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蚍蜉

籲——。

姚昱指間轉出個短哨,吹出一串音後,崖壁上,忽然有幾個白衣人,滑了繩索下來。

白衣人的額際,都綁着條銀白縛額。

江楓:“你把康王府軍帶來了?”

“嗯。”姚昱道,“天翎、挽歌領命。”

兩個白衣人跪出來。

“挽歌速回城中,調百名府軍到璧山,動靜要小,山衛阻攔,就亮我名牒。”他抛給挽歌一塊金玉小牌,“天翎帶五個好手留在這兒,別讓他們逃了。”

江楓愣聲,“你,你要關我?”

“你跟着我出去!”姚昱煩他道,“帶着你那什麽準媳婦兒。小河你也……你在幹嘛?”

小河正在一遍遍,檢查崖底所有神像。

聞言她轉身,“沒幹嘛。”

崖底再沒有半成的石像,陸爾不在這。

姚昱:“跟我走。”

“啊?”

姚昱瞧她那呆樣,“怎麽?你想被留在這兒?”

“不不不!”小河忙擺手,記起他所言,“你要幹嘛?調府軍到璧山?”

姚昱不答,只接下挽歌遞來的繩索,“走。”

江楓抱着展顏,“那他們呢?”

他指崖底的刑部衆人。

姚昱:“你煩不煩?”

江楓堅持,“把他們送交刑……朝廷就好,不要傷他們。”

“呵。”姚昱冷笑,“你這倒提醒我了,就他們所為,的确夠死上萬兒八千遍的。”江楓臉色一白,姚昱又道,“得了得了,沒完沒了了還。我今日沒當場廢掉幾個,已經夠給你面子了。你要再多掰饬一句,信不信我連你一塊丢這兒?”

等那四人,随其餘府軍離了崖底,靜了很久的溫黎開口道:“調府軍來璧山,康王世子這是想……”

唐德笑了,“但凡懂點事兒的,誰不知道他不滿裘真已久?有了機會,自然要抓住啰。”

溫黎聽他語氣不對,“師父?”

唐德不應,直接躺倒在地,甩晃酒囊。

酒囊被晃成個圈。

他道:“我等着呢……這口酒。”

姚昱和府軍,是追蹤唐德等人來的山洞,如今出,便也照着原路,走的雲栖院。出院時天已暗,清風宴的人都散了去。他們從側門離開月照時,天已然黑了。

璧山寂如墨。

江楓已知曉姚昱打算,便道:“我和你一塊兒去。”

姚昱下巴點點,示意他懷中還有個女孩兒。

“這事有我父親,我不能不去。”江楓問小河,“小河,你是住在璧山別院?可否讓阿顏,宿在你這兒一晚?”

小河自然同意。

江楓道:“阿昱,我先送她們回去,你調來府軍也需要些時間。到時,我們就在月照寺北門彙合?”

姚昱沒說不,就是直揮手讓他走。

兩人拒絕了護衛,直接由江楓背着展顏,小河引着他們回了別院。

江楓邊疾行邊叮囑,“一會兒我寫封簡信,到時煩請你院裏的家仆送一送,展老爹他們該是很急……怎麽了?”

小河停在小院門前。

“……鎖沒了。”

她離開時,明明因為清流在裏面,鎖了門的。

小河推開院門。

院裏空空,一道門框樣的燈影落在地上。

主屋敞着門,裏面燃燈。

燈下有桌,桌邊,有兩個人。

一個,是清流。他還在。

一個……

“回來了?”

莫迴擱盞,問他們。

“莫尚書。”

江楓先打了招呼。

莫迴點點頭,再看看江楓背上的展顏,他嘆了嘆。

“青鳥說你不見了,我還當是走了,誰知你是惹來了麻煩,還一個賽一個的大。”

這話是對小河說的。

小河迎前,“尚書怎麽來了?”

尚書?

江楓覺得這氣氛不對。

莫迴指向對桌,“來送他回去。”

小河凝眉,“清流?”

清流還坐在輪椅上,但纏身的衣帶,都已被拆去。

他聽見小河叫他名字,仰起頭,“什麽?小河?”

“先沒你事兒。”小河問,“尚書認識他?”

莫迴“嗯”了一聲,“他還是襁褓嬰兒時,見過一次。今日聽青鳥描述,想也只能是他。”

小河奇怪,“嬰兒時你為何見過?”

東院裏好一陣安靜。

“嘶——”

莫迴吸口氣。

“你不知道?”他問,“你不知道你綁他做甚?”

他細細一看,看清三人一身狼狽,還有衣上各處的黏液石末。

“既然已經下去過,怎麽還是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他笑言,“小河,有失水準啊。”

話方出,小河江楓面色驚變。

江楓:“尚書你知道?!”

