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個寒風呼嘯裏的,帶着捉弄般趣味卻真心實意的親吻,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不管是靳野還是林纾,都感覺他們之間似乎更近了一步。

那種近一步,像雨中的花香,沁潤無聲。

有時候,放下所謂的矜持,偶爾袒露一點真實的自己,也許能得到意外的驚喜。

然而,林纾沒想到她的這個驚喜,走進靳野那猶如現實主義虛構小說的世界的大門,是從一清早在自己那個充滿着市井氣息的破舊小區裏,見到男朋友他媽開始。

彼時,她正跟在她兒子身後,手裏拿着剛出爐的烤地瓜,一勺一勺的往嘴裏送,吃得十分美滋滋,沒有一點喂一口給前面——幫她提着筆記本電腦拎着超了重的的行李箱上臺階的男人的覺悟。

黃澄澄的紅薯,香氣四溢,熱氣騰騰。

林纾狗得不給人家吃就算了,連烤紅薯都是靳野買的——穿着黑色的風衣人高馬大的靳野往小區門口烤地瓜攤前全是老頭老太太隊伍裏一站,畫面別提多喜慶。

感冒還沒好利索,說話仍有些甕聲甕氣的林纾還頭也不擡地說:“靳野,你不會挑瓜果蔬菜的麽?不是很甜诶!”

走在前面的、一直任勞任怨的男人,聽見這話都忍不住轉身剜了一眼,可見林纾狗的程度。

林纾嚣張地嘻嘻兩聲,擺手示意他回頭快走。

繼續往前走的男人突然腳步遲疑,她沒剎住腳步,直直的撞到靳野的背上,然後聽見一句,相當有震撼效果的、靳野難得語調上揚的、十分不确定的——“媽?”

從後面探出個小腦袋的林纾看見了幾米開外的女人。好巧的是,那個幾米開外的女人,也正看着林纾,手裏還拿着大媽們出門買菜常挎着的籃子。

林纾心想,神他媽的瓜果蔬菜。

整個畫面詭奇的不能再詭奇了——三個人中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林纾和蔣清麗偶遇的概率跟過失殺人的幾率相比,不是一個量級的。

反應過來的靳野,咳了一聲。

人家都已經瞧見她了,林纾穩了心神,走了出來。

此時的心情,尴尬是主要的,此外還有些緊張——不是見家長的那種緊張,畢竟她跟靳野這才哪到哪,目前來說,蔣清麗在她眼中,就是個身份稍微特殊了點的阿姨。

她緊張是因為,她沒有接觸過這個年紀這種類型的女人。無論是年紀相仿的何戴琳和趙宛如,還是林纾的舅媽、姨媽,個個都稱得上養尊處優的太太,保養得看不出實際年齡。

但蔣清麗明顯和她們不是一個階層的。

眼前的這個女人——也許五十也許五十五歲,夾着銀絲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盤成一個髻;由于長期教授歷史的緣故,和善的臉上顯得有些嚴肅;身上那件茶褐色開衫外套保守又過時,像九十年代的款式。

林纾能蔣清麗的五官中依稀能看出她當年的風韻,定是一個相當出挑的美人,現在卻只剩衰老的容顏。讓她暗暗驚訝的還有靳野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卑不亢——陳舊的衣物上一個褶皺都沒有,即便是出門買個菜也要打扮一番。

這樣的人物特性,讓林纾想起了課本裏民國時期那些名門望族裏出來的品行端正教養極好的婦人。

靳野的母親,就有平民百姓裏的貴族氣質,即便清貧也講究,不含糊和将就。

蔣清麗和藹的一笑,帶着些疑惑率先開口,“這是……”,抛了個話給靳野接。

靳野把手裏的筆記本手提包挂到拉杆箱上,空出的手虛搭在林纾後面,“她是林纾,我的女朋友。”

說都說到這份上了,林纾揚起笑容,乖巧的喊了聲:“阿姨好。”

蔣清麗點點頭,視線又看向了行李箱,像是想到了什麽又不好說,更加猶豫道:“那你們這是……”

剛剛一路也不知道被蔣清麗瞧見了多少,林纾得要賺點印象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去外地培訓剛回來,靳野來幫我把東西送上去。”

不是她剛回來,是靳野剛從香.港回來。

只不過她本來回程的航班因為天氣延誤,在機場滞留了一個晚上,飛回濱城就直接趕回學校上課,行李箱讓大軒送回了填海造路。箱子一放就放幾天,今天才得空去拿,到酒吧時,原本說晚上才能到的靳野已經回來了,正好洗完澡出來,兩人又一起吃了頓飯,慶祝她拿到了offer,然後才拿了行李回學校這邊。

不過靳野好像不願意讓她多說似的,蔣清麗還沒接她的話,靳野就道:“媽,你先去買菜,我把東西給她拎上去,再去您那。”

然後便牽着林纾走了。

老老實實上樓梯的林纾,心裏十分奇怪。從蔣清麗的表情裏看得出,她壓根就不知道她兒子出差去了趟香港,更讓她詫異的是,靳野也有意瞞着。

還有,她知道的——靳野手裏是有兩三套房子的,都是适合居家的戶型,蔣清麗放着那麽好的房子不住,還擠在這破舊的老房子裏,又是為什麽?難不成是靳野不讓她住?

