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 雲栖

清風宴,祭山儀式已畢,少男少女們,離了月照,入了璧山桃林。

一場詩會開始。

詩盛,樂揚,一番生動熱鬧。

唯前排有個顯眼席位,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有人暗地裏交換眼神,疑惑,了悟,譏諷。

莫家那個私生女,丢臉丢大發了!

而那位私生女,如今正在桃林深深處。

“伸手。”

小河一句話,熙攘桃花裏,伸來一只手臂。

兩手相握,她随力向上,旋身,坐定桃幹間。

陸爾:“青鳥呢?甩脫了?”

小河理着裙擺,“祭山典一完,我就讓她給莫楊送信去了。咱不走了,得告訴他一聲。”

陸爾表示了對青鳥的同情。

“等她回來,有夠她頭疼的。”

“怕什麽,至少走的時候很開心嘛。”

陸爾掩面,“怎麽攤上你這麽個小姐。”

小河龇牙,“小女子無才又無德,倒是委屈陸公子了。”

“不,哪兒的話呢,陸某一直對小姐八歲所做詩文,欽佩不絕。”他回想,‘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實在驚才絕豔,振聾發聩!”

小河冷笑,“不錯,我正在密謀一卷大作,它将徹底改寫上姚詩史,成為一絕千古的濃墨重彩!”

“竟有如此之事?不知大作何名?”

“《唐詩三百首》。”

“唐字何解?”

“我的筆名。”

“原來如此,陸某翹首以盼!”

“是必閃瞎你的狗眼!”

“确定給了?”

小河正了顏色,問陸爾。

“給了。他和那唐德,連去茅房都要一起,費了我好些功夫。”

小河先前,遞江楓小紙條失敗,後來想想,自己找江楓,的确有些顯眼,便讓陸爾拿去,偷偷給江楓。

約的,是趁詩酒會,桃林無人,在“四月亭”內相見。

“來了。”

陸爾下巴一點,花團空處,四月亭內,是江楓走了進去。

“走。”小河拍拍陸爾,“送我下去,會會這過命交情!”

小河落定樹下,整整衣襟,朝四月亭走去。

江楓遠遠就看見了她。

他一直看着她,等她走過來。

小河到了亭外,他在亭內。

小河揚起嘴角,“江……”

“你別動!”

小河頓在階下,江楓立在亭中,滿臉嚴峻。

“就在那兒說話,離得近了,很多事情解釋不清楚。”

“哈?”

江楓揚手,打住她,“不管你要說什麽,先聽我說。”

“我有喜歡的人了,而且非她不娶。”

“我知道我長得惹眼,但這是我沒辦法的事。你喜歡上我,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我不怪你。”

“但你一個女孩子,不要随便約男人到這僻靜地方。要不是擔心你的安全,我今日都不會來赴約。”

江楓眉頭緊蹙,勸她回頭是岸的味道很重。

“放棄吧,你很好,但我不喜歡。”

小河:“……”

她想道:“江……”

“別說話。”江楓又打斷她,“我知你們女孩兒面皮薄,我今日這番話,定是傷你顏面了。你不必強撐。”

他說:“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一生,都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很好。

“只是……”

“行了,走吧。”江楓步下臺階,“我送你回去,但到了桃林邊,咱就得分開走。我怕她誤會。”

江楓挺直背梁,挺得筆直。他分分寸寸,與小河保持着五步的距離,要往回走。

“江楓。”

江楓不回頭。

“江弱雞。”

江楓不回……“诶?!”

江楓猛回頭。

那個紗衣女孩,先前還滿面柔光,想向他表白,意圖動搖他堅定的愛情。如今,這位小姐,在五步外對他笑。

笑帶寒光。

她問:“江弱雞。你是不是……腦殼有屎?”

橙色楓葉玉佩,在江楓手裏。

小河、陸爾在亭中。

他們把臺城的事,講給了他聽。

亭裏風柔,偶而飛來花瓣。小河講得和緩,偶爾,手會輕抖。陸爾就覆上她的手。

她與他相視,她便又平靜地,講完了一切。

江楓卻不能平靜。

他紅了眼,轉過頭,“抱歉,我有點激動。”

揩了揩眼睛,他又看向他們。

“……我很抱歉。”

這是安慰。

小河搖頭,卻說不出沒事。

陸爾道:“江公子在豐縣的調查,可有結果?”

江楓搖頭,“我守了幾日,再未碰到鈴铛隊,只得趕去了邊城。後來雖在刑部備了案,但也沒什麽進展。”

陸爾問:“懷德天牢,可算進展?”

亭裏靜默,另兩人,都看着江楓。

他是什麽答案?

他,會幫嗎?

“不算。”江楓說。

小河心冷了半顆,“為什麽?”

“證據不夠。”

“鈴铛,九人隊伍,這還不夠?”

“不是。是只憑你們單方所言,不夠。”

小河剩下的半顆心也冷了。

“你不信我們?”

