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爸爸,我要吃草莓味兒的冰淇淋。”
林立仁一把抱起紮着羊角辮穿着公主裙的女兒,“好,爸爸給你買。”
“爸爸,我要玩兒旋轉木馬!我要坐那只白色的小馬!”
“哈哈,那一只是嗎?跟我們安安一樣可愛哦!”
時間齒輪再轉啊轉。
“安安,媽媽給你買了你最喜歡吃的巧克力蛋糕哦!”何戴琳坐在女兒對面,插起一小塊送入小林纾的嘴裏。
小林纾塞的滿嘴,吧唧吧唧嚼着,兩條小短腿晃啊晃,甜品店出窗外,一對年輕的夫婦牽着一個小男孩走過。留着小辮子的小男孩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小林纾指着那一家三口天真的問:“媽媽,為什麽別的小朋友都是和爸爸媽媽一起玩兒呢?”
何戴琳原本溫柔幸福的看着糯米團子似的女兒,聽見女兒稚嫩的聲音,笑容僵在臉上,片刻後她摸着女兒的頭,輕輕的問:“安安不喜歡媽媽帶你出來玩兒嗎?”
小朋友忘性大,面前又有可口的巧克力蛋糕,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媽媽那不自然的神色,問完後就繼續哼着小調兒埋着頭小口小口把蛋糕往嘴裏送,直到咽下去,才擡起望着何戴琳,一雙眼睛彎成月牙狀,“安安喜歡!”
時間齒輪還在轉啊轉。
蜷縮在沙發裏的林纾微微皺着眉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夢境仍然如蒙太奇似的飛速切換着,一個接着一個,五彩斑斓如夢似幻光怪陸離。
“你放開我!”
“你這個瘋子!放開我!”
黑夜裏,林纾使勁推搡着抱着自己的人。
在自己的尖叫聲即将響起的前一秒,林纾逼迫自己醒過來。閉着眼仍然能感覺到頭頂明亮的燈光,林纾擡頭搭在自己眼睛上,緩了一會兒,清醒後全身宛如溺水一般無力,她摸出落在沙發縫裏的手機,淩晨一點半。
屋子裏的燈全都亮着,從睡房到廁所,能開的燈林纾回到家後就全部打開。
電視機正無聲放着某個電視劇的回放,休息室裏的投影儀發出輕輕的嗡嗡聲,纏繞在脖子上的耳機卻發出激烈的節拍聲,震耳欲聾,林纾就是戴着把音量調到最大的耳機看着靜音的電視睡着的。
林纾起身去洗臉。這會兒沒有絲毫睡意,剛剛的夢境像無底的深淵,如惡臭的淤泥,像有無數雙手抓住她的腳腕往裏拖着。
如果夢境可以像切肉一樣,林纾會毫不猶豫的割下自己的肉再把它丢的遠遠的。
那惡心的、行屍走肉的自己和歲月,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又喝了一杯水,林纾拿起手機發了一條朋友圈。
吃好睡好。純文字,沒有配圖。
如此簡短,很容易被人忽視掉。
不過林纾也不打算引起別人注意,說不定早上她就删掉了。
一分多鐘後,手機鈴聲劃破安靜的空間,吓了她一跳。
新太陽夜總會裏,885包廂裏,牆壁上顯示屏滾動着當前mv,背景音樂清晰的放着卻沒有人在唱。黑色的皮質沙發裏,男男女女正起勁的玩着24點。空酒瓶亂七八糟的散落在茶幾上,煙頭槟榔渣到處都是。
靳野薄唇夾着身邊的人敬過來的煙,微微側頭就着那人的火把煙點燃。他微眯着眼睛等別人洗牌,拿起手機無聊的翻看朋友圈。
當看到作息宛如老年人的林纾在這個時候發了一條朋友圈,快速滑動的手指停住,幾秒後他拍了拍摟着自己腰幾乎都貼在他身上的女人,示意她松開。
一走一右摟着兩個抹胸緊身裙女人的李成越見靳野準備起身,喊道:“三兒,要出去?”