這就更不可能了,靳野不會是這種人。

直到拿出鑰匙開了鎖關上門,林纾都還是一副思慮過重的表情。

靳野放下東西後,檢查屋裏的電閘,林纾看着他後腦勺,終于忍不住問:“靳野,阿姨是不是壓根就不知道你平常在外面做些什麽啊?”

靳野修長的手指就是一頓。好半天才把防塵罩合上,轉過身看着咬着下唇的她,目不斜視,承認道:“沒錯。”

廚房裏水壺轟隆隆地燒着水,林纾癱坐在懶人沙發上,眉頭輕皺。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靳野隐藏的原因。

因為猜想的原因有點不可思議了。

她想了半天,才望着立在她書架前正研究着她那些專業書的男人說:“你覺得瞞得住?”

靳野挑了一本拿出來,頭也不擡,“瞞不住。”

所以蔣清麗從頭到尾都沒用過那些卡裏的一分錢,哪怕那些錢現在都能讓她直接全額買套兩百平米的江景房了。

林纾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怏怏地閉了嘴,去廚房給靳野泡杯茶。她覺得她有點兒像第二個蔣清麗,靳野在他“職業”這方面,對她的态度也是能糊弄就糊弄。

這次稍稍好一些,沒有直接把話題岔開,配合的回答了兩個問題,不過同時也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抗拒。

根本無從下手,硬着頭皮話題都無法深入下去,她也怕自己變得胡攪蠻纏。

到底有什麽不能說的呢?是出于保護她們的角度,知道了太多沒好處,還是自己恥于開口?

怎麽會呢?她林纾從認識他靳野第一天起,就沒覺得這個男人的手是幹淨的。

喪盡天良,窮兇極惡,慘無人道……一切可能加諸于他身上的詞,她好像都想過呢,重點是他怎麽看待自己。

林纾把茶杯端到吧臺上,順勢在高腳凳坐了下來,拆靳野從香.港給她帶的禮物。

四四方方的長條形黑色燙金包裝盒,頗有些分量,她扯住綢帶一端拉開,扳開磁性扣,看到禮物時眉毛揚了揚。

——是一瓶酒。

林纾小心翼翼把它拿出來,握住瓶身端詳了一會兒後,拿出手機點了點,過了一分多鐘擡頭對上了靳野的視線。

男人一手插在口袋,懶洋洋的坐在沙發上,一直觀察着她的表情,等她的反應,嘴角斜斜一扯,“怎麽,不喜歡?”

林纾笑了笑,沒掩飾心裏的想法,起身把酒收到酒櫃裏,“倒是有意思,送給我的禮物,如果從女性的身份來說,珠.寶不是更逗人喜歡嗎?”

何況,他一個情場的浪裏白條,更應該知道投其所好的道理。

靳野示意她繼續說。

“酒的話,我就需要好好揣測一下用意了。”

林纾擠了擠眼,促狹道。

“然後,如果再套上我男朋友時開酒.吧的認知,最不缺的就是酒了,那這禮物豈不是很廉價?”

盡管這瓶純手工制作的酒,出自一個法國小有名氣的年輕釀酒師,并且這個系列一共只有五瓶,一瓶價值高達六位數,屬于收藏品了。

林纾意味深長的看着他,雙眼滿是星光。

靳野長眸裏擒着笑意,也許是“我男朋友”那句取悅了他,走之前他心情極好的、玩世不恭的、痞氣十足留了一句話。

“林纾,它廉不廉價,你心裏清楚。”

酒跟久諧音,她知道的,從見到那充滿光澤感的玻璃器皿的那刻起,她就知道了。就是想試試看他會不會把這話說出口。

可是這男人還是好撩啊!剛剛差點就紅臉了。她揉了揉臉,當視線落到書架裏被他抽出來又放進去的地方時,有片刻的怔忪。

那是一本有着紅色書脊的——稅.務法。

***

她不是很明白靳野到底在想些什麽。說實在的,靳野如果作為一個戀愛拍拖人選,接近滿分。

談戀愛分很多種。有合則聚不合則離的,有單刀直入快餐消費式的,有純粹為了滿足欲.望激.情的。

以上三種,随便拎出來一種,靳野都是近乎完美的選擇。

只唯獨那種帶回家見父母的不行。

林纾把自己的疑惑和顧慮跟楊靜雯說的時候,楊靜雯一連發了三排白眼,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楊靜雯的咆哮。

“林纾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多狗?就你這樣,還要嫌棄他狗?”