“小河……”江楓輕嘆,“我是說,我沒親眼所見,不能妄下定論。”

他揚頭看他們。

“我是說,如果要我幫忙,就帶我,去看看他們。”

他輕撫玉佩。

“懷德天牢啊……這,可不是小事。”

“雲栖院?”

三人到了那葺院外,小河先認了出來。

“這片都屬雲栖院。”她解釋道,“月照寺最高的院。十年前就閉門修繕,一直不讓用。”

門是鎖的。

陸爾帶小河飛了進去。

江楓……也煩請陸爾帶他飛了進去。

院裏陳設如昨,空無一人。

“日出前都走了,白天他們好像不會來。”

陸爾說完,另兩人就放寬心,左右巡視這小院。

江楓摸摸石料,又攪攪缸裏塗料,再踩踩滿地石屑後,他得出結論。

“這就是個普通作坊啊,有啥奇怪?”

小河掉了臉色。

江楓凝眉,“但我相信,他們一定在樸素的外表下,隐藏着巨大的圖謀!”

“奇怪的在這兒。”

陸爾領他們進了正殿。

殿裏不小,有些敝舊。殿中,齊整鋪着很多大木桌。桌上,是一些石像。石像有的只有雛形,有的,上了一半的色。

“啥?啥奇怪?”

江楓沒看出古怪。小河瞧着那些塑像,卻沉了眸色。

陸爾幾步向前,走到原本該放神像的正壁前。

那裏,如今被一張巨大的紅布遮蓋,布下,好像是高高的臺架。

“看看這個。”

陸爾話落,猛扯紅布。

紅布飛展落下,小河瞠大了雙目。

雲栖大殿,靠正牆,有五層高的巨型臺架,架上很寬,如今,擺滿了石像。

石像已被顏彩細繪,精美到鮮活。

有草木、繁花、星辰、妖魔、美人……萬象俱荟,皆為神怪形容。

小河有些搖搖欲墜。

“啊……”江楓聚目輕嘆,“所以呢?”

另兩人看他。

“不是,這就一堆神像啊,有啥奇怪的?”

另兩人看他的眼神,已仿若他是個智障。

“江楓……”小河拍拍他,“你刑部入部考試的歷史卷,是怎麽過的?”

江楓确乎是安靜了那麽一會兒。

他做個手勢,“請您來解惑。”

“一真教,是單神教。信奉的唯一神明,是璧山山神。甚至有時,一些教僧著書中,會說一真教根本不信神,他們信的,是神所象征的人間至理。”

“所以,一真寺廟裏,從來只供奉璧山山神。”小河指指上方,“可你看這兒。”

草木精怪,人身神魔,萬象皆化作神靈。

“這些……不該出現在一真教的寺廟裏。更絕對不該,出現在奉一真教為國教的,上姚的國寺裏。”

作為上姚高官的兒子,刑部裏吊車尾的關系戶,江楓的某些嗅覺,終于靈敏了一次。

“月照寺……想反?”

根深蒂固,與上姚幾乎融為一體的國教,卻在暗地裏,做背離教旨的事。

這不光是背離一真,更是背離上姚。

而且,依陸家經歷,這些人,甚至要殺害所有知情人?

所圖甚大啊!

三人不敢妄下定論。

陸爾道:“我昨夜,聽他們在作畫時,會吟唱歌謠。那聲音……不是上姚官話。”

小河記起土溝那夜,“我也聽到了,的确不是。就是不知是哪兒的話。”

“蜀西。”陸爾說,“是蜀西話。”

蜀西?

三國中歷史最悠久的蜀西?

“真的假的?”江楓着實蹙眉,“他們唱的什麽?”

“大概是祈求月光,洗淨人世髒污,回歸純淨,讓孩子一夜安眠之類的。”陸爾道,“跟普通上姚童謠,也無甚差別……”

“有差別。”

小河忽然開口。

兩人看去,她站在殿內,仰望架上神像,神色已是了悟。

“月光之下,萬象有靈。原來……是月神教啊。”

“這個我知道!”江楓終于能證明自己,“蜀西沒落的前國教。展老爹以前總拿蜀西廢祭黨說事兒,諷刺上姚谏言司不作為。”

陸爾看小河,“我正是想找你來辨認。你确定,這些就是月神教的神像嗎?”

“不可能是其他。”小河道,“信奉多神的教派,惘然大陸不是沒有。但把一切生死物件,甚至一朵花,一棵草,一縷風都能奉若神明,拿來祭拜,把人神妖魔一視同仁,都信作天靈化身的,除了他們沒別人。”

陸爾點頭,“我知道了。”

“江公子,”他喚江楓,“鈴铛隊伍,今夜當是會從懷德天牢出來,我與你一同去确認。”

他道:“不論如何,上姚國寺匿藏月神教人,深夜暗造神像,已是證據确鑿。事涉兩國,又牽連教宗,若有疏漏,就是動搖民心根本。”

他問:“那麽這事兒,你管,還是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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