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正是永安二年盛夏時節,魏朝國都洛陽城,雖不似江南玲珑有致,卻也是依山傍水,一到夜晚,洛河之上波光蕩漾,河岸的風纏綿溫柔。
天色微亮,屋外的雨下了一夜,睡夢中,程璧珠釵微亂坐于地上,死死盯着面前玄衣男子的腳,屋內一片死寂。
“胡太後死前那夜,除了你,永寧寺內未曾有他人侍奉其左右,我不問你問誰呢?”那男子說着喝了口茶,聲音中透着令人害怕的、超脫年齡的陰郁。
夜已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如何都是不妥,何況此處為皇家第一寺院永寧寺內,那男子毫不避諱地俯下身來,氣息落在程璧耳後,半是暧昧半是恐吓道:“你外祖父已然死了,你不為自己,也要為王氏和程氏兩家着想,夜還長,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耗,建安郡君,你說呢?”
程璧惶恐落下淚,便是幾日前河陰之變,外祖父王遵業與洛陽城內王侯勳閥被盡數屠殺,她也從未臨此絕境,程璧未多想,從懷中掏出毒藥服下,寧死也要明了志向。
腹內猶如被火灼燒一般,程璧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被撕裂開,痛得她喘不過氣。寺內一聲聲鐘聲響起,天色蒙蒙亮,程璧驀地驚醒,只覺周身一片寒涼,她慌忙打量着四周,還好,此處是瑤光寺而非永寧寺,她是又做了噩夢。
程璧掙紮着起身,取了口涼茶喝下,壓住喉中洶湧的血意。她緩緩擡眸,見鏡中一張毫無血色的臉,不由淡笑了聲,那日她服了毒藥,虧得今上命太醫院全力救治,她才勉強将命保了下來,然而在瑤光寺将養不到一年,身子沒好利索,今上元子攸便急急派人前來傳話,希望她能,為他所用。
君臣有別,元子攸的吩咐她自是要照辦,何況元子攸皇位坐得不穩,北地叛亂剛平,梁國又欺魏新主剛立揮師北上,勢如破竹直逼京都。元子攸不過是要她修書梁主,問一問洛陽城中有無接應之人,以揪出城內南梁暗樁,于情于理,她都要相助。
室內香爐青煙袅袅,侍女檀秋擡簾進來,随手滅了爐中香,道:“姑娘又做噩夢了?怎這會兒便醒了?”
屋外有腳步聲傳來,程璧側耳細聽了聽,似是有十餘人被帶入了寺中,檀秋帶着笑道:“今日有稀奇事,主上挑選了十位貴女充盈後宮,皇後娘娘卻以宮裏忙着準備北鄉長公主壽辰為由,要這些貴女們先來本寺小住。”
皇後爾朱氏性善妒,是以元子攸登基一年,諾大的後宮竟只得皇後一人,此番選秀乃首次充盈後宮,張嬷嬷沉着臉對貴女們道:“咱們瑤光寺,乃世宗宣武皇帝所立,往南是阊阖城門禦道,東去千秋門不過二裏。你們初來乍道,萬別沖撞了寺裏的貴人,貪玩迷了路。”
貴女們俱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平日裏驕縱慣了,對嬷嬷的話甚是不服:“住這裏的不都是些先朝妃嫔?哪有什麽貴人?”
張嬷嬷不過四十餘歲,她在胡太後身邊多年,舉手投足滿是內宮風度,不滿地咳了聲道:“我朝凡皇帝駕崩,宮裏未生養的椒房嫔禦、掖庭美人,依制都要落發出家于此寺。便是當今爾朱皇後,也在咱瑤光寺小住過些時日。你們可別看寺裏妃嫔們現下不得勢,再度飛上枝頭,也是常有的事。”
她領着衆貴女在殿前停下,一雙厲目橫掃衆人,直看的人心裏發毛。“你們的尼房在佛殿東側,佛殿後有座獨院,是主上特地為建安郡君辟出的,寺裏的規矩先時都與你們講過了,我可警告你們,建安郡君是個難得的貴人,別去擾她清靜。”
張嬷嬷不是個好相處的,衆貴女聞言紛紛點頭,待她離去才松了口氣,盧雪林的父親供職翰林院,只嗔笑了聲,語氣甚是不服:“那些前朝妃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身份,都入瑤光寺了,以為自己個個都是爾朱皇後,有個太原王做爹、長公主做娘,能輕輕松松再度飛上枝頭?”
Advertisement
爾朱皇後原是先帝妃嫔,她入主中宮自是因着家世之故,周岚清翻了個白眼:“聽說這張嬷嬷是胡太後身邊人,胡太後那般尊貴,都被太原王沉了河,她茍且留得一命,在咱們面前神氣什麽!咱們可都知道,瑤光寺的女人,生性最是放蕩,專叫人夜裏尋男子入寺茍合,瑤光寺的名聲,差着呢。”
崔雲曦性子最是沉靜,不徐不疾道:“皇後娘娘讓我們來瑤光寺,是擺明了給我們下馬威,咱們還是謹言慎行,只怕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衆貴女們你一言我一語,又猜測起程璧的來歷,“建安郡君是誰?前朝妃嫔裏,好像沒聽過這號人物?”
崔雲曦只道:“我聽哥哥說,建安郡君程璧,其母出身晉陽王氏,一等一的名門望族。太原王去歲入洛擁立新君,洛陽公侯三千餘人,盡屠于爾朱氏之手,她外祖王司徒也身在其中,族中遭難,建安郡君不得已才出避瑤光寺中。”
衆貴女們或多或少,都有家人在河陰之變中喪命,聞言面色皆不大好,轉而低聲咒罵起來,程璧在窗前觀望片刻,拾起桌上一幅畫,畫上提着行字:盈盈翠竹,纖纖白苎,悠揚魂夢,樂不思蜀。
此畫竹葉以蒼翠為底,其上勻稱地鋪了層金粉,檀秋将屋子收拾妥帖,側首望着那行字道:“姑娘這是何意?”
程璧笑笑:“無他,只是覺得瑤光寺這一年,委實安逸了些。”
“哪裏安逸,姑娘分明是在養病,連老爺和夫人都瞞着不告訴。再說如今這世道,能圖幾分安逸便不錯了!”檀秋聞言連連搖頭,道:“對了姑娘,老爺來信說,夫人已經如姑娘所願備好了琴,不過要請姑娘親自回一趟府。”
程璧心下了然,面上浮起絲久違的笑:“咱們找個畫筒将畫裝進去,去淩陰裏,賣了它去。”
整整十個月,程璧未曾踏出瑤光寺一步,主子體弱受不得風,檀秋恨不得将車廂裏三層外三層的包裹起來,程璧卻要任性地撩起車簾,眼中俱是新奇。
洛陽城大街小巷景色依舊,幾個孩童用清亮的童音唱着歌謠:“北鬥七星高,幹戈動三載,六鎮兵馬寒,胡兵奪長安。”
程璧的注意力霎時放在那首歌謠上,檀秋拿了條毯子蓋在程璧腿上,“姑娘你聽,就是這首歌謠,京中現下沒人不知道的,都說太原王當年是以平六鎮叛軍為名,暗中卻想奪江山呢。”
程璧笑笑,心道魏朝戰火四起,爾朱榮便是想奪,只怕也是有心而無力。前方有車駕迎面而來,程璧的車夫隔着簾道:“郡君抓緊了,前面是公主車駕,咱們得小心避開才是。”
此處為鬧市,公主車駕引起不少騷亂,壽陽公主府宦官手持長鞭,趾高氣昂地驅趕着一旁行人:“公主殿下出行,無關之人速速退開!”