莫迴笑,“洞裏的祭陣?”

江楓身形一晃。

小河警惕,“你為何知情?你參與了?”

而江楓,亟亟又把展顏抖高了些,“不行小河。”他道,“我不能把阿顏放你這兒了。我得快去找阿昱。這事兒不光有我爹,居然還有你爺。”

太魔幻了。

可莫迴接下來的話,只有更魔幻。

“江游?與他何幹?”

小河都愣了,“江尚書擅用刑部勢力,勾結月照……”

“他?”莫迴好笑,“他江游混出來才幾年?輪得上他?”

小河江楓,已然心神動蕩。

莫迴說真的?

他們難道……着道了?

江楓:“那裘真呢?阿昱已經讓府軍去了……”

“這個倒沒錯。”莫迴虛眯笑意,“可康王府軍啊……”

他問:“還來得及攔住他不?”

沉沉黑暗璧山,百人康王府軍潛行。

姚昱:“挽歌,留下幾個人,不,一個就夠了。待會兒江家二少到了,攔住他,別讓他攪合進來。”

“是。”挽歌稍作指示,身後一人離去。他想想,靠近姚昱低聲道,“世子,其實這件事,我覺得……是否可能有些問題……”

姚昱沒有回答,挽歌看過去,見他正望向璧山下,夜籠的姚都。

姚都流光,綿延百裏。

姚昱:“她在夜裏,也是氣勢恢宏的。”

挽歌搞不清楚,上司為何在如此焦急的關頭,搞這種情緒化感慨。

但他附和,“是的。”

姚昱道:“我小時候聽人說,三國千百城與都,最浩美壯闊的,只有姚都。”

“我那時也是這麽相信的。”他道:“只是如今,城還是那城,氣蘊卻變了。”

“世子……”

挽歌沒聽懂,以此聊表配合。

“走吧。”姚昱道,“我想要一個答案。今夜,只有去了,才能得到。”

府軍入月照,一路輕行,未驚動任何人。行至一夢院外,衆人停步。

挽歌:“世子,就是這兒。”

姚昱點頭,讓他們行動。

府軍分散,包圍小院。挽歌翻入院,打開門,二十餘府軍,和世子一道進院。

院不大,也不小。進去就是一個庭院,左右各一廂。庭後,一溜階梯向上,上面還有一屋。

只有那屋還有燈,他要找的人,該是在屋裏。

“裘主持還沒睡?”姚昱提聲,“那不如出來,與我聊上一聊?”

屋裏人不應。

姚昱一擡手,身後人紛紛沖上階梯,去到屋前。

砰!

屋門被踢開,衆人湧入。

寺院的夜靜谧,一夢院裏也靜。姚昱看着那些呆站的府軍,一點點退出來,看着屋裏走出熟悉的人,用沉默如刀的眼看他。

姚昱的心也靜。

只是有點疑惑。

原來真是你呢。

可怎麽能是你呢?

父親。

康王站到階前,自上而下,俯視姚昱。

他說:“退兵。”

姚昱只是笑。

笑到眼中漸放兇火,“愣着幹嘛?還不進去拿人!”

小屋門口的府軍,盡數踟蹰。

姚昱道:“一真教國寺,月照寺住持裘真,勾連蜀西月神教殘黨……”

啪!

一道鞭襲摔到姚昱腳下,濺起的草泥猛擊他衣擺。

姚昱不動作。

他繼續道:“勾連蜀西月神教殘黨,戕害數萬平民性命……”

啪!

姚昱胸膛中了一鞭。

院裏再沒一個人敢碰出聲響。

可姚昱不管。

他頂着疼,又道:“以流匪案作掩飾,戕害數萬活人性命,只為在璧山內部,修建月神教萬人屍陣。”

啪!

終于,康王一鞭甩倒了姚昱頸際。

登時,一條血痕,從他脖後淌了出來。

姚昱只是一笑。

“怎麽?”

他擡頭,看的,是小屋前的府軍。

“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讓你們走進那扇門?”

他聲含鼓動,又決絕,帶着血的責問,驟然燃燒了幾顆心。

有三四個府軍,竟真的向門內走去。少數人帶頭,最後,竟是所有人,都向着小屋走去。

康王終于憤怒。

啪!啪!啪!

他長鞭狠揮,向着那群府軍劈斬去。

一鞭接一鞭。

鞭鞭不留情。

打得一衆府軍都跪了地,各個血染銀白的衣。

“父親。”

直到姚昱輕喚他。

“你在怕什麽?”

