子。

雲中于是道:“孫小姐,請——您回去。”

“我不!”

小河揚起下巴,“我家的院子,我逛逛怎麽了?”

雲中直接拆穿她。

“如果您不一心往老爺書房去,我可以陪着您逛。”

小河別別嘴,轉過身。

“我們就直說了吧。”她道,“你們老爺什麽意思?啊?我想認這個親嗎?我不想啊。是他非要認。行,認就認吧。那我如今去問個禮,敬個茶,有問題嗎?沒有問題啊。他為什麽不見?啊?為,什,麽,不見?”

雲中道:“老爺公務繁忙,忙過了這陣,會見您的。”

小河冷笑,“好像說他告假三年的人不是你們似的。”

“……”

雲中道:“孫小姐請回吧。”

青鳥這時,也急急忙從院裏跑出來。

她喘着氣,“孫小姐,請,請回吧。”

“回回回!”小河甩袖,“小破院子!不稀罕瞧!”

她轉身就走。

“孫小姐。”雲中道,“那邊是正門。”

小河停住,咬牙。

雲中說:“正門的牆可能不太好翻,您再多準備幾日吧。昨晚上那把鈎索,我接上斷繩就給您送來。”

小河大惱,腳步摔得踏踏響,回房砸門的聲音,震得海棠花瓣落。

雲中得意地笑,又靠牆小息,轉眼卻發現,青鳥還沒走。

“怎麽了?”雲中傾身過去,“眼睛怎麽紅了?沒休息好?這光頭真是太能折騰了……”

“怎麽沒告訴我,楊少爺回來了?”

雲中愣住,青鳥靜靜看他。

雲中直身。

“怎麽?”他道,“我沒看出是什麽要緊事兒啊?”

青鳥輕輕一嘆,雲中立即蹙眉。

她道:“都這麽多年了……再生氣,一輩子就溜走了。”

“別又拿這種語氣教育我,你多大啊?”雲中道,“說白了你不就是念着他?”

他說:“你一直念着他!”

青鳥好笑。

“到底是誰……”

“雲侍長!”

一個帶刀侍衛跑來。

雲中:“怎麽了?你這手怎麽回事兒?”

那侍衛拼命喘。

“他,他,他又來了!不光我,好幾個都受傷了!”

雲中真是要瘋。

“這倆人真他媽一個德行!!這次是那邊?帶我去!我非削了他不可!”

雲中跟着侍衛走,青鳥在後頭喚了句。

“那個……!”她弱了聲氣,“上次你要的,我做好了,放你屋桌上的……你看見了嗎?”

雲中脊背一直,不回頭。

“留着給你的楊少爺吧!!”

說完,迅速随侍衛離去了。

青鳥留在原地,看見地上,新發的小草芽翠綠。

她輕輕踢了一腳。

“……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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