公主所乘玉辂由四匹馬拉着,其上鑲滿了珠寶和金銀,前後有三十餘位駕士簇擁。雖說是超出了儀制,不過今上與壽陽公主手足情深,皇上都不在乎,壽陽公主元莒犁便愈發肆無忌憚,驚了行人也毫不在乎。此刻她正躺在四平八穩的玉辂內,面前玉盤中放着新鮮的瓜果,冷目對一旁的蕭贊道:
“丹陽王真是好大的脾氣,本公主稍你一程,瞧王爺的樣子,似是不樂意呢!”
蕭贊是頗不情願與元莒犁同乘的,只垂首道:
“臣不敢!”
元莒犁百無聊賴地往蕭贊手中遞了個橘子,無心去辨他話中真假:“皇兄宣你入宮,不過是問你幾句話,你也知道,北海王元颢被你們南梁那個什麽将軍陳慶之擁着北上,連着攻克荥陽、睢陽,誰讓你是南梁的前皇子呢。”
蕭贊一襲白衣光風霁月,愈發趁得其人猶如谪仙,側顏更是說不出的好看,南梁前皇子身份是他說不出的隐痛,蕭贊蹙了蹙眉:“臣謝過陛下!謝過公主!不過臣并非南梁皇子,梁主于臣有養育恩,更有殺父仇。”
車外孩童的歌謠入耳,壽陽公主見蕭贊無意給她剝桔子,自顧自地抓起一旁琉璃盞中幾片金葉子扔出窗外,她最喜歡看別人匍匐在她腳下,對她感恩戴德歌功頌德的模樣,哪怕是假的也無妨。
蕭贊只裝作沒看見一般,聽元莒犁道:“你看,連黃口小兒都知道,對我朝威脅最大的是爾朱榮的秀容胡兵,又非南梁皇帝。哎呀蕭贊你放心,皇兄不過是要你交代近日結交之人,當下局勢衆口悠悠,他還不是為保你才這般做!”
程璧車夫緊趕慢趕,竟還是險些撞上了公主車駕,蕭贊側首往車內一瞥,顯然是認出了她。程璧連忙放下車簾,躲避開蕭贊的目光。
二人眼神觸碰之時的驚訝與疏離,盡收元莒犁的眼底,她看得清楚,卻以一種不關己事的口吻道:“方才車上是建安郡君?那個你從南梁帶回的小姑娘?”
公主面前不可失态,蕭贊神色冷靜,道了聲是。
元莒犁笑笑:“跟我講講陳慶之将軍吧,聽說他先時被梁主派到你身邊輔佐,是個難得的将才,百姓們傳的可神了!”
顯而易見,蕭贊對梁國之事諱莫如深,無奈揖了個禮道:“公主何必張口閉口以梁國為臣母國?臣既入洛,便是魏人,梁國之事與我無關,還請公主莫再提了。”
若說這京城裏,有誰是程璧不願見的,丹陽王蕭贊絕對是其中之一,檀秋長大了嘴巴:“丹陽王蕭贊?他他他,怎會與壽陽公主在一起?”
程璧揉了揉眉心:“許是為了朝事,南梁皇帝封北海王為魏王,于我朝國君新立之際北上,陳将軍所率梁兵勢如破竹,蕭贊他畢竟是南梁前皇子,與梁主二十餘年父子情,我想應該是主上有急事要問,才讓壽陽公主接他入宮。”
檀秋對她的解釋甚為不解:“不是說丹陽王是南齊皇帝的遺腹子,南梁皇帝與他雖名為父子,其實卻有血海深仇?那個陳将軍,難道與丹陽王很熟麽?”
程璧苦笑了笑,她年少時被叛臣擄至南梁,因緣際會下與當時還是梁主愛子的蕭贊相識相知,蕭贊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可真說起來,卻又像久到上輩子的事:
“豈止是熟?陳慶之少時便為梁主随從,幾乎是看着蕭贊長大的,只可惜後來,蕭贊他棄城投魏了。”
檀秋點點頭,不明覺厲道:“可姑娘也因着如此,被丹陽王從彭城帶回來了呀,姑娘嘴上不說,可丹陽王和彭城事,姑娘分明是記在心裏呢。”
程璧沉默了半響才道:“是啊,元翊哥哥、太後、秀容,還有河陰事,哪件又能忘呢。”
第2章:
洛陽城裏最熱鬧的去出,當屬城南淩陰裏的萬鶴樓,晌午剛過,萬鶴樓內熙熙攘攘,官家子弟、羽林禁軍皆坐在樓內,一邊喝茶,一邊聽說書先生說書。
魏國皇族元氏起于鮮卑,自孝文帝推崇漢化以來,胡漢相容數百年,民風淳樸開放。百姓們最愛聽些帝王家的奇聞轶事,可元子攸堂堂魏朝天子只能充作配角,全洛陽城說書先生的口中,太原王爾朱榮,是最脍炙人口的人物。
說書人環顧四周,道:“要說這太原王爾朱榮,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得知胡太後鸩殺天子,立三歲小兒為帝,太原王心系朝堂,與上黨王元天穆商讨,集宗室之親,承社稷之重,迎長樂王為當今天子。想那胡太後以女主之身臨朝數載,在朝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大勢一去,竟落得被太原王沉河的下場,真是可悲可嘆吶。”
臺下衆人一陣唏噓,雅座上一位看客卻笑笑道:“你這說書人,誰不知胡太後蛇蠍心腸,臨朝以來嬖幸用事,致使政事縱弛,威恩不立,還夥同奸臣犯下鸩殺先帝這樣的惡行,沉河已是便宜了她,何來悲嘆一說。”
說書先生往臺下一看,這人身穿件灰藍色的普通布衣,想來不過是洛陽城裏販夫走卒,便将醒木拍在桌上:“我朝自六鎮起義以來,盜賊蜂起,海內沸騰,王師屢出,覆亡相繼,宗廟懷匪安之慮,社稷急不測之憂。唯有這太原王爾朱榮,世為代北酋帥,部落八千餘家,富等天國。逆賊葛榮為盜日久,也是太原王自帥精騎七千,生擒逆賊葛榮,這才平了這六鎮之亂,還我魏國一個太平盛世吶。”
臺下看客們紛紛搖頭:“什麽狗屁太平盛世,爾朱榮若真是心懷社稷,便不會在河陰屠殺兩千士族,我看他分明是借平亂之名,行不軌之事,只怕這元氏天下,早晚得姓爾朱。”
一人又道:“這不能吧,太原王之妻乃北鄉長公主,長女又貴為皇後,這爾朱氏總得給元氏留些情面罷?”
最先開口的那看客聞言哂笑了笑:“什麽情面?義陽王元略與長公主情如兄妹,河陰之變時,爾朱榮不照樣殺了元略,那叫一個心狠手辣。君豈不聞洛中近來流傳的歌謠:北鬥七星高,幹戈動三載,六鎮兵馬寒,胡兵奪長安。這不就是說爾朱氏,要奪了元氏江山麽?”
這人話說的響,臺下一陣異動,幾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也道:“你們張口閉口的爾朱榮,可知當今朝堂最重之事為何?梁主冊封北海王元颢為魏王,由南梁飚勇将軍陳慶之護駕北上,一舉攻克荥陽、睢陽,只怕不日便逼近洛中了!”
那灰衣看客搖頭道:“最慘的還是咱們這位新天子,繼位一年是沒一天舒心日子過,只怕這洛陽城要守不住咯!”
萬鶴樓裏耳目甚多,看客們連連嘆息了幾聲,決定還是少說為妙,話題三三兩兩地轉移開來,朝西雅間裏的看客四處張望道:“咦?怎麽連着兩日都沒見着龍骧小将軍的人影?哥幾個誰瞧見他了?”