康王停了鞭,回頭,這個曾馳騁沙場,由風霜刀劍鑄刻的男人,挺拔地,對視他的兒子。

“退兵。”

姚昱輕蹙眉,垂眸,“父親,他做錯了。”

“你不明白。”

“還要怎麽明白?”姚昱問,“等他害死更多上姚百姓?”

康王不理會他,“挽歌。”

挽歌上前。

康王道:“帶所有人離開,今日之事,不可洩漏半分。”

挽歌看姚昱一眼。

康王冷笑,“怎麽?如今康王府軍,我這個康王,倒還用不動了?”

挽歌即刻領命。

府軍去與來一樣快,不多時,院裏只剩父子二人,還有屋內一人。

康王說:“我欠了你一個人情。”

有人輕笑。

是屋裏的裘真。

“随便你。”他聲音和緩,“這些都是小事。”

康王走下來,到了姚昱身前。

姚昱脖上淌血,他想看看。

可姚昱避開了他的手。

康王:“愚蠢。”

他道:“查出萬人屍身,就該知道不可再碰。”

“我不知道。”

姚昱擡頭,道:“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我不光要碰,我還要……”

啪!

姚昱臉遭一巴掌,直把他打側了腰。

噗!

他啐出一口血。

“從小沒挨的打,今晚你倒一次打夠了。”

“但可惜啊,姚康。”姚昱直身,正視康王,“那個不會打我的父親,還是個頂天立地,胸懷天下的真人,可如今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就只是個不敢面對自己的過錯,只敢用巴掌和鞭子,掩飾自己軟弱的小人。”

“我說姚康。”姚昱冷了聲,“那個不配為君的瘋子,你還要護他到幾時?”

“姚帝?”

萬屍崖洞底,溫黎聽了唐德的話,心寒身凜。

“不然呢?”

唐德抱着酒囊,“月照,萬人屍身,跨幅整個上姚的運送,還有那啥月神教殘黨,你真當憑着裘真和江老師兩個人,能搞得定?”

唐德舒展下腰,“除了姚帝,誰有本事在上姚神山裏,搞這麽個陣仗?”

溫黎心裏又冷又失望。

“姚帝到底想做什麽?”

“鬼知道。”唐德說,“我這些年也想過啊,莫不是搞帝陵,求長生?說書裏那些老帝君,變得冷酷無情無理取鬧,不都是從求長生開始的?”

溫黎:“可他是千古一帝,不是別人……”

唐德:“诶诶诶!那邊那幾個!別白費力氣!”

崖底下,有幾個想爬上去,給姚昱報信的府軍。

唐德朗道:“我對你們康王府府軍的效率,還是很有信心的!就這會兒功夫,姚昱肯定已經抓到裘真,去找姚帝判罪了!”

唐德興奮到搓手,“我一想到他那張吃癟的臉,就小心心好激動!”

溫黎撇眉,“師父,你說你騙世子這一趟,有什麽用?他總是會知情的。”

唐德叩叩酒囊。

想了一會兒,他說:

“我領這活七八年了,一直……覺得煎熬。想過辭了不幹,但我不幹,就得有別人頂上。咱刑部都是些真漢子,做這事兒,誰不難受?那我想行,幹就幹呗。可又總不甘心。上姚不該是這樣的,上姚的帝君不該是這樣的。”

他頓了頓,“可我貔貅撼樹……”

溫黎提醒,“蚍蜉撼樹。”

“……”

“反正我沒那本事啊!”唐德道,“上姚的上面,我動搖不了。但姚昱……他是可能上去的。如果他願意,如果他和姚帝有嫌隙,也許?可能?會有另外一片天吧?”

唐德打開酒囊,“反正今日高興!這口酒!我幹了!”

“啊!!!”

“噗——!”

不知誰大叫了一聲,驚得唐德噴出了酒。

一看,崖底四方,居然冒出了濃厚黑煙。

溫黎:“怎麽又……?!”

黑煙迅速彌漫,看守的五個康王府軍,已然不見蹤影。黑煙也很快,向着中心的他們來。

“你們不要最後給我來這套啊!”

唐德老委屈了。

都要被削職了,終于可以不管這破事兒了,臨門逃脫還要來害他一回?

好商量。

黑煙停了。

黑煙包裹刑部八人,圍着崖底,再不飄動。

唐德:“诶?”

居然真停了??

這麽給面子???

叮鈴鈴鈴——

一道鈴音起,黑煙緩緩分散,分開條道。

道口,一個少年人,從崖壁順繩子滑下,站穩。

他轉身,手裏一枚鈴铛收起。

“刑部唐德,在?”

“我。”唐德指自己,“你是……”

“找你辦件事兒。”

陸爾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