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痕跡
痕跡
要不是理智的最後一根弦在提醒舒窈, 這只小章魚是絕食已久、命不久矣的小可憐,她這會兒已經毫不猶豫将這臭流氓拽下來狠狠丢回浴缸裏了。
但浴室裏風雨欲來的意味實在太強烈——
小章魚的耳朵慢慢地、慢慢地往後撇了撇,然後又耷拉了下去。
“啪唧”
下一秒。
它從舒窈的胸口落回浴室地面上, 再度将自己團成了一團,這次不是氣鼓鼓的攻擊狀态, 更像是心虛。
不多時。
浴室傳來重重的開關門動靜。
被提溜到門外、只能察覺到門縫裏透出水汽的小章魚耳朵再度動了動,它蔫巴巴地、像是融化一般, 将自己緩緩在門口攤平,變成了一張章魚餅。
直到大門外的門鈴聲在深夜響起。
舒窈擦着頭發、走出浴室, 差點一腳踩上那塊明亮的暖橘色新地毯。
她:“?”
不愧是深海最讓人捉摸不透的高智商生物, 她用人類的大腦果然很難理解這只章魚在想什麽,尤其是剛才那一遭,舒窈特別想調查這只章魚是不是在什麽馬戲團待過。
還是那種夜晚會被掃.黃大隊帶走的馬戲團。
不然沒辦法理解它小小年紀這麽會揩油的行為。
……
“組長!”
被放進來的花魚對着她高高興興地一拍手, 然後讓後面跟着的人依次開始往裏面搬一個又一個缸,第一個只裝着渾濁的水, 然後是裝着小蝦小蟹的、裝着蛤蜊貝類的、裝着其他章魚的……
更誇張的是。
最後一個推進來的長長觀景缸裏, 裝着一條小型鯊魚。
看着自己家突然變成了水族觀展廳,舒窈神色凝滞,指着那條鯊魚問, “這是什麽意思?”
花魚揮手讓送貨的人離開, 在她的房子裏東張西望,“我也不知道你養的是什麽章魚啊,萬一是深海大章魚呢, 同類和鯊魚它也是吃的呀。”
他在周圍望了一圈,興致勃勃的目光轉回舒窈身上:“組長你的章魚呢?”
舒窈不是很懂他的興奮。
然而問出問題的花魚卻感覺自己的褲管子被什麽戳了下。
他條件反射地想要擡起腳。
舒窈看見不知何時彬彬有禮來到跟前, 就在花魚腳邊站着,還用一根觸足禮貌跟他打招呼的小章魚。
而後, 她眼疾腳快地朝着他的小腿踢了下,将人踢得原地蹦起,像彈簧似的在她客廳裏蹦跳:
“嘶!組長!你踹我幹嘛!”
舒窈沒理他,彎腰把那只小家夥撈起來,放在手心,舉到他跟前,“喏。”
被【弑君者】還有【殉道者】們狠狠恐.吓過的花魚立志要在普通水母與章魚跟前耀武揚威,這會兒見到如此嬌小可人、明媚活潑的章魚,立即湊近腦袋,發出了“哇”的聲音:
“好小——啊!”
尾音拉成了驚叫的動靜。
伴随着“啪”一聲響,是小章魚極力伸長一根觸足,抽在他臉上的聲音。
花魚一手捂着臉,表情震驚,用另一手指着它,“組長,你養的章魚它打我嗷!!”
這次是小章魚伸出觸足纏住他的手指,盤上去,嗷嗚一口咬在他手指上的動靜。
-
舒窈倒是沒想到在拍賣會場還蔫噠噠的、據說絕食已久的小章魚跟自己回到家之後如此活潑,還如此兇殘,竟然追着她的組員生啃。
若非這家夥很聽她話,只要被她抓住就會乖乖松開爪和口器,花魚這會兒已經能報工傷了。
夜半,星河小區這棟頂樓響起了一陣陣抽噎聲。
花魚抱着自己已經包紮好的食指,抹着眼淚,在舒窈拎着小章魚一個個巡查那些魚缸、問它對哪種食物感興趣的背景裏,小聲給它上眼藥:
“它吃人、吃人,它可太兇了……”
“這種家夥養在家裏很危險的,組長,養它你晚上都睡不着。”
話才說完。
趴在女人掌心,還不忘用細細的觸足纏住她手指的小章魚立即扭過腦袋,本該因為圓溜而顯得可愛的黑眸裏透出森森寒光。
花魚:“!”