“費小将軍肯定是在哪個銷魂窟裏鬼混,我聽下人們說,日前見他鬼鬼祟祟蹲在瑤光寺外,指不定是搭上了哪個先帝妃嫔呢。”夥伴答。
程璧抱畫駐足了片刻,心下只覺得無聊,遂搖頭離去,萬鶴樓三層有不少書畫攤,她直截了當奔到西北角坐下,對那收畫人道:“我這裏有一幅翠竹,煩請先生看看。”
收畫人将畫展開,細細觀摩了幾分,道:“姑娘的竹子畫法新穎,用料也新奇,咱們洛中人物風雅,可像姑娘這樣用墨的,也實在是少見吶。”
程璧笑笑:“不瞞先生說,妾身別無所好,就愛畫些竹子消遣,聽聞先生此處有一幅青竹圖,要價百金,不知可否拿來一觀?”
“快別提了,我也是幫人代賣,賣畫的那公子非是名家,眼睛卻要長到天上去了,對我說非一百金不賣,這不,東西在我這裏放了近一月,還是未能出手啊。”
收畫人連連擺手,說着将那傳說中價值百金的畫作拿了出來,“便是這幅,瞧着像是與姑娘的畫師出同門呢。”
檀秋不滿地揚起那張瓜子小臉:“我家姑娘學的可是南梁名家,洛中怎會有我家姑娘的同門?你可別亂說話!”
程璧的目光落在那畫上,此人筆法細膩,畫工在她之上,只是不見落款,畫上竹葉以蒼翠為底,其上勻稱鋪了層金粉,正是程璧在南梁時自制的顏料青琮黛,畫工易學,畫料卻做不得假,賣畫人說的不錯,此畫作者與她是有些因緣的,程璧擡首問了問:“先生可留意過這賣畫人?”
收畫人只說此畫是小厮拿來,程璧遂不再多問,直截了當拿了銀兩放在桌上,“這幅畫我買了,若那賣畫人再來,還請先生幫忙轉達,建安郡君程氏,于瑤光寺內,恭候大駕。”
以百金之資,買了幅名不見經傳的畫作,程璧的面色還好似賺到了一般,檀秋對此甚是不解:
“姑娘的畫師承南梁江先生,要說師門,整個洛陽城只有丹陽王才是姑娘師門,可丹陽王從不喜好書畫,我看這幅畫的原主人分明是偷偷學姑娘的畫技招搖撞騙,姑娘倒好,自己的畫沒賣出去,倒是花大價錢又買了一幅,也不知有何用。”
程璧笑笑:“江先生的畫作,非口傳心授而不可得,此人畫工遠在我之上,必是得江先生教導過的。如今南北烽火四起,這畫出現恐非巧合,咱們不妨打個賭,賭這故人是以青竹畫投石問路。”
8. 樓梯轉角日 內 (529年)
元景良身穿羽林軍服,與幾個羽林軍端着酒壺從程璧身邊經過,酒水不小心撒出,程璧連忙護住畫軸,酒水灑在她衣裙上。
元景良回頭,對程璧笑笑:喲,淩陰裏怎會有這麽漂亮的小娘子?瞧着似是面生。
程璧正了正衣裙,不理會元景良,欲繼續下樓。
元景良倚在欄杆上,瞥見程璧所抱畫卷一角,面上露出笑來。
元景良:在下方才無意得罪,可否請問小娘子是誰家千金?等兄弟們清閑了,一定登貴府的門,賠小娘子的禮。
程璧立住:不過髒了件衣服,小事而已,公子無需挂懷。
元景良:這怎麽行,姑娘頭戴藍田玉,耳墜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如此風姿如此氣度,在下只看一眼,便知姑娘定是名門望族的閨秀。不知姑娘出身範陽盧氏、清河崔氏,還是荥陽鄭氏?抑或晉陽王氏?
檀秋略不耐煩,輕咳了聲:登徒子!哪兒有一上來便問人出自何處!
元景良:姑娘不願說,那便容我猜猜。盧氏和崔氏中沒聽過有容貌出衆的未嫁女子,鄭家女兒生得漂亮,然而去歲河陰之變後,鄭氏一族都搬回了祖籍,不在洛中。哦,還有晉陽王氏,王氏兩房都沒有女兒,只長房有個外姓孫女兒,被封了個什麽郡君來着……
程璧:素昧平生,何必問人家世來處?閣下着羽林郎服,想必是天子近臣,本當為國羽翼,如林之盛,誰想這一門心思,倒是用在了洛陽名門閨秀上,倒讓人覺得,方才閣下将酒撒在我身上,髒的,卻是閣下這身官服。
程璧走下樓梯,元景良:诶,抱畫的小娘子,話說的別太滿啊,你怎知咱們素昧平生?這說不準,咱們可是有緣人呢。
6.萬鶴樓 日 內 (529年)
元景良起身走到說書先生面前:萬鶴樓內說書的陳先生,據聞洛中之事無不通,叨擾先生片刻,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說書先生警惕:公子想問什麽?
元景良:陛下為長樂王時,曾将一些六鎮叛軍收編羽林,爾朱榮去歲自晉陽帶回一批囚徒,其中有個叫高昂的,昔為叛賊葛榮舊部,不知現下被禁于何處?
說書先生警惕:前通直散騎侍郎高敖曹?公子問他做什麽?
元景良哂笑,亮出羽林軍令牌:羽林軍替陛下辦事,還請先生坦誠相告。
說書先生思忖片刻:別的事老漢我也不知,只聽聞太原王爾朱榮入洛時,以高敖曹自随,禁于駝牛署。
元景良笑笑,将一錠銀子放到說書先生前,旋即離去。
蕭贊:“阿碧,真是太好了,你的身子竟大好了!”
書桌上放着一張紙條,北鬥七星高,幹戈動三載,雲州兵馬寒,胡兵奪長安。程璧眼中的光立馬灰暗了下去,四年前孟朗攸以叛國罪被禦史彈劾自盡身亡,馮一清也被收監入獄,程璧在桌上不知翻着什麽東西,檀秋
程璧
至晉永嘉唯有寺四十二所。逮皇魏受圖,光宅嵩洛,篤信彌繁,法教逾盛。王侯貴臣,棄象馬如脫屣,庶士豪家,舍資財若遺跡。於是昭提栉比。寶塔骈羅,争寫天上之姿,競摸山中之影。金剎與靈臺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豈直木衣纟弟繡,
陽城瑤光寺日 內 (529年)
室內紅紗掩帳,爐中濃香肆溢,程璧在睡夢中輾轉反側,夢中回憶先時情形。
1.洛陽城瑤光寺夜 內 (528年)
瑤光寺內,衆妃嫔皆穿孝服,為孝明帝元诩哭喪,爾朱秀容(19歲)在偏殿帷帳之後氣急敗壞地踱步,程璧跪在堂下,身邊托盤內放着一小瓶毒藥。
爾朱秀容:那毒婦躲在永寧寺做什麽,還是不肯說麽?
程璧:太後娘娘落發出家以來,終日誦經禮佛,說令符在大行皇帝手中,她并不知其下落。
爾朱秀容冷笑:義陽王回朝時,我親眼見他将令符交于太後,要她小心保管,太後會将令符交給元诩哥?你信嗎?
程璧:貴嫔娘娘莫急,我再去佛堂勸勸太後。
爾朱秀容指着毒藥:這藥名紅纓,乃是用秀容郡數十種毒草煉制而成,很好聽的名字吧?你告訴太後,紅纓毒性雖不比鸩毒,死的過程卻絕對痛苦,反正明日我爹爹便來,她若不說,以後也不必說了。
程璧将紅纓收下,行禮後準備離去。
爾朱秀容從帷帳中走出,走到程璧身邊,眼中噙滿淚道:元诩哥哥死的時候才十九歲!阿碧,你去問一問那毒婦,佛法向善,普度衆生,她這種鸩殺親子的惡人,有何臉面跪在佛堂!她不覺得羞愧麽!
2.瑤光寺門口日 外
程璧走出佛殿,并未理會衆人,邊走邊問:東西都準備好了?
檀秋點頭:車馬都備好了,就等着咱們出去呢。
程璧:七音閣那邊近來可安好?