說着,有笑眯眯的看着今晚伺候靳野的小九,拿腔拿調的說:“小九,再給三爺倒酒喝~”
靳野不置可否,依舊站起來,把煙從嘴裏拿開,“出去透個氣,你們先玩一把。”
“靳野?”林纾不确定的開口。
“嗯。”男人懶洋洋靠在大理石牆面的走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抽着煙。
“沒睡覺兒?”他問。
林纾點點頭。想起電話那頭他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嗯了一聲。
“想不想出來玩兒?”靳野接着說。
她一愣,聽着他那邊隐約傳過來的鬼哭狼嚎的歌聲,猶豫了一下,接着語氣輕快的回複,“好啊!”
半個多小時後,在房裏抹口紅的林纾聽見樓下傳來一道清晰的機車引擎聲,就知道是靳野來了。于是她利索的合上口紅蓋,随手扔進手包裏,關門下樓。
靳野倚靠在車座在,看着從樓梯間裏走出來的林纾,身後昏黃的燈光籠罩在她身上,看清她面容的那刻,嬌豔的嘴唇仿佛嗜血的玫瑰,在黑夜裏驚心動魄的盛開着。
靳野的喉結不自覺的緊了緊。
今夜林纾的唇色是認識她以來,最張揚的一次,美得不可方物。
當林纾走近後,聞見他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廉價的沒品的女士香水,夾雜着煙酒的氣味。說他剛從聲.色場合裏出來,林纾都毫不驚訝。
靳野把頭盔遞過去,順帶問道:“晚上吃的什麽?”
林纾不可察覺的一僵,然後笑嘻嘻的回答,“空氣。”
差不多是空氣了,所以她現在有些餓。
聞言,靳野垂眸的瞥了她一眼,腦中一閃而過個念頭,他怎麽覺着她那條朋友圈說的是反語?
應該是沒吃好也沒睡好。
“我帶你去點東西?”靳野認真的問。
蛤?林纾噗嗤一笑。他是有讀心術吧,她剛還在想如果帶她去吃飯就好了。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餐館老板也是要睡覺的。
靳野仿佛沒聽到她的質疑,繼續說:“想吃什麽?”
林纾脫口而出:“火鍋。”
靳野:“….”他真的服了這姑娘。
當靳野領着林纾走進一家24小時全天候的火鍋店,林纾才知道他真的不是騙她。熟門熟路帶着她走進去的靳野,仿佛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夜裏兩點多,火鍋店裏仍有幾桌人吃的紅光滿面,沸騰的鍋仆仆往外冒着氣。
靳野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選菜單直接給了林纾,“我不吃。”
林纾也沒有勉強,除了聚餐,一般也不會有人大晚上的吃火鍋。服務員給兩人倒了杯檸檬水後,就打算先去別的桌看看,畢竟一般火鍋點餐用時比較久。
腳步還沒擡起,就見剛拿起鉛筆刷刷兩下的林纾把紙筆遞過來,說好了。
服務員接過,一雙眼睛快速的在整張紙上搜尋着勾號,當看到某一欄後,遲疑的對着林纾說:“您是要十…十份秘制吊龍嗎?”
靳野端起水杯的手就是一滞,他看了眼面色平靜的林纾,然後喝了一口水。
林纾點點頭,繼續聽服務員确認菜單,“全麻辣鍋底,十份吊龍,其他沒有了。”
“對的。”
“好的,您稍等。”說完就拿着單走了。這個服務員在這個店做了兩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點法的,一般只有男性顧客會比較偏好肉類,沒想到今兒見了個只吃肉的女的,還長得瘦瘦弱弱,十分漂亮。
一份吊蘭68,十份就六百八,外加一個鍋底,他這單接的不錯。
十來分鐘後,靳野靠在椅背上看着放眼放去紅彤彤的底料,花椒茴香八角在鍋邊飄着,十份吊龍先上了四盤,林纾每個桌角擺了一份。她婉拒了服務員的幫助,動作十分熟練的下肉涮洗。一次下一盤,用笠勺兜着,上上下下,再用長筷攪拌兩下出鍋。
他不動聲色看着林纾絲毫不在意形象的吃法,剛撈上來的肉又辣又燙,她像是沒感覺似的直接打口往嘴裏送。
靳野終于确定這姑娘情緒不對,或者說發生了什麽事,讓她如此反常。
林纾時不時縮縮鼻子,被辣的有些流鼻涕,她呼了一口氣,突然聽見一直坐在對面看着自己大快朵頤的男人問:“林纾,你戒糖,不光是因為健身吧?”