他承認,自己有些汗流浃背了。
尤其是接下來,舒窈每經過一個缸,将手掌探過去,問它“喜歡吃這個嗎?”的時候,小章魚就總會扭過頭再看一次花魚。
三四次之後。
舒窈逐漸意識到,它的食欲并不在缸裏的這些生物身上,而是在花魚那裏。
在花魚開始瑟瑟發抖、并且要被一只還不夠他腳踝高的小章魚吓得藏到沙發後面時,舒窈動了動手腕,與小家夥四目相對。
她啓唇道,“不可以。”
淺色眼瞳也因此刻嚴肅的神情而變得嚴厲,“不能再咬他。”
小章魚耳朵動了動。
它雖然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大的、美味的食物擺在自己面前,這個漂亮女人卻不将他投喂給自己,但潛意識似乎很害怕她露出這種表情,連帶着它僅剩的那顆心髒也跟着怦怦直跳。
它的耳朵又一次耷拉了下去。
良久,它很輕地點了點頭,還将本來纏住舒窈無名指、在上面吸出淺色印痕的觸足松開,改而纏上她的小指。
仿佛妥協。
好叭,答應你了,拉鈎——
……
當晚,在花魚将她的房子視作魔窟、最終得以逃離之後,舒窈将小章魚留在了客廳裏。
不過她特意檢查過裝章魚和鯊魚的兩個水缸蓋子,免得小家夥大晚上好奇爬進去,轉而成為它們的食物,而自己要背負寵物殺手的名號。
躺在床上時,她想到了客廳靠窗位置擺放的一些多肉,因為南城日照足夠、多肉也不需要澆水太頻繁,才将它們都留了下來。
回憶起之前藺然來住時,有次在臺風前被打翻滿地、後來自己檢查時卻一樣也沒有少的多肉臺架,現在已經明了真相的她忍不住猜,不知道按照那只小章魚的精力,自己明天早上起來要打掃地上多少破碎的玻璃渣和土。
但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再不睡的話,天又快要亮了。
舒窈強迫自己放松地陷入睡眠。
結果還是做了噩夢。
夢裏,她又被拉到了【冥河】為她編織的幻境中,她看着被恐怖的黑紅色章魚一個個吃掉并殺死的朋友們,在火光裏被楚宛一并融合的司徒錦、被最終留在那條暗巷裏再也沒走出來的林靜姝……
明明已經知曉這是幻境,可舒窈仍然被勾起了埋在心底的最深的恐懼,她滿頭大汗地在夢中出聲,在夢中喊出那個被壓在記憶深處的名字:
“藺然……”
-
在她的右肩處。
趁着她熟睡,悄悄從門縫裏溜進來,順着床鋪爬上來,貪戀她溫度一起陷入睡眠的小章魚懵懵懂懂地醒來,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它感覺到自己那顆心髒突然有點疼。
明明已經碎掉了兩顆心髒,這時候應該想辦法進食、趕緊讓身體恢複,然而比起食欲,更令它觸動的是,此刻熟睡中的人緊蹙的眉尖,以及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它慢慢伸出觸足,一點點将她面上的汗意吸走。
還有一條繞上她的後頸,無形中像是曾經輕撫這片肌膚、輕哄着女人平靜下來的微涼掌心。
良久。
睡夢中的人才平靜地松開了眉頭。
小章魚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也跟着慢慢恢複,但那股驚慌之下被激發的食欲并沒有平息,它收回觸足,想要去将停在客廳裏那幾缸帶着海腥味的水産都消滅掉。
它讨厭帶着相同氣息的東西出現在這裏,出現在這個它選定的新巢穴裏,哪怕其中有它的同族。
然而在放在女人後頸的那條觸足也抽離時——
卻因為剛才感受到的溫暖肌膚太過細膩暖和,觸足上的吸盤不小心吮了上去,這會兒剛剛抽離,翻過來的、帶吸盤的那側,發出了很細微的,只有它自己能聽見的“啵”一聲響。
其中一顆吸盤被拉扯,怦然變成了愛心的形狀。
見到這個形狀,小章魚沒來由地感到驚慌,它身上明亮的橘色僞裝一時間像流動的水彩,從深到淺,從橘到金,就在顏色不斷變化了幾秒鐘之後。
那顆吸盤緩緩地、緩緩地又恢複成了圓形。
本能檢查過自己的完美僞裝之後,小章魚心滿意足地像來時那般,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沿着門縫出去。
與同族間的獵殺和互相吞噬,早就融入了它的本能。
撕裂同族柔韌堅固的表皮,劃開沒有骨骼的肌肉,雖然并不喜歡這樣的味道,但小章魚還是一口一口,将所有“入侵者”吞食入腹。
它在捍衛自己的領土。
在被它圈定、屬于它和舒窈的新巢穴裏,小章魚不允許任何其他生物的侵占。
包括同族。
包括多餘的味道。
看着客廳地板上因為打鬥而濺落的水珠,将同族殘存的氣息鋪得到處都是,小章魚定定地扒拉在魚缸邊緣看了會兒,忽然産生了一種要将這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念頭。
……
“嗡嗡嗡——”
窗外天蒙蒙亮,客廳裏響起的掃地機器人工作聲,也終于将舒窈從那個噩夢裏拉了出來。
被人哄着一點點擦去冷汗的溫柔感覺還殘留在夢境尾聲,她情不自禁地擡手摸了下自己的後頸,好像在貪戀一切噩夢開場前,總會在自己害怕時撫上這裏的那道微涼溫度。
然而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她如此想着,按上後頸的力道變重了些,帶着想揉碎那些旖旎的動靜。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掌心按到的肌膚上,深深淺淺的紅痕間,一枚愛心形的印記赫然夾在其中。
随着她想要忘卻那股錯覺,愈發用力地揉過,那枚淺淺的粉色愛心便也慢慢暈進其他痕跡裏。
像是從未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