檀秋:天下名琴,五成都在七音閣內,洛中人物最好風雅,又知曉七音閣是司徒大人祖産,故而時常有人光顧。
二人出了瑤光寺,門口圍着一群男子,領頭的郭濤見程璧出來,連忙作揖:小娘子可是建安郡君?
程璧盯着他,蹙了蹙眉。
郭濤再次作揖:小的郭濤,乃是龍骧小将軍費慶遠的家仆,郡君近日可有見過我家主子?
程璧語氣冷淡:我不認識什麽費慶遠,你怕是找錯了人。
程璧欲走,郭濤攔在她身前,假惺惺笑着:那個……我家公子失蹤了三日,有人見我家公子失蹤前入了瑤光寺,小的這才前來一問,不知郡君是否……
程璧打斷郭濤:我想這其中定是有些誤會,你該去問別人。
郭濤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瑤光寺裏除了您,都是先帝妃嫔,我們公子想來沒膽識招惹娘娘們,還請建安郡君以實情相告,小的不勝感激!
檀秋厲色:放肆!你家主子自己不檢點,建安郡君是你一個家仆能造次的?還不快滾?
郭濤:寺裏尼姑親眼所見,三日之前,我們家主子半夜翻牆去了郡君的聽竹院,他若有何不妥,事情鬧大了,損的還是郡君的聲譽。
程璧冷眼相待,郭濤輕咳了聲:我這都是為郡君您着想。
瑤光寺門口聚集了不少人,程璧笑笑:我還用不着讓下人替我費心,你主子既失蹤許久,你徑直去廷尉府報官便是,何必與我争執于寺門。
郭濤厚着臉堵在門口:在下是好意提醒,我家主子乃尚書右丞、西北道行臺費穆之子,郡君應當清楚,費尚書是太原王身邊紅人,太原王權勢傾朝野,您若不如實說出我家公子下落,當心惹禍上身吶。
程璧笑笑:太原王權勢雖傾朝野,卻是遠在晉陽,今日乃北鄉長公主壽辰,公主府掌事跟我訂了把琴,特意吩咐我在壽辰前送去。長公主與太原王夫妻一體,你若耽誤了本郡君送賀禮的時辰,這麻煩便是現時的,還不趕緊讓開!
郭濤聞言只好讓步,望着程璧的背影: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開個七音閣,有什麽好神氣的!呸!
晉陽,軍器所聚。(高歡)
太後對榮多所陳說,榮拂衣而起,
主上晏駕,春秋十九,海內猶謂之幼君;況今奉未言之兒以臨天下,欲求治安,其可得乎!
。榮召百官迎車駕,己亥,百官奉玺绶,備法駕,迎敬宗于河橋。庚子,榮遣騎執太後及幼主,送至河陰。太後對榮多所陳說,榮拂衣而起,沉太後及幼主于河。
榮不聽,乃請帝循河西至淘渚,引百官于行宮西北,雲欲祭天。百官既集,列胡騎圍之,責以天下喪亂,先帝暴崩,皆由朝臣貪虐,不能匡弼。因縱兵殺之,自丞相高陽王元雍、司空元欽、儀同三司義陽王元略以下,死者二千餘人。連家中居父喪的黃門郎王遵業都未放過,其母,敬宗之從母也,相帥出迎,俱死。
遵業,慧龍之孫也,俊爽涉學,時人惜其才而譏其躁。有朝士百馀人後至,榮複以胡騎圍之,令曰:“有能為禪文者免死。”
侍禦史趙元則出應募,遂使為之。榮又令其軍士言:“元氏既滅,爾硃氏興。”皆稱萬歲。榮又遣數十人拔刀向行宮,帝與無上王劭、始平王子正俱出帳外。榮先遣并州人郭羅剎、西部高車叱列殺鬼侍帝側,詐言防衛,抱帝入帳,馀人即殺劭及子正,又遣數十人遷帝于河橋,置之幕下。
葉珉頓時錯愕不已,卻立馬平靜下來,對我說道:“阿珏,你怎麽猜到了?”
我只覺得後脊一陣發寒,我原來只是覺得趙逸身份貴重,卻沒料到,他竟然是皇上,便對葉珉說道:“除了皇上,誰敢在宴席之時讓王爺旁坐,好一個‘趙逸’,以母親姓氏冠在宮外名字上,也不是什麽奇事。”
“怪不得那日,你叫他趙公子。”葉珉說道:“阿珏,你別怨我,也別怨你哥哥不告訴你,當日皇上微服出宮,來你這水心築月,是萬萬不能讓外人知道的。”
我點了點頭,對他說道:“我知道,皇上畢竟是哥哥請來的。那段陵呢,他又是什麽人?”
葉珉看着我,說道:“段陵是皇宮侍衛統領,皇上不論走哪兒,他都是要跟着的。”
“你放心,這件事情,我不會說出去。”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無意間知道趙逸身份,之前的疑惑大概都有了答案,我對葉珉一笑,說道:“替我謝過小玉,改日,我定去看她。”
晚上回到家裏,我不禁拿起桌上的寒月刃,刀刃在月光之下,更是寒氣逼人,品瑜從我身後走來,在一旁問道:“小姐從哪兒得了這麽個寶貝?”
我把刀拿到品瑜面前,說道:“這把刀叫寒月刃,你看,這刀刃彎彎,像不像天上的月兒?”
品瑜沖我一笑,說道:“這刀看着鋒利得很,小姐可小心着點兒,別傷着自己了。”
“是啊,越是鋒利的刀刃,就越是容易傷人。”我接過品瑜的話,不知當日段陵送我這把小刀是何意。趙逸即是皇上,日後若碰到他,更是要處處小心,我只願平平凡凡地過好這一生,這些天皇貴胄,實在是當避則應則避之。
Chapter20:事變
第二日中午,我剛剛走入水心築月,張叔滿臉的焦急,正在跟手下的人說些什麽。我忙走過去,問道:“張叔,出什麽事了,這麽慌張?”
張叔嘆了口氣,說道:“剛剛順子和喜子出去買些茶具,可是只有順子一個人回來,說他們在路上被黑衣人所劫,帶走了喜子,讓順子給您帶句話,後會有期。”
“什麽?天子腳下,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感到說不出的震驚,連忙問道:“那順子呢?有沒有報官?”
張叔點了點頭,說道:“順子被大理寺的官人帶走,說是去做筆錄。”
我想了想,又說道:“不行,這事情蹊跷,我去大理寺找找葉珉,問他該怎麽辦。”卻是還沒踏出水心築月,便看到幾個人攙着小玉向這邊走來,小玉閉着眼睛,滿臉的白灰,我心裏一驚,連忙跑過去拉住小玉,問道:“小玉,這是怎麽了,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小玉的眼睛像是受了什麽傷害,聽到我的聲音,她連忙抓住我,說道:“姐姐,你快去找找葉珉。”
我将她扶入茶坊,拿手巾為她擦洗幹淨,焦急地問道:“是誰這麽大膽?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傷害謝大學士的女兒!”
“姐姐,今日中午,我和葉珉正在街上走着,前面有個女子,身上玉佩掉了出來,被別人撿起送還,不知怎的,葉珉就讓我先回去,自己跟在那女子身後,我覺得不妥,便想跟過去,可走了沒幾步,便被人灑了東西在眼睛裏,姐姐,你幫我把葉珉找回來,我好擔心他!”小玉拉着我的手,焦急地說道。
我一臉的擔憂,對她說道:“好妹妹,你先擔心擔心你自己,你現在能看得到嗎?”
“郎中來了!”張叔請的郎中到了,我連忙将凳子讓給郎中。郎中輕輕剝開小玉的眼皮,小玉疼得直叫出聲來。
我心裏焦急不已,連忙問道:“怎麽樣?郎中,我妹妹的眼睛可有什麽大礙?”
