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下山24

下山24

郁夜整整睡了八個時辰,加上陳無寧用靈流給他梳理了筋脈,一覺醒來又生龍活虎了。

早飯桌上,看見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食不下咽的陳無寧,郁夜有點心疼,也有點美滋滋,猜他應該是昨天照顧自己沒有睡好,于是拼命往他的碗裏夾菜:“多吃些,昨晚累壞了吧。”

一旁的莊苼瞅着,怎麽瞅怎麽不順眼,捏着嗓子咳了幾聲,嫌棄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倆收斂些,不成體統!”

這人的眼神指定有毛病,就他,還知道什麽是體統?

早飯後,各人該幹嘛幹嘛。郁夜今天也不曬太陽了,一大早鑽進屋子,囑咐飛絮說吃得太撐,不用午飯了。

陳無寧前後腳跟了進去,合上房門問道:“你好些了麽?”

郁夜打心裏樂開了花,面上卻故作矜持:“一切都好,昨天差幾筆就成了,今天應該沒問題。你出門一趟,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別到時候手忙腳亂。”

昨天他脫力昏迷的模樣還在眼前,陳無寧不免擔憂:“實在不行,別逞強。”

“廢話多,辦你的事去吧,本少爺應付得來。”說罷,郁夜擺擺手,示意他快滾。

陳無寧給飛絮說要去一趟書齋,中午也不在家吃飯了,又訓斥了幾句正在安分讀書的烏雪泥,擡腳出了門。

夏初的太陽很暖和,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陳無寧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裏擡頭看天,眯起了眼。

此時此刻,他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塵少年,沒有那麽多沉重的秘密,也不用擔憂那些所謂窺視的眼睛。

他去了藥鋪,去了馬市,去了怪志書齋,最後來到茶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邊喝茶,一邊掃過街面。

剛出爐的白胖包子冒着熱氣,攤上的五彩風筝随風搖曳,兩個賣豆腐的攤主叉腰對罵,一個小孩被一群孩子推在地上哇哇直哭,酒樓的夥計滿臉堆笑,吆喝着客官請進……

陳無寧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入凡塵了罷。

就這樣坐了許久,久到茶水涼了,客人散了,天都黑了。他站起身,往鯨山小院走去,街上燈火暖黃,像是在照亮他回程的路。

小院裏很安靜,陳無寧推開屋門,一眼就看見了郁夜。

郁夜像昨天那樣閉着眼睛趴在桌案上,一張光華流瑩的符咒被他握着,千百勾回熠熠生輝,像一個不可觸及的深淵。

五月初,藍霧的花苞朵朵舒展,淡淡花香浸進小院的每個角落,大家每天沐浴在怡人的花香裏,一致發出感嘆的好評,并順帶譏諷了陳無寧前段時間的瘋魔過往,數莊笙最為直白:“瞅瞅你什麽味兒,人家什麽味兒,真是沒品到家了!”

陳無寧終于理解了郁夜老是想揍他的心情,心裏埋藏的小小愧疚立時煙消雲散。

對此人,當真不必心慈手軟。

衆人維持着相安無事的表相,背地裏卻暗潮洶湧,各懷鬼胎。

飛絮早已經得了少爺的令,不動聲色地收拾好一幹物什,準備随時跑路。這幾天她看上去心情不錯,臉上總帶着笑,因此晚飯準備得非同尋常的豐盛,每個人喜歡的菜都擺在手邊,甚至還有飯後甜點。

莊笙毫無意外的又吃撐了,撐得肚皮發緊。烏雪泥也想撐死自己,被陳無寧的幾句訓斥打攪了胃口,菜沒用多少,倒多了一肚子怨氣。

等了好幾天,老天爺大發慈悲的下了雨,陳無寧終于等到宿林今晚歇在小院,等待已久的時機已到。

飛絮給莊笙照這幾天的慣例送去了消食茶,莊笙捧着肚皮一口灌下。她偷偷從門縫瞧見了宿林,見他已經在那堆奇怪的花草中間躺着了,幾片翠綠欲滴的大姜葉鋪在地面,像是流淌的毒藥。

這邊屋裏,郁夜時睡時醒,他心神耗盡,氣力不支,只能癱在床上幹瞪眼。

他和陳無寧都沒說話,沉默等待着午夜時分,時間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漫長又急促起來。

桌上的香已經燃盡了,郁夜緩緩爬了起來,陳無寧意識到他要行動了,問道:“這張幻境咒能管多久?”

郁夜直言道:“以我的修為,最多只能做到三五天的樣子,就算只有這點時間,騎馬也能趕幾百裏路了,我不信他還能追得上你。”

陳無寧:“飛絮送去的那碗藥,莊苼至少得睡個五六天,有這麽個累贅生死不明的趴着,宿林如果有良心的話,或許能拖一拖他的腳步。”

郁夜奇道:“良心?這位神仙如何能有那玩意兒。我勸你還是快些跑,要是被他逮住了,恐怕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擺脫此人。”

陳無寧頓了片刻,問道:“你打算幾時走?”

郁夜:“也是今夜。”

兩人不再說話,郁夜擡起一只手,凝神于指,符咒上的光華被靈流激蕩開來,發出瑩光,變得有些透明。

随着他指遞于前,幻境咒隔着兩道牆壁,直直打進了宿林的後心!

剎時,符咒爆發出一陣強光,千百條流光編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落網之人早已不辨身在何方!

