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正常
第14章 正常
“為什麽?”穿黑色長裙的女孩聽得入神。
“幹一行恨一行嘛,凡是能賺錢的事兒,總歸不會太舒服。”程舟說着用刀在冰塊上比劃了一個合适的大小,定在那裏,然後小錘敲縫,“在你們鵝鎮的話,就是累不死也發不了財,一晚上做不了幾杯,但真要是奔着賺錢去,那基本上就是手不離冰,生理期也一樣。你看吧臺上這些工具——冰鑿、刀、錘子、鋸子,手上受點傷什麽的是常事,也不能因為受傷就不幹活了吧?”
“那要是我……”
“就算這些物理攻擊你都能接受,那還有化學攻擊呢。”程舟手上的冰已經成了個透明的立方體,但她似乎還不滿意,精細地切切改改,“酒吧都是晚上開門淩晨關門,調酒師夜裏幹活白天睡覺,慢慢地那些正常上班的朋友們都很難能再約上一面。鍛煉也要堅持,不然身體素質下降很快,我以前認識的幾個調酒師都是熬夜熬的沒幾年就開始發福了。”
程舟說着頓了頓,又看着天花板想了想:“不過你要是問我爸為什麽不想我幹這行的話,那大概率還是因為女調容易被騷擾,以及喝醉的客人難伺候——單是喝醉就吐或者睡覺的倒還好,就怕那種喝醉鬧事罵罵咧咧的。你夠扛罵嗎?要是老師家長罵你兩句你都頂不住,那建議你別來受這個委屈。”
女孩皺着眉頭:“那當調酒師這麽不好,你為什麽還要做這行呢?”
程舟說:“你以為我沒動搖過?我好幾次試圖抽身,這不是沒抽出去嗎?”
*
第一次動搖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暑假。
不對,應該說是幻滅。
那時候爸爸寄來兩張機票,讓媽媽和程舟去馬爾代夫找他。媽媽一句英語都不會說,全憑程舟小學四年級的英語水平,坐飛機抵達馬代。
“而且怎麽說呢,我覺得那邊人英語發音也不行,落地後爸爸委托來接我們的人一直說‘好帖哦’‘好帖哦’,我聽了半天才知道說的是hotel,問我們去哪個酒店。”程舟回憶着,“而且我媽就是那種又菜又愛買,明明不會說英語,還什麽都想要。然後我就一直在那‘how much’‘how much’‘check’‘check’。”
“我爸當時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負責調酒,員工家屬入住的話是有內部價的,所以我們那一趟确實玩得很好。但是我也看到了,調酒師的工作并不是媽媽說的那麽光鮮。”程舟說着把方冰放進古典杯,開了瓶礦泉水,倒的姿勢很優雅,“我們到的那天正好在進貨,爸爸一箱一箱地把酒往店裏扛,灰頭土臉的,跟搬磚工沒什麽區別。他的英語也很差,這麽多年了口音還是一股塑料味,是小學四年級的我都可以去糾正的水平。”
“至于服務客人的時間,說白了是在表演——明明有的是去雜質的球形模具,但想要球形冰塊就是要自己一點點鑿,這樣價格才能上去。不小心鑿到手要和客人道歉,下去貼個創可貼戴上皮手套,回來重鑿。”
“除此以外我當時的不适感很大程度上可能來自于,酒店的客人們大多是白人,而服務人員大多是有色人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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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知道,馬爾代夫有很多島嶼,有些島物價高、消費貴、環境好,大多是白人去玩;還有些島相對平價,大多是有色人種去。爸爸工作的地方就是那種比較昂貴的島,賺富人的錢。”程舟聳聳肩,“酒店員工也有白人,都對他很客氣,但那個圈子并不真正接納他,所以他都和東南亞人一塊玩兒——來,贈送您一杯‘心痛的感覺’。”
女孩看看面前的這杯大冰塊加礦泉水,又擡頭看程舟:“所以你媽媽騙了你,你爸爸根本就不是一個出色的調酒師?”
“那也不是。”程舟想了想該怎麽跟她解釋,“作為一個調酒師我爸已經很不錯了,包括他平時發的朋友圈,也都是很讓人羨慕的——你想馬爾代夫哎,那是什麽工作環境啊,下了班就去海灘散步,還經常被聘到郵輪上幹活,工資高氛圍好。他确實參與了球星的婚宴,也确實調酒技術高超——他有張照片,他坐着,酒店老板站在他旁邊給他豎大拇指,那天他讓兩個重要客人很滿意。”
程舟說:“我只是想說,在小學四年級那年,調酒師光鮮亮麗的一面就在我心裏破碎了,我知道我爸賺的每一分錢都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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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舟怨怪過父親,因為很多次家裏需要他的時候他都不在。
外公生病的時候,媽媽因為鄰裏糾紛被人謾罵欺負的時候,以及,他的親生父母找上門的時候。
爸爸是長子,下面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小弟弟,最受寵的是小弟。
小弟因為從小身體不好加上嘴甜的緣故,收獲了父母絕大多數的寵愛,于是哥哥姐姐的人生也被要求圍着弟弟轉。對此姐姐是接受了的,甚至很快掌握了通過“對弟弟好”來最大限度地獲得父愛母愛的辦法,無奈哥哥卻是個犟種。
據程舟姑姑所言,其實在小弟出生前,哥哥和父母之間就屬于最惡劣的那種親子關系,這麽一想的話小弟之所以會出生,竟很可能正是因為父母覺得這個長子是指望不上的。
在成年後的一次争吵後,他把這些年來父母養他的錢進行了清算償還,立字據保證遺産一分錢不要,然後獨自一人去了鐘市,遇到戀愛腦富家小姐。
“但是吧,我爸在國外混好了的事兒不知道怎麽傳到他們耳朵裏,然後他們就開始認親。”程舟說着搓搓臉,“我爸那麽倔的人當然不會理他們,而且他人在國外,他爸媽又煩不到他,就來找我和我媽的麻煩。”
“那段時間就是我家做什麽事他們都要來破壞,我媽曾經想開個花店,就是他們來鬧事鬧關門了的。我看我媽受欺負了嘛,當然就沖上去和那老頭拼命,被按在地上扇巴掌。然後我就報警了,我想着一個小孩被爺爺打了那邊肯定不會重視,我就說我被人強殲了。”
女孩拿着冰水喝得炯炯有神:“然後呢?”