郎中撫了撫胡須,緩緩說道:“大礙倒是沒有,只不過小姐的眼睛被石灰所蝕,十日內不能視物。我給小姐開副藥方,這十日都要敷在眼周,養個十日,小姐的眼睛就會好了。”
我頓時放下心來,握住小玉的手,說道:“還好沒事,不然,我可要急死了。你不知道,你剛剛來時的樣子,真要把我吓死了。”
小玉沖我一笑,說道:“我被撒灰後,尋思着那兒離水心築月近些,就讓人将我送到姐姐這裏,還好我爹娘這些天回老家省親去了,要是他們看到我這幅模樣,估計能暈過去,姐姐,勞你費心了!”
這時,茶坊小僮走了進來,對我說道:“坊主,二樓有位客人請坊主過去。”
“不去!”我心裏好不耐煩,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心思去管客人?”
小僮又對我說道:“坊主,那位客人說,事關重大,他能解開坊主此時之惑。”
我突然提起精神,警覺起來,喜子被劫,還有小玉和葉珉的事情,一定有什麽聯系。我随着小僮走入二樓茶間,只見林思慎一臉的笑意,坐在茶桌前,等着我到來。
“幾日不見,林公子更加神采奕奕了,不知公子今日到此,有何貴幹?”我看着他,冷冷地問道。
林思慎拿起茶杯,說道:“一來,自然是品茶,二來,我今天遇上一件事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想請鄭坊主給個主意。”
“公子說就是了!”我微微覺得不妙,便連忙說道。
“是這樣。”林思慎說道:“這個葉珉,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居然私自闖到兵部重地淩煙閣去了,把幾位大人吓的啊。我想着葉大人是難得的青年才俊,真是不忍心把他送到兵部處理,可是畢竟這次葉大人犯了重罪,真是讓我左右為難啊。”
我心下頓時明了,這一切的事情,一定都是林思慎安排的,便對他說道:“林公子見多識廣,自然是比我這個小小的坊主更懂如何處置,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林公子為何要劫走我茶坊裏的小僮喜子?”
林思慎此刻的笑容,卻像是個翩翩君子,對我說道:“不錯,喜子是我請走的,我這也是為了你和葉珉好。一來,抓走你的人,是為了讓你更上點兒心;二來,有個人陪葉大人說說話豈不是更好?”
“喜子的事情,我已經向大理寺報了官,至于葉珉,我鄭珏只是一介草民,我去找定陽王,看看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我看着林思慎,冷冷地說道。
“找皇帝也沒有用!”林思慎接過我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鄭坊主,你若是找什麽王爺來幫忙,我立馬将葉珉送到兵部會審。鄭坊主是聰明人,我們不如做一樁交易,如何?”
我慢慢地鎮定下來,對他說道:“你想如何?”
“我之前說過,你總有求我的一天。”林思慎接着說道:“我還沒有想好,這樣吧,明日中午,我在醉紅樓等你,鄭坊主可莫要失約。”
我頓時氣得直打哆嗦:“讓我去青樓,林思慎,你當我是什麽人,你對我有什麽不爽盡管沖我來好了,何必要設計陷害我的朋友,還要如此羞辱我?”
林思慎站起身來,笑着說道:“葉珉和喜子的命可全在你身上,你想好了,來與不來,總是由你決定。時候不早了,我還有別的事情,就不耽擱鄭坊主了。”
我緩緩走下樓來,心裏卻是六神無主,林思慎如此和我談交易,我卻連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小玉還是躺在床上,雖然遮着眼睛,卻遮不住她一臉的焦急,我走到她床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道:“小玉,你這個樣子回去,姑父姑母免不了擔心,不如,你先在水心築月暫住幾日,我去告訴你父母,這幾天,我來照顧你,這樣可好?”
“姐姐,葉珉找到了沒有?”小玉連忙問我:“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看着小玉如此關心葉珉,我的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連忙寬慰她道:“是出了一點兒事情,不過你放心,我明天就去找人想辦法。”
小玉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道:“姐姐,拜托你,你一定要把他救出來。”
我苦苦地一笑,小玉,你現在看不見,你不知道,我此刻比你還要着急,不由得說道:“傻姑娘,你現在這樣,什麽都不要管,一切有我呢。”
小玉沉默了片刻,突然問我道:“姐姐,我知道,你和葉珉是要好的朋友,我想問你一句,葉珉他…他值得人愛嗎?”
我不由得一怔,便對她說道:“為什麽這麽問?”
小玉的嘴角突然閃過一絲笑意,對我說道:“記得那日曾經問過姐姐,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那個時候,葉珉不小心撞壞了我的馬車,他用自己的車送我回去,一路上神情窘迫,我當時只覺得好笑。後來,在這水心築月的一舞,居然成就了我們的緣分,這一個多月的相處,葉珉他很通透我的心思,處處逗我開心。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對他有一絲好感,可是現在,我竟會常常感到,我離不開他,姐姐,你說,他到底使了什麽招數,讓我如此喜歡他,他值不值得我這麽愛他?”
看着小玉一臉的幸福,我的心猶如刀剜,我嘆了口氣,說道:“值不值得愛,在于你自己,旁人又如何能夠知曉?”
小玉笑着點了點頭,說道:“姐姐,你不知道,被一個人愛着的感覺,是多麽的幸福,偏偏這個人也是自己的心愛之人,姐姐,我真的覺得我好有福氣!也虧了姐姐讓我去跳那一曲《玉人來》,葉珉跟我說過,我是他命中的玉人,姐姐,我真是要謝謝你這個紅娘!”
我的淚不覺流了下來,是啊,小玉,你真是好有福氣,偏偏你的這位愛人,就是我朝思暮念之人,我也不知道為何,那日将日子定到了七夕,卻不想親手鑄造出了葉珉和小玉的一見傾心。我輕輕替小玉蓋好被子,對她說道:“好了,你這兩日就安心住在這裏,我已經讓品瑜過來照顧你了。你好好養着身子,葉珉也能放心些。”
我獨自走到窗前,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不想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小玉和葉珉已然情深至此。我每次在葉珉身邊之時,總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就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我卻逃不開這個事實,葉珉啊葉珉,如果真有逃不掉的宿命,那麽你就是我寂寥的原因。明日我會去醉紅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救你回來。
Chapter21:設局
第二日中午,我換上一身男裝,走入醉紅樓中。林思慎坐在椅子上,滿桌的山珍海味,他還左擁右抱着兩個姿色動人的女子,盡顯狎弄之态。我幾時見過這樣的場景,只覺得心裏一陣跳,便趕忙說道:“林公子,煩請公子到外面說話。”
林思慎瞧見我來了,神态卻更加放浪,指着我問他身旁的兩個女子:“你們說,這位小姐來趟青樓,還要如此裝扮,是不是不夠膽兒啊!”
他旁邊的綠衣女子掩着嘴,說道:“綠腰竟是沒瞧出來,瞧着她白淨斯文,只當是林公子找來陪着樂的小僮呢。”語罷,席間三人具是開懷大笑。
我強裝着面不改色,說道:“林公子,以前有什麽事情都是我的不是,林公子大人大量,還請放過葉珉大人,還有我那茶坊的小徒。”
“好酒!”林思慎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看着我冷冷一笑,說道:“這葉珉不是和你表妹是一對兒麽,我沒記錯吧,怎麽你對他的事兒這麽上心,這醉紅樓都願意來。不應該啊,你認識葉珉可早啊!”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便冷冷地罵道:“我真是沒有看錯你,富而多詐奸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罵得好。”林思慎還是那樣冷冷的笑着,說道:“罵我的人多了,只是這一邊求我,一邊罵我的,你還是第一個。”
眼見得說不了什麽好話,我便又向前走了兩步,對他說:“即便你是大将軍府的公子,可葉珉也是四品官員,私自扣留朝廷命官,你眼裏可還有王法?”