施咒人與符咒之間因靈流相通有着感應,郁夜感受到幻境咒已經開始作用,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想着總算完成任務了,真是一輩子沒這麽用心過。

陳無寧得了點頭,迅速走到烏雪泥的房門前,飛絮迎了他進屋,遞給他一個包裹,陳無寧将包裹收進乾坤袋,打點妥當,走到床鋪前拍了拍正在憨睡的小師妹。

烏雪泥睜開茫然的眼睛,正要發脾氣,陳無寧正視她道:“禁聲!小泥巴,我們該回家了,現在就走。”

一聽這話,烏雪泥困意消減,問道:“回家?回去找師父嗎。”

“嗯,趕緊穿衣。”陳無寧偏頭對飛絮說道,“有勞了。”随即率先走了出去。

郁夜站在鯨山小院的前庭裏,聽見裏面有了響動,知道是陳無寧出來了。

他已經做了大半年的心理建設,也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但真到了分別之際,心裏的滋味仍舊複雜。

他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可能吃錯了藥,陳無寧這人天生骨頭硬,極度不好啃,時而煩他得很,時而恨他得緊,時而又生出許多摸不着頭腦的溫柔和眷念。

他總在勸解自己,朝夕相對了快一年,哪怕是只貓貓狗狗,也總舍不得的。

可這點自我排解的心思又好像管不了用,沒一會兒,他又沉浸在分別的惆悵裏。

陳無寧走到郁夜的身邊,兩人就這麽站了一會兒,兩廂無語。

該說的話,似乎都說完了。

陳無寧拍了拍郁少爺金貴的肩膀,給了他一個笑臉,轉身便要走。郁夜像是後知後覺般,反應過來這次分別意味着什麽,匆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卻遲遲開不了口。

陳無寧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道這位少爺又在憋什麽馊主意,瞧着竟然有那麽點兒依依不舍的樣子,鐵定沒好事。

果然,郁夜很快恢複了平時的纨绔,說道:“那個獎勵,你可別忘了。”

陳無寧正想了結此事:“說吧。”

他心裏卻想着,也許此生再不複相見了,就算此時要他傾家蕩産舍身賣命,也得把這個人情給還了。

郁夜搖了搖玉骨扇:“本少爺暫時想不出來,先記在帳上,将來你可不許賴賬。”

“還有哪門子的将來?”陳無寧牽了下嘴角,差點脫口而出這句心裏話。随即,他又想着今朝事今朝畢,得趕緊還了這個天大的人情,于是道,“可別,你趕緊想一個。”

郁夜歪了歪腦袋,想了片刻,賤兮兮地擠眉弄眼道:“要不...再親我一個?”他說着,還把臉湊了過去,“我這要求可不算高,反正又不是沒親過。”

飛絮牽着烏雪泥才走到門洞旁,聽見這話,表情可謂相當精彩!

面對突然靠近的郁夜,陳無寧的心跳加速起來,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大。他回過神後,掃了一眼正在旁邊看戲的觀衆,從裏到外尴尬了個透,擡手撥開近在咫尺的這顆圓腦袋,罵道:“傻缺。”

郁夜也不生氣,爽朗地笑了幾聲:“是你說的,那我可就記賬上喽!飛絮,我們走。”

他笑着與陳無寧錯開身,朝院門走去,想着自己肯定留下了一個無比潇灑絕美的背影。

被人欠債的感覺...似乎還有點美妙。

只是這潇灑幾步路瞬息就沒了,郁夜已經笑不出來了,開始一步一回頭,脖子好像不聽使喚似的總往後轉,真恨不得後背長出一雙眼睛來。

他悶悶地想,陳無寧如此可惡,如此磨人,有什麽好看的。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心的位置仿佛空白了一塊地方,漫出一腔郁結的氣,揮之不去。

完犢子了......這才分開多久啊,為何本少爺就生出這許多的不舍,又是哪門子的道理?

陳無寧卻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心情,此刻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跑路要快!!!

他抱着烏雪泥翻上早就準備好的快馬,頭也不回地朝浮山的方向飛奔而去。

這邊,郁夜走着走着,越走越慢,終于還是停下了腳步。飛絮觑着他的神色,提醒道:“小少爺,陳小公子已經走遠了……”

郁夜的臉上是從未見過的嚴肅,語氣卻一點也不嚴肅:“我有些舍不得他,好煩啊!”

飛絮低下了頭:“小少爺,別想那麽多了。日期将近,身體要緊。”

郁夜的眉頭皺了會兒,又垂落眼眸笑了笑:“也是,活着最重要,活着才能見想見的人。”

“這下回了家,我要好好修煉喽,等下回見着他,定要讓他對本少爺刮目相看心服口服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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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啄木鳥不停地用嘴啄着窗沿:“篤篤篤,篤篤篤。”

它滴溜溜的小眼睛閃着精光,像要喚醒什麽似的,锲而不舍地繼續啄木。

“篤篤篤,篤篤篤。”

吵得人頭疼。

五天後,宿林悠悠轉醒,他臉色煞白,額頭冒着冷汗,茫然到不知所措。

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翻不出源頭,也記不清楚夢境的具體模樣,混沌到仿佛要被溺死在這蒼涼的天道之下。

他睜開疲憊的雙眼,迷茫地左右看了看,陽光透過窗紙灑了進來,入夏了,光線有些刺眼。

他擡手遮了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好不容易才穩定住身形。

“篤篤篤,篤篤篤。”

鳥兒還在執着地發出聲響,喚回了宿林的一絲神智,他的腦袋終于徹底清明,然後突然一皺眉。

不好,陳無寧不見了!

宿林三兩并作兩步推開陳無寧的房門,看見裏面早已人去屋空。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那人逃到哪裏去了,往日萦繞不絕的味道斷了線。

院子是空的,屋也是空的,到處都是空的,平時熱鬧的小院此刻只剩下寂色,惟有那顆藍霧迎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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