饒是林纾反應的再快,靳野還是看到了她聽到後僵硬的神情,他瞧着她自以為掩飾的很好的笑容,“對,我還怕吃多了甜的,容易得糖尿病。”
靳野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果真律師都如此能言善辯,明知道是假話,卻無懈可擊。
林纾吃到第五盤肉的時候,擡頭對靳野說:“這單我來結賬。”
本以為他會不同意,沒想到片刻後男人點了點頭,“吃不下就不要再吃了。”
林纾剛想說她吃得下,這才吃了一半,卻聽見他說:“等會帶你去飙車怎麽樣?”
林纾一愣,接着他又說。
“吃太撐,等下速度太快我怕你受不了吐出來。”
林纾在想,這個男人之所以會讓她心動,是因為他給她的舒适感。從來不會幹預她做什麽,正常的也好,反常的也好,無條件的由着她,甚至是不着痕跡的遷就和照顧。
就像這次,明明知道她剛剛在說假話,不拆穿也不進一步問;清楚她強調這單自己付賬的心思,于是不擺出紳士風度的做派;看出她其實已經很撐了,用飙車的理由給了她一個臺階下。
可是他到底是把自己當女人對待,還是覺得她就是個無理取鬧發脾氣的小女生?林纾不知道。
她清楚,靳野對異性的貼心周到,得益于他前任或許是前任們的調.教。她有幸遇見閱歷豐富的他,也深知自己沒有駕馭住這樣一個男人的本領。
盡管如此,她還是有淪陷的沖動,就像他絲毫不擔心她會拒約飙車的邀請。
最終林纾沒有吃第六盤吊龍,靳野叫來服務員,把沒上的退掉。林纾擦完嘴後靳野瞄了一眼,站起身扯了扯衣袖,開玩笑的說道:“你的嘴可比剛出來時紅多了。”
林纾羞的扭過頭,下意識咬住自己仍然辣的發麻的嘴唇。
靳野嘴角微勾,心想這怕是她今天第一個真情實意的表情,看來還是要多逗一逗。
林纾上車後像往常摟着靳野的腰,等着他發車,卻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抱緊一點,速度很快。”
她一呆,伸出頭盔下露出的一小塊臉對上前面後視鏡裏他的眼睛,“放心,我保證不尖叫!”
林纾聽楊靖雯說過,他們男人最煩的就是後座的人叫的像只尖叫雞,超級大的分貝可能還會影響機車手們的判斷種種,總之,一句話,自己尋死不要缺德拉個墊背的。
靳野笑的林纾感受到他胸腔微抖,他說:“這次叫了我也不會笑話你。”
不是吧?機跑再快能快到哪去。
一分鐘後,林纾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她現在才曉得靳野口裏的飙車跟兜風是有區別的。飙車是飙車,兜風是兜風。
林纾覺得,以前載着自己的速度,對他來說可能就像騎着小電驢去買菜吧,盡管林纾認為那速度跟在市區馬路上跑出高速公路超車道最高時速是一樣的。
但這次有多快呢?能飙出跟坐在超跑車裏一樣的感覺也就只有他了吧,轉彎那都不叫轉彎,是順着慣性機身傾斜貼着幾乎地面,類似于靠着向心力連車帶人甩過去。估計交警叔叔慢放路口監控都不一定能看清車牌號。
淩晨三點,路上偶爾有幾臺夜行的轎車路過。而疾馳而過的杜卡迪化身為大魔鬼,如撒旦降臨人間,仿佛一縷黑煙,只留下駭人的轟隆聲。
林纾緊緊抱着靳野,感受着從脊椎骨尾傳到天靈蓋的發麻。她雙唇緊閉,生怕自己不小心一張口就會像動畫片裏被吸塵器對着嘴吹,張得如個雞蛋,發出傻逼一樣的“哦哦哦哦哦哦”。林纾也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七七八八不着天際的的東西。
靳野偶爾注意一下後面的林纾,很安靜,環着自己的手圈的很緊,像放心的把命交給他,一雙眼睛從深處燃起興奮的光芒。像是天生喜歡并且追求着這種類似于亡命的刺激感。
男人沒說要去哪,林纾也沒問,但是知道他們似乎背離城市中心的方向,後來,大魔鬼速度漸漸趨于正常,林纾才知道兩個人進了隧道裏。