林思慎騰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看着我,眼神淩厲如刀:“王法!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軍,莫非王臣,你要說王法,我林家可最是守法之人。葉珉私闖兵部重地淩煙閣,別說扣押,就是讓他流放隴西,都是輕的。”
林思慎此人性情頑劣,卻是實實的足智多謀,事先早就設計好了一切,等着人往進跳。我看着他,只覺心裏一陣發冷,說道:“葉珉哪裏得罪了你,你何必這樣苦苦相逼?”
“紅珠,綠腰,你們先下去。”林思慎讓身旁的女子退下,又對我說道:“水心築月不簡單啊,一個小小茶坊,竟敢勾結朝廷官員,做些捕風捉影的勾當。鄭坊主,我沒說錯吧?”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認了,林思慎這一番話,就是要将葉珉置于死地。我思量片刻,便對他說道:“你只說對了一半,這些事情,不過是我鄭珏心比天高,一廂情願做的一些傻事罷了。葉珉是大理寺少卿,我只以為這樣子可以幫他,能夠再贏回他的心,卻不想落到今日的境地。林公子只管沖我來好了,何必拿兩個無辜之人開刀。”
“無辜之人。”林思慎看着天花板,喃喃說道:“鄭尚書真是養了個好女兒,伶牙俐齒,重情重義。我就如你所願,放了葉珉和你那夥計,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我連忙問道。
林思慎微微一笑,說道:“別急,只不過首先,我這局要是這麽白設了,我不甘心吶,葉珉不是有本事嘛,我得給他尋個差事歷練歷練,讓我想想,對了,最近西南有些動亂,皇上正讓我爹籌軍,不如讓他跟去得了。”
我心裏一急,連忙說道:“真是胡鬧,葉珉是文官,如何做得了武職?”
“你可想好了,這比起流放來,真是好了太多,我林思慎可是從來不跟人讨價還價。”林思慎又說道:“還有這第二件事情。”
“你說。”不論他說什麽,我都只能答應。
林思慎站起身來,表情稍稍嚴肅起來:“魏丞相近日風光的很,魏淑妃也在宮中得勢,整天給我那婕妤妹妹氣受。我要你在十天之內,給我找出魏氏的軟肋來。鄭坊主如此精明,恐怕不是難事。”
我自知逃不掉,便應允下來:“既然如此,我答應你便是,還請林公子早些放人。今日擾了公子雅興,改日再給公子賠不是,阿珏先告退了。”
“你可記着,十日之內,一定把我要的東西給我。”林思慎再次提醒道。
我點了點頭,便從房中退出。我之前真是太過天真,以為自己可以簡單無憂的過完一生,卻不想身邊的人和事,早就将我卷入大周朝權力頂峰的漩渦之中,難以拔出。我不由得一笑,鄭珏啊鄭珏,也許這便是你的命數,逃不掉的。
黃昏時分,我和小玉正在一起說話,品瑜高興地走進屋中,對我們說道:“兩位小姐,葉大人和喜子回來了。”
話音剛落,葉珉便沖到房中,我瞧着他兩日未見,兩腮胡子微青,略顯疲憊之态,忍不住用手捂住嘴,眼淚不停地打轉。葉珉沖我點頭示意後,便連忙奔到小玉床邊。小玉的眼上還纏着藥布,突然被葉珉一把抱住,烏黑的長發随意的梳着,襯得她柔美的臉龐,更加楚楚動人。
葉珉幾乎是哽咽着,摸着小玉的臉龐,深情地對她說道:“小玉,我真不該丢下你一個人就走,我好後怕,你若有什麽閃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小玉笑了笑,說道:“我沒事,多虧姐姐救你出來,葉珉,你快謝過姐姐。”
我忍住淚水,慌忙向後退去,說道:“謝我做什麽!葉珉,你先跟小玉說說話,一會兒記得來三樓書房找我。”
語音剛落,我便從房中跑出,這兩日,我為葉珉擔驚受怕,想盡辦法,卻是到底換來了什麽。我低下頭來,看到眼淚一滴滴的滴落,像水晶那般,那麽的清澈,那麽的透明,可是它們掉落在地上,輕輕地砸碎,卻沒有了任何傷過心的痕跡。
為什麽要哭啊,我不由得問自己,至少他平安地回來了,至少,我讓小玉放下了心來。我的手撫過淚痕斑斑的面孔,葉珉啊,你值得我為你這麽流淚嗎?我真的不知曉,卻也是真的忍不住。
葉珉推門走了進來,我連忙讓自己的神情平靜下來,問道:“葉珉,快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葉珉嘆了口氣,說道:“阿珏,我真應當聽你的。什麽戴着玉佩的楊氏女子,都是林思慎設的圈套。根本就沒有什麽玉佩,林思慎仿制了一塊假玉佩,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引出水心築月收集情報的這件事情。我真是糊塗,昨日那女子故意吸引我的注意,我竟然跟着她無意中走入淩煙閣中,等到發現之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不怨你。”我緩緩說道:“林思慎這是看準了你會關心楊氏的冤案,才給你設好了套。只是我們這水心築月被他識破,以後當如何自處?”
葉珉走到我身邊,輕聲問我:“阿珏,你是怎麽把我救出來的?林思慎怎麽會答應你放了我?”
我看着他,不由得眼中又泛起淚花:“也許,我會害了你,林思慎說,他要給你個武将之職,不過事情總是有轉機,我們有這麽多人,現在你平安回來,也不怕他林思慎胡作非為。”
葉珉蹙了蹙眉,繼續問道:“這事兒倒是不急,他再沒讓你做別的事情?”
“他讓我十日之內搜集魏汲的把柄。”見葉珉沉默不語,我便接着說道:“這件事情我不得不做,既然答應了林思慎,要是不給他辦好,只怕他會變本加厲地整我們。”
葉珉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是啊,林思慎此人陰險狡詐,這林、魏兩黨之争,對我們倒是沒什麽壞處,只不過,卻要你一個女兒家介入。阿珏,我這裏還有一些魏黨的罪證,過幾日給林思慎送去,你這些天不要亂跑,一定要多加小心。”
“葉珉,我好怕。”我不知為何,卻總是心慌不已,突然對葉珉說道:“今天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好慌,你說,我們又沒有招惹林思慎,他為什麽要如此對我們?”
“官場上的事情,确實很難說清楚。”葉珉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昨天事發突然,讓你擔驚受怕,總是我不好。阿珏,你放心,沒人能奈何得了你,總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過去。”
我點了點頭,沖他一笑,但願這一切能夠早些過去,但願有一天,我能夠一身的暢快無慮,去看遍這世間的繁華。
轉眼間又過了三日,葉珉每日都會來水心築月看小玉,今日已近黃昏,卻仍然沒見他的身影。我獨自在書房彈着琴,心裏卻是焦躁不已,突然間聽見有人進來,我連忙轉頭看去,卻是哥哥。我呆呆的将眼神移向別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哥哥走到我身邊,說道:“阿珏,你的琴聲怎麽如此慌亂?”
“心裏不安,如何琴靜?”我緩緩說道。
“阿珏,你如何這般生哥哥的氣,我們兄妹之間,怎會生分至此?”哥哥嘆了口氣,問我道。
我停下手來,擡頭看着他,說道:“小玉那日謝我請她跳舞,結成與葉珉的緣分,其實她應當謝的人是你吧?偏偏是我跳《花只影》之時,設計好葉珉和小玉馬車相撞的初遇,還有當日的宴席結束後,哥哥故意讓葉珉送小玉回去。哥哥,你既然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喜歡葉珉,你為什麽這麽做?你為什麽要去撮合小玉和葉珉?”
哥哥低下頭來,神情好不自然,說道:“妹妹,這件事情,确實是我對不起你,哥哥只是覺得,你和葉珉不合适。”
我冷冷地一笑,問道:“那你覺得我和誰合适,皇上嗎?真是奇怪啊,你當日請皇上來水心築月,就不怕他看上小玉而不是我?這樣你的計劃不都落空了嗎?”