林纾:“……”

還沒怼回去,微信聊天卡框裏又跳出一條,“正好狗一塊!”

她他媽的手速居然拼不過一個中文已經有點說不利索了的女人?!要不要活了?

林纾憤憤地收起手機,擡頭看了一眼黑板,餘光裏見一個男人逆着光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

十月下旬,綜一教旁邊的那顆十幾米高的老樹,葉子早已經嘩啦啦掉得差不多了,風吹起的時候,能把黃黃的葉子送到樓上走廊的扶欄上。

林纾就是在一地枯黃的葉子裏,看見踩着中筒黑色皮靴的靳野抱着假酒靠在護欄上在教室外面等她下課的。

老狗逼靳野,懷裏摟着和老狗逼林纾一起養的一條狗,不,貓,畫面還挺美的,林纾一手撐着下巴,側頭心想。

林纾瞄了一眼手表,對靳野比劃了一下還有十來分鐘下課,然後又沖假酒張牙舞爪的逗了逗,揮舞的手還沒放下來,就聽見前面的老教授說:“林纾,難得看你在課堂上如此活躍,起來把這問題回答了吧。”

林纾:“……”

兩次了!

因為靳野這臭流.氓第二次上課被抓了!她他媽的以前上課在教室後面和楊靜雯一起啃旺旺大米餅都沒被抓過。

靳野這沒文化的老流.氓克她績點吧?

因為老教授的一句調侃,專用教室裏稀稀拉拉的二十來個同學紛紛看向了林纾。林纾就是在全班戲谑的眼神裏站起來的,一牆之外,是笑得肩膀都在的靳野。

她飛快的掃了一眼的近三百多個字、占滿了整整一頁ppt的材料,然後一本正經地咳了一聲,從容不迫地低頭掃了一眼前面廖峻章記的筆記,然後開口。

……

四分鐘後,林纾快被這個地中海發型的老教授搞瘋了。

這個只有一米六多的小老頭跟傅正清一起搭檔相愛相殺了好多年,兩人以前還一起開過一個律師事務所,不過到後來發展成了誰都看不慣誰的那種。

當初林纾升研究生選導.師時,他就明确表示過想收她當學生,林纾實在是對他的研究方向不感興趣,委婉的拒絕了。

之後,小老頭就一直額外“照顧”她,逢課必點,專挑尖鑽古怪的。這節課是她疏忽了,從頭到尾就沒聽,一直在和楊靜雯發信息來着,就上課時把書翻到那頁,連筆蓋都沒打開。

說好的回答一個問題就能坐下的呢?這都一問再問還問了。博士生都沒整明白的東西,她一個研究生上哪裏搞清楚?

又經過一番互撕,終于被怼得說不出的話林纾面露出難色,小老頭見狀滿意地點點頭,十分欣慰的說:“很好!”示意她坐下來。

他踱步到講臺另一頭,“你們也要多學學林纾這種精神,不會也沒關系,勝在敢于表達嘛!大家這不是都在學習嘛!”

林纾:“……”

“我們來一起看看這個問題。剛剛林纾說了一大堆,從一開始的分析思路就是錯的。”

林纾:“……”

林纾心裏腹诽,廖峻章剛剛上課也在摸魚吧?寫個筆記,連重點都抓錯了。

老教授的帶着鄉音的話穿過敞開的前門,一字不落的飄到了外面靳野的耳朵裏,他沒忍住就是哧的一聲。

剛剛看着她毫不畏懼的質疑老師,還以為她挺厲害的呢!弄半天是一只紙老虎,就和他以前出去打架鬥毆一樣,最後能不能贏不知道,但是氣勢上一定要做足了。

胳膊彎裏的假酒可能是感受到了靳野的情緒,不合時宜的喵嗚了幾聲。教室裏一瞬間炸出了一群鏟屎官,那群鏟屎官們視線全部統一的集中到林纾右側的窗邊。

林纾:“……”

趕緊下課吧,求求鈴聲了!

被忽視了個徹底的小老頭瞧了瞧黑板,試圖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沉聲說道:“知道林纾是怎麽被點起來的嗎?就是因為我看她逗貓逗的挺開心的……”

重新回歸課堂的僞鏟屎官發出了整齊的笑聲,坐在林纾對角線、來蹭導師課的陳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在底下喊道:“老師,林纾怕不是在逗貓!”

“哦?那是在幹什麽?”教授也難得來了興致。

林纾眼風還沒來的及殺過去,陳昂就一臉壞笑道:“在逗男朋友啊!”

神他媽的逗男朋友。

她下課絕對要拎着陳昂吊打一頓。仗着私底下跟她關系好,擱在課上放嘴.炮,臭不要臉!

老頭聞言扶着眼鏡向外看了看,壓不住笑意的說:“那就下課吧!學法學的找個對象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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