一望無盡的隧道空無一人,在前方向右縮成一個小點,拱形的頂兩邊是間隔相同的金黃色照明燈,林纾覺得自己此時就像穿梭在一條五彩斑斓絢麗的光圈袋裏,如夢似幻,像是通往另一個時空,仿佛下一秒,咫尺天涯。
恍惚間她想起了王家衛的電影,天使3號重新開始做午夜老板,天使2號再也不找固定的搭擋。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天使3號遇上獨自進餐的天使2號,駕摩托車送她回家。
跟眼前的場景一模一樣。
天使2號依偎的把頭靠在天使3號的肩膀上,坐在摩托車後面,電影裏想起了天使2號的旁白:走的時候,我叫他送我回家。我已經很久沒有坐過摩托車了,也很久未試過這麽接近一個人了,雖然我知道這條路不是很遠。我知道不久我就會下車。可是,這一分鐘,我覺得好暖。
林纾還記得,當時看的時候哭的稀裏嘩啦,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産生了如此強烈的共情。
人們向往天堂,可天堂沒有你。于是我堕落凡間追尋你的腳步,只因為有你的地方才是天堂。
林纾緊了緊圈住靳野的胳膊。
她不是天使,曾今墜落過地獄。
如今掙紮着活在人間,在此之前,在想是不是算了,然後松手重新墜入黑暗,萬劫不複。
在此之後,她不知道。
大魔鬼最後在江邊停下來。黑色籠罩在整個江面,林纾的頭發在風裏肆意舞動着。
快十月份的江邊,有些涼意,她胳膊環住自己,手肘撐在護欄上,側頭看向嘴裏叼着煙的男人。一點猩紅黑暗裏跳動,像被禁锢住的靈魂。
“我還以為你會帶我去你來接我之前的地方玩兒。”說完,林纾突然抽出靳野嘴上的煙,放進了自己的嘴裏。
靳野感受到她的手指在臉上的觸碰,猛的看過去,已經适應了黑暗的眼睛,瞧着她姿态娴熟的吞雲吐霧。
他挑挑眉,原來會抽,怪不得從來不會在他抽煙時不動聲色的離遠一點。
他又拿出一根點上,看着前面隐約可見的水面,想起她方才的話,皺着眉頭回答道:“那地方不适合你。”
林纾輕輕一笑,明知故問的說:“為什麽?”
給林纾打完電話,靳野回包廂說自己有事先走。一群人玩的正起勁,說什麽都不讓靳野出去,笑着起哄說他是不是出去看中了比裏面這幾位還漂亮的馬子,是的話幹脆帶進來一起玩。從一開始好像就給自己倒酒的女的扯着他的胳膊嬌滴滴說,是不是她伺候的不好。
靳野理都沒理,說了一句你們好好玩兒,酒錢記他賬上,然後抓起車鑰匙開門走了,任由那群太子爺起哄。
在他們眼裏,那些出錢就笑,砸錢就給睡的女的,都算不上人,頂多是個玩物罷了。
他是腦子有坑才會把林纾帶進去。
林纾本也沒打算要他回答,轉身雙手撐在護欄上,不知道看向哪裏。
兩人沉默的站着。
不知多久,林纾突然問:“靳野,你說,等會兒能看見日出嗎?”
聲音不大,更像是呢喃,飄飄忽忽。
他一愣,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他也從來沒有思考過太陽會不會升起來。
但是他覺得這丫頭,根本不是在說太陽。從情緒性進食,到帶她飙車,以為應該好了。
沒想到還陷在某種情緒裏,這他媽到底是什麽事兒?他是哄不好了是嗎?
只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回是真的栽了,比在火鍋店裏看見她亮晶晶的眼角更确定。
店裏燈火通明,他在想,她眼角的閃爍到底是被辣出來的,還是她借此隐藏住的淚水。
如果是後種,他也見不得,即便她眼裏似有星辰大海。
所以從來只走腎不走心的男人,片刻後,前所未有的認真說。
“會。”
林纾沒接話。
過了一會兒,女孩兒仍然執着的問:“如果是陰天是雨天呢?”
她側過頭看向靳野。
男人突然轉身背對着江面,靠在護欄上,銳利的雙眼望着林纾。
“那太陽還是會升起。”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