“阿珏,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訴你,我請小玉來跳舞,就是要測測皇上對你有幾分真心。”哥哥的聲音都沙啞着,語氣裏滿是愧疚之意。
“真心?我和皇上萍水相逢,哪裏可談什麽真心?”我實在是氣不過,喘息都快了許多,不由得問道:“哥哥,你憑什麽要幹預我的感情,你有什麽資格,你問都不問,就暗中安排,讓我去接近皇上?我怎麽沒有發現,你的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Chapter22:送別
“憑我!”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過頭,父親穿着一身黑衣,厚厚的衣服,反而顯得他清瘦了許多,父親走進門來,繼續對我說道:“玉兒,你不要怪你哥哥,這一切都是為父一手安排的,我的女兒如此才貌無雙,豈能許配給一般的士子官人!”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女兒!原來這麽多年,鄭大人還當我是女兒!鄭大人如今官拜一品吏部尚書,與魏丞相結親不說,女兒又是皇上的美人,鄭氏一門榮寵,尋常臣子家已是不及,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竟然打起我的主意!哥哥沒有資格,你,更加沒有!”我快步向門外走去,這兩個我世上的至親之人,我一個也不願意看到。
“等等,我話還沒有說完。”父親連忙叫住我,說道:“我今天來,一來是來看看你,二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今天早朝上,兵部上了一封評定西南叛臣的折子,林大将軍手下的定安大軍已經準備得當,葉珉被調任為右都司,明日便随軍前行。”
我的心驀然一沉,林思慎真是說到做到,便問道:“那皇上呢?皇上同意了嗎?”
父親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自然是準奏,說是等着大軍凱旋那日,親自去城門迎接。”
我看着父親,不由得問道:“鄭大人管着朝廷人事調動,葉珉一個文官去做都司,這樣荒唐的事情,你也不反對嗎?”
父親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對我說道:“林大人定的事情,我能有什麽異議,況且,葉珉随軍出征,正好能斷了你心裏那些胡思亂想。”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冷冷地看着父親,說道:“跨部的人事調動,一定要經過父親應允,難道父親就是為了斷我之思,才答應了兵部?”
父親兩只手放在身前,說道:“你這麽想也對,孩子,你醒醒吧,你和葉珉,你們是不可能有什麽未來的。你的未來,當初在你出生之時就早已命定,一世繁華,貴不可言,玉兒,你入宮吧。”
我的眼淚不覺滑落了下來,我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今天也告訴你,我鄭珏,此生就是不嫁,也不會和皇宮扯上任何關系。算命的之前不是還說你和母親會白頭到老嗎,我才不信命,我一定會讓你看着,我鄭珏,要一步一步的,去把握我自己的人生!”
語罷,我連忙奔下樓來,跑入小玉房中,小玉手中拿着一封信,也是止不住地哭泣。我快步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麽哭了,郎中可說過,這幾天,你的眼睛不能受任何刺激。”
小玉抓住我的手,說道:“姐姐,為什麽?葉珉明天就要出征了,這是什麽情況,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品瑜站在一邊,對我說道:“剛剛葉大人來信,我就讀給小玉小姐聽,結果…小姐,你快勸勸小玉小姐!”
我拍了拍小玉的手,說道:“你放心,葉珉吉人天象,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我聽說西南也只是小動亂,說不定葉珉此次出征,會因禍得福,立下功勳呢。”
“姐姐,我的眼睛現在看不見,麻煩你幫我去送送他。”小玉把下頭上的玉釵,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手中,說道:“葉珉寫信說,大軍明天早上從長安城出發,這玉釵是我們的定情之物,見釵如見人,姐姐,你一定把它交給葉珉,讓他一定要平安歸來。”
我看着手中的玉釵,跟葉珉送我的那枝,真是沒有絲毫差別,心裏不由得一痛,這枝便是定情之物,而我的那枝,卻只能是普通的、戴也不能戴出來的禮物。
“姐姐?我求你了!”小玉見我沒反應,便又說道。
我回過神來,連忙回答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它轉交給葉珉。小玉,你不要太難過,等你眼睛好了,等葉珉回來那一天,我們一起去城外接他!”
我一早便站到城南土坡上的那棵大柳樹下,轉眼間已是冬日,我看着不遠處的長安城,一眼望不到邊,數不盡的亭臺樓閣,看不完的紙醉金迷,世上不知道還有哪個地方能比上長安的錦繡繁華。我靜靜的在樹下等着,一大早便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商販,周圍的熙熙攘攘,卻全都與我無關。
柳樹枝仍然繁密地低垂着,我擡頭透過樹枝望着天空的湛藍,忽然就想起當日楊柳依依之時,我站在樹枝上,怎麽都不肯下來的場景。仿佛葉珉還在樹下張着雙臂,對我說着:“阿珏,你勇敢一點,我接着你!”,仿佛我還在他懷裏片刻的失神,聽他對我說:“你看,我怎麽都不會讓你落在地上。”
一股熱潮湧上心頭,我嘴角的一絲笑容,轉而就變做了悲涼。
我穩穩地靠在樹幹上,卻有種飄若浮萍的感覺。縱是四季變換,春去冬來,百草樹木即便凋零,來年也可以郁郁青青,做人卻為何如此艱難。
終于,定安大軍浩浩蕩蕩,從城門中使出,葉珉和其他幾個都司,參将一起走在隊伍前方。我從來都覺得他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此刻卻是一身戎裝,坐在那同樣身着盔甲的馬兒背上,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明明是心裏最重的人,中間卻像是隔了萬水千山,任我怎我努力,都沒有辦法跨過去。
葉珉遠遠地看到了我,便示意讓大軍先走,自己騎着馬兒向我走來。我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不一會兒,葉珉便到了土坡下,他頭頂的盔甲反射着陽光,我的眼睛被一刺,有點微微睜不開來。
“阿珏,你來這裏做什麽?我不是告訴過你,近日不要亂跑。”葉珉一邊拉着不安分的馬兒,一邊對我說道。
看他此刻書生意氣全無,我不由得心裏一抽,便說道:“葉珉,我去求父親,讓他把你調回長安,你一個文生,如何去過那刀光劍影的日子。”
“萬萬不可!”葉珉斬釘截鐵地說道:“阿珏,你一定不要讓鄭伯父為難,我這次從征,本就是林思慎的主意,又是皇上親自下旨。我若不能凱旋而歸,半路調回,君威何在?我葉珉以後又怎麽在長安立足?”
我不由得落下淚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累你如此!”
葉珉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舍,聲音立馬柔了下來,說道:“阿珏,你別哭,什麽叫你累我如此,傻丫頭,別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推,放心,我會好好回來的,不要哭!”
我拿出那把寒月刃遞給他:“戰場上刀劍無情,這把寒月刃能夠削鐵如泥,你拿着它,我總是能放心些。”
“戰國時的名刀寒月刃。”葉珉看着寒月刃,說道:“阿珏,你竟然有這樣的寶貝。”
我一時間默默無言,微微低下頭來,又摸出袖中的玉釵,放到他手中:“小玉說,見此玉釵,就如見面,要你萬萬多加保重。”
葉珉拿過玉釵,端詳許久,輕輕放入懷中,想着小玉情深意切,一時難以自重,卻不知這一切落在我的眼中,卻叫我心如刀割。葉珉擡起頭,對我說道:“阿珏,我不在的這些日子,煩你照顧好小玉,她父母都不在身邊,她眼睛又這樣。我把她交給你了,葉珉不甚感激!”
我的眼睛又有些迷離,慌忙擡頭看到天空白玉似的月牙兒,長長舒了口氣,我擠出一絲笑容,雙目彎如新月,對他說道:“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小玉是我表妹,我自會照顧好,你就放心去吧。”
葉珉緩緩點了點頭,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睛,透着很多難以言狀的神情,許久,他揮動馬鞭,轉頭向前奔騰而去。我望着他身後飛揚的的塵土,心裏同樣的五味雜陳,葉珉,你到底知不知曉我的心意。老天爺,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歸來,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還有好多事他不知道。求你!求你!求你!
