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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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離曾經的高中不遠,梁贻彤沿着街邊走。街邊金色的葉子飄飄然打着旋兒繞着她落下。梁贻彤喝了酒,凜冽幹淨的秋風撩着那一點點微醺。

她擡頭看看天。燕城沒有這麽幹淨的天,透亮的藍色,高而遼遠,一點都沒變。梁贻彤的高跟鞋踩着枯葉,清脆細微的碎裂聲小心翼翼地陪着她。

前面是曾經的中學。占地面積相當大,算是D市地标性建築,初中高中在一起,規模比得上大學校園。梁贻彤胳膊上搭着呢子大衣,一只手拎着皮包晃,滿心虛拟的快樂。

她喝了兩口酒,肯定沒醉,但酒精含量達到了拯救心情的濃度,高高興興,甚至有點蹦蹦跳跳。

學校外牆是一圈高大的鐵藝栅欄,鏽蝕斑斑。梁贻彤以前經常站在栅欄裏面往外看,栅欄太高,貼着栅欄看天,一片一片的。

一晃這麽多年。

這一次,梁贻彤站在栅欄外面,往裏看。遙遠的磚紅色的教學樓,被栅欄切割得一片一片的。

中學校園在拆遷。沒有學生,高中部九層的主體教學樓裏有沉悶的聲音——可能在拆東西。

這棟肅穆威嚴的教學樓這樣蹲在這裏,虎視眈眈地瞪着所有學生們,每天把躁動的青春期學生吞進去,再吐出來。現在它正在慢慢死亡,身體裏緩緩地分崩離析……

梁贻彤想跟它告個別,她真情實感恨過它。

校門開着。忙忙碌碌的車進進出出,梁贻彤默默地走進“軍事化管理”的大門,沒人管她。她慢慢溜達着,緩緩吐出嘴裏絲絲縷縷的酒氣。一輛堆滿課桌椅的大卡車開過去,暴起一陣土。梁贻彤捂着臉,穿過塵土。

一切都沒變。

正中央是巨大的廣場,廣場中央一個大噴泉。噴泉已經幹涸了,池子底下交纏盤曲着棕黑的水管。梁贻彤挺恨這個噴泉的,夏天噴出來,風一吹迎面一陣水霧,一股子陳舊死水的味兒。

可是從教學樓往下看……一朵盛開的水花,還是好看的。她記得那是夏天,赤金濃稠的傍晚的風飄飄蕩蕩,她趴在窗邊往樓下看,廣場上的噴泉變換形狀,一幫打籃球的男生勾肩搭背從西邊籃球場上過來,朝氣蓬勃得肆無忌憚。最高的那個男生叫陶嶼,他擡起頭,正好接住她飄落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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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瘦又高的少年人,對她微微一笑。

梁贻彤一晃神——凜冽的秋風一巴掌把她抽醒了。不是夏天,夏天早過了,噴泉池子裏也沒水了。這些鏽透了的水管竟然真成了殘枝枯根,徹底死去。梁贻彤驚得快走兩步,離開這裏。

教學樓裏進進出出,很多人拆建材。工人們有點奇怪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女人,但沒有阻止她。梁贻彤溜達進教學樓,她覺得這裏還是沒有變,還是那個樣子。梁贻彤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大理石樓梯,直上三樓,走廊盡頭的教室。

梁贻彤怔怔站在教室門口。高中多次分班,之前和之後的教室她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這個班級。

高一時,她和陶嶼最後一次當同窗的教室。陶嶼先去了重點班,她跟着進了藝考班。

梁贻彤笑起來,她覺察到自己微醺的勁兒很快要下去了,時間緊迫。教室門被風不耐煩地磕打着,催促她,她一伸手,推開了教室的門。

空蕩蕩的。

梁贻彤第一次發現這教室這麽大。沒有桌椅也沒有老師學生,只有四面牆壁。所有窗都開着,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陽光,随意鋪張。梁贻彤小心翼翼走過去,陽光熱烈地擁抱她一下:你回來了啊。

梁贻彤眼睛一酸,扶着窗框。樓下是噴泉,西邊仍舊是籃球場。十年前陽光就是這麽照着她,曬得她昏昏欲睡。老師站在講臺上講題,她撐着下巴努力擺出刻苦的姿勢。陽光太暖了,曬得精神蓬松到化掉。其實睡着也不擔心,她前面坐着的是陶嶼——

怎麽又想到他。梁贻彤睜開眼,她疑惑,怎麽又想到他。其實這幾年她都快忘了還有這個人了。沒有陶嶼這個人,就哪裏都沒有。可是如果他出現,哪裏都逃不掉。梁贻彤措手不及。

都是無關痛癢的,無足輕重的小事,梁贻彤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記得。

打籃球,上下課,上下學,在食堂排隊,躲在陶嶼背後看小說。

流行好幾年青春疼痛小說,梁贻彤看得一愣一愣的。自|殘|堕|胎,看着像外星的事兒,她身邊只有早自習和晚自習,還有周考月考期末考。缺什麽補什麽,那時候這樣的小說都火。沒賊膽,可是有賊心,女生們看得嘻嘻哈哈的,學着小說裏評校草,評來評去看不出誰是好料,一水兒平頭劣質校服還駝背。梁贻彤跟人笑鬧,鬧完了陶嶼轉過身特別嚴肅地問她:那我是校草麽。