“然後我就見識了強殲出警的速度有多快,不到五分鐘警車就來了。”程舟說,“來了之後問我什麽情況,我才說我被打了,剩下的就是調解。我還因此上了地方臺的早間新聞,要求那老頭給我道歉、賠錢,但調解員一直就說爺爺打孫女這很正常。我說他養我那他打我我就認了,關鍵他沒養過我不知道哪個墳頭蹦出來的也敢打我。最後結果是他給我道了個歉,錢反正是沒見着。”
女孩問:“那你爸對此什麽反應?”
“我爸回國一趟,跟那邊說清楚了,錢他一分不會給,但他們百年之後,我爸會去給摔盆。”
“那他後來摔了嗎?”
“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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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舟姑姑現在是爸爸還聯系的唯一親人,因為姑姑一直就是個受氣包,沒什麽攻擊性。
在她心裏,父母對小弟弟的偏心是可以諒解的——“弟弟嘴甜會哄嘛,哪個當爸媽的不喜歡最可心的孩子呢?我現在當了媽我也更疼小的啊。”
當然大哥的反叛也是可以諒解的——“哥哥是男人嘛,畢竟是要結婚生子、養家糊口的。當時爸媽完全不幫襯他,心思都在弟弟身上,他心裏有氣也正常。”
程舟聽見就開始童言無忌:“可姑姑你也結婚了,生了一兒一女,然後還得辛辛苦苦上班養家。”
姑姑就寵溺地看着她:“我結婚又不需要用什麽錢,生的孩子也不跟我姓,我當然不能多找爸媽要什麽啊。而且舟舟我跟你說啊,女人還是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不管賺多賺少,那是你的底氣,手心向上要錢的日子不好過的——你媽是命好,遇上你爸,但誰又敢賭命呢?”
程舟皺眉:“所以你就既結婚生子,又賺錢養家;既沒有從父母那裏得到什麽,還要照料一雙兒女加一個弟弟?”
“舟舟啊,你是獨生女,你不懂,很多事是心甘情願、不求回報的。”姑姑說這話時眼裏有了淚光,但并不是難過,而是一種滿足和感動,“我對你表姐表弟好,對我自己的弟弟好,那都是因為我愛他們,我從沒覺得有什麽不公,也沒想過要什麽回報。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其實人這一輩子活些什麽呢?活的不就是一個責任嗎。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就是為他們而活的。”
“那姑父呢?”
“你姑父他就不是個人。”到這兒姑姑的熱淚終于消失了,目光中有着一種詭異的神氣,“要不是為了孩子們啊,我早和他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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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媽的生活狀态,和絕大多數人是不一樣的。我覺得他們過得很幸福,所以就很不理解,為什麽他們還是希望我去過所謂的‘正常人的日子’。”程舟說着喝了口剩下的礦泉水,“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他們倆的人生是無法複制的,他們也很清楚自己是因為運氣好才有了今天。”
“其實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一個富家千金學習奇差,非要嫁給酒吧裏的打工仔,這要萬一我爸是個人渣她這輩子就完了;一個窮小子背着不孝的罵名背井離鄉,一頭紮進魚龍混雜的酒吧裏,英語不好還千裏迢迢跑到國外打工,這些環節裏一步走錯他都能被騙得褲衩子都不剩。”
“正因為回頭看看知道這一路走來有多麽兇險,所以他們希望我別拿人生去賭。有時他們也會說姑姑這樣的生活就已經很不錯了,工作穩定、夫妻相伴、兒女孝順,還能有什麽不滿意的呢?他們會說,事業穩定是人的第一重保險,結婚生子則是第二重保險,只要這雙重保險到位了,日子就算衰到底也是能過得下去的。”
“搞清楚這個邏輯之後,我就覺得沒必要了。”程舟聳聳肩,“你問我做調酒師這麽苦,我為什麽還做這行——因為我發現‘正常人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過的呀。既然橫豎都活得不舒服,那我還不如去選一個我想要的。”
“我到底是爸媽的孩子,我也是個賭徒。如果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并不能讓我萬事無憂、一帆風順,那我肯定要賭一把。我不要最低限度的‘過得下去’,我想去做些我真心想做的事。哪怕過程比我想象的還要痛苦,那也是我自己選的,是我的、而不是被什麽無形力量安排好的人生。”
“可萬一賭輸了呢?”女孩的語氣裏不無擔憂。
“輸就輸了吧,比起一生都在心裏嘀咕‘如果當時勇敢點,最後會怎樣’,我倒是寧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輸了。”程舟坦然道,“這個道理就像書裏寫的那樣——‘我可以死在遠方的路上,但我不能沒去過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