梁贻彤大笑。

陶嶼坐在陽光裏,身上有生機勃勃的力量。他就是太瘦了,瘦得皮包骨頭,臉上只有個大鼻梁,看不出帥來。

其實梁贻彤回答他了。

她說,你就是啊。

梁贻彤低頭踩地面上的陽光,從教室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再走回來。她的影子跟着她,她聽見教室裏的回音。

陶嶼站在走廊教室門邊上,靠着牆。他沒什麽表情,也沒有動作,兩只手插在夾克兜裏,仔細聽教室裏梁贻彤的腳步聲。一步,兩步,走回來。

陶嶼就那麽站着。

隔壁教室牆咣一聲,吓梁贻彤一跳。她感覺到最後一絲微醺的旖旎徹底消散,酒勁兒下去了。她悵然若失低頭看自己的手,稀裏糊塗一抓陽光,沒抓住。

醒了。

梁贻彤長長一嘆。

這十年的時光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扒皮扒肉也只是自己跟自己模拟一場戲。

梁贻彤推開教室的門,走廊空蕩蕩,一陣氣流湧過來。這座龐大的建築物在被拆解,叮叮當當嘈雜卻像要把梁贻彤拉進無限的寂靜,往下沉,往下沉,沉入陳舊的時光,同歸于盡。梁贻彤慌慌張張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到處拆得一塌糊塗一片狼藉,一地的垃圾。梁贻彤進來的時候沒發現,出去才看到,真應景。她幾乎算是沖出校園,那座龐大的建築被她甩在身後,她顧不上再看它一眼。

梁贻彤匆匆忙忙跑出深秋凋敝的校園大門,站在人行道旁邊發呆。秋風一過,飒飒的葉子墜落,跟梁贻彤道別。她手機響,梁贻彤接起來。梁母的聲音在電話裏聽着更活潑,甚至有點嗲:“你在哪兒?”

梁贻彤抽一下鼻子:“高中要拆了,過來看看。”

梁母似乎一停頓:“你一個人?”

梁贻彤就笑了:“對啊,我一個人,就我一個人。”

她在心裏尖叫,我就不明白了我獨自一個人難道是什麽天理難容的事兒嗎?

梁母一嘆:“你姑來了,你妹也來了。回來吧。”

梁贻彤捏捏額角:“大姑來幹嘛……”

“來看看你爸。”

梁贻彤嘆氣:“我這就回去。”

她拎着包,胳膊上搭着大衣,用手機打車。夕陽完全沉下去,西邊不甘不願地燃着一星半點的光的餘燼。手機上梁贻彤打車的單被取消,大概是嫌太近。梁贻彤只好重新打車,她身後有腳步聲。

“站在這兒,幹嘛呢。”

梁贻彤擡頭看陶嶼。他太高了,得仰視。夕陽的光映着他的眼睛,亮得生輝。

他不再是少年了。

梁贻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件事,陶嶼不是少年了。骨相一點沒變,只是褪掉青澀的單薄。肩,胸膛,臂膀,英挺而結實,精氣神完全撐起來的成熟的男人。

“我回來……看看學校。”梁贻彤一絲頭發貼着臉,把她一分為二。陶嶼垂着的手下意識一勾手指。

“拆遷了,搬到新區去了。”

“嗯。”

接下來,沉默。梁贻彤覺得自己毫無道理,這所有的事情,從頭到尾,其實跟陶嶼毫無關系。他們是老同學,僅此而已。就……到此為止吧。

梁贻彤的手機一響,終于接單,司機打電話來問她在哪兒。陶嶼就在她身邊站着,梁贻彤只好問他:“你……”

陶嶼天生嚴肅,有時候甚至于冷峻,眼神深而沉,看人專注,被盯着容易産生錯覺。

梁贻彤不得不錯開眼神。

陶嶼認真看着她,梁贻彤心想,拜托,別說,什麽都別說。說出來,容易當真。

陶嶼什麽都沒說。

出租車到達,梁贻彤上車,跟陶嶼道別——怎麽又要跟他道別,再見再見的,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見了:“我先走了。”

陶嶼帶了點笑意:“好。”

他彎下腰,出租車廂裏光線一暗。陶嶼背着光看梁贻彤:“一個人在外就……別喝酒。”

梁贻彤想争辯她只喝了兩口紅酒,又覺得不關陶嶼的事,只能點頭:“嗯。”

陶嶼站在等待被拆解的校園門口,望着出租車走遠。

贻彤啊。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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