我走進城門,斐怡站在城門口,見我走來,連忙為我披上一件鬥篷。“你這丫頭,就要入冬了,怎麽還穿得這麽單薄!”
我沖着斐怡一笑,問道:“姐姐怎麽會在此等我?”
斐怡看着我,微微一笑:“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一些,想着你應該回來送葉珉出征,我也好久沒見你,便來這裏接你回去。”
坐上馬車,我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告訴斐怡,斐怡一臉的沉重,不由得說道:“真是想不到,葉珉和小玉,竟然是你哥哥一手撮合的。”
我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如此的貪戀權勢,居然還想讓我入宮。哥哥這麽幫他,我的心都要寒透了。”
斐怡輕輕握住我的手,問道:“阿珏,如果是這樣,那你會入宮嗎?且不說葉珉現在喜歡着小玉,我們即便不是尋常的女兒家,若能入宮侍奉皇上,也是天大的榮寵呢。”
“天大的榮寵,也便是天大的危險。”我接着斐怡的話,說道:“姐姐,如今的前朝,已經是暗流湧動,後宮裏家世顯赫之人不在少數,咱皇上是聰明人,一定懂得對後宮恩威并施,來制衡魏、林兩黨之勢。姐姐,我自小經歷家中變故,只盼着能找一個真心之人相守一生,就算這個人不是葉珉,你覺得,我會情願卷入這後宮無止的紛争嗎?”
斐怡低頭微微一笑:“你自小執拗,打定了主意,便再不會變,不喜歡做的,也絕不會勉強。我也覺得,鄭伯父和啓佑哥哥這樣做過分了些。”斐怡看着我,頓了頓,突然又說道:“阿珏,其實,你若真的那麽喜歡葉珉,你不妨告訴他。畢竟,他和小玉也沒有怎麽樣,你們兩個這些日子的相處,我都看在眼裏,我就不信他對你沒有一絲情意,你和葉珉…總是有挽回的餘地。”
我苦苦地一笑,說道:“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這就是我哥哥的高明之處,小玉是我妹妹,我實在沒有辦法,對她做這種挖牆腳的事。我跟葉珉若是有緣,以後自然會有轉機,我現在唯一的念想,為我也好,為小玉也好,就是盼他能夠平安歸來,姐姐,我真的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愛,我真是傻。”
“傻妹妹!”斐怡輕嘆了口氣,說道:“葉珉這個家夥,竟然能俘獲你們姐妹二人的芳心,以後的事情總是說不準,只是不論如何,你都不要委屈了自己。”
Chapter23:花魂
這幾日,我日日守在小玉身邊,親自為她熬藥,郎中說小玉的眼睛大體無礙,我輕輕為她解下眼睛上的藥布,忐忑地看她徐徐張開雙眼。小玉似乎還不能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光明,微微眯着眼睛,我輕輕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小玉一把抓住我的手,笑着說道:“姐姐,我好了。”
我心中大喜,連忙問道:“怎麽樣?眼睛可有什麽不适?看東西還像之前那麽清楚嗎?”
小玉搖了搖頭,沖我一笑,說道:“多虧姐姐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我已經完全好了,放心!”
這時,張叔走進房中,對我說道:“門外停着謝學士的馬車,說讓坊主和謝小姐過去。”
“我知道了,張叔,麻煩你讓車夫稍等片刻,我們收拾收拾就走。”我轉身對小玉說道:“姑父、姑母回來的真是時候,我們快些收拾,省的他們等急了。”
姑母早早地站在謝府門口,見我們下車,連忙拉着小玉,看着她的眼睛,心疼地說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我和你爹今天回來看到阿珏的信,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小玉沖姑母一笑,拉起姑母和我的胳膊,走入府中,說道:“娘,我一點兒事都沒有,我好餓啊,娘,你們這次回老家,可帶了什麽吃的回來?”
姑母溺愛地拍了拍小玉的頭,對我說道:“阿珏,你看看她,就記得吃的!也不先問問外婆、爺爺、奶奶怎麽樣!”
我掩嘴一笑,說道:“姑母氣色這麽好,想來幾位長輩必定身體康健無虞。我記得小的時候,小玉就特別愛吃奶奶做的桂花糕一類的點心,長久不回老家,一定是惦記着奶奶的手藝呢。”
“還是姐姐最懂我!”小玉和我相視一笑,走入正廳,見姑父坐在椅子上,連忙奔過去,拉起姑父的衣袖,撒嬌道:“爹爹,女兒好久不見您了,女兒這次還受了傷,爹爹怎麽沒一點兒關心我的樣子!”
姑父細細地看着小玉,慈愛地說道:“你呀,好好的站在我面前,難不成要我盼你有事不成?”
姑母站在我身邊,搖着頭對我說道:“我們小玉啊,當真還是個孩子。”
“小玉娘,時候不早了,我們準備去吃飯吧,別讓兩個孩子餓着。”姑父站起身來,又拍了拍小玉的肩膀,說道:“你從哪兒看出爹不關心你了?爹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不關心你關心誰?”
姑母從浙江帶來了好多特産,這次的午餐尤其的豐盛,姑父不斷地給我夾着吃的,說道:“阿珏,你好久不來我家,這次小玉出事,真是多虧了有你,你無微不至地照顧小玉,我都知道,我們全家都謝過你了!”
我慌忙對姑父說道:“什麽謝不謝的,我們一家人,何必這麽客氣!”
小玉夾起一只龍蝦放入姑父碗中,笑着說道:“就是嘛,我們一家人,這麽客氣做什麽。”
姑父看着小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小玉啊,你什麽時候能像你姐姐這樣的成熟穩重,爹爹就放心了。”
我看着姑父對小玉一臉疼愛的表情,心裏又是羨慕,又是難過。正是因為姑父、姑母從小對小玉百般的呵護,小玉才如此的天性爛漫,似乎從來沒有傷心的事情,得不到的東西,葉珉喜歡她,也許就是因為這點;我看似穩重,卻不知是因為小時候受傷太深,才學着去保護自己。
“阿珏,你奶奶托我給你和你娘帶了些東西,一會兒,記得來我屋裏拿。”姑母打斷了我的思緒,對我說道。
我回過神來,笑着說道:“奶奶真是費心了,我都有十多年沒見奶奶了,不知道奶奶現在好不好。”
“放心,你奶奶身子硬朗着呢,這次我回去,跟她說你長成大姑娘了,你奶奶還把她當年出嫁時的手镯給了我,說是要給你當嫁妝呢。” 姑母拍了拍我的手,柔聲說道:“好孩子,你總是我們鄭家的女兒,奶奶,還有姑母,都是最疼你的。”
我心裏驀然一軟,忍不住掉下淚來,姑父忙給我遞來手巾,斥責姑母道:“小玉娘你怎麽說話的,平白的惹孩子傷心了!”
我連忙擦去淚滴,笑着說道:“我沒事,就是突然間想念奶奶了,一時失态,我們快吃飯吧。”
這時,小玉的丫頭給她遞過一封信來,小玉看着信封,臉上忍不住的喜意,匆匆地吃了幾口,便拉我起來,對姑父、姑母說道:“爹、娘,我們吃飽了,先回我房裏了。”
小玉撲到床上,打開信封,拖着腮幫,目不轉睛地看着信,我一猜便是葉珉,看着小玉,心裏滿是凋零的滋味。
小玉放下信,眼中閃着淚花,撲到我的懷裏,說道:“姐姐,葉珉來信說,他快要到西南叛區了,一路上見了好多難民。姐姐,怎麽辦,我好擔心他。”
我輕輕地拍着小玉的頭,安慰她道:“你放心,葉珉他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小玉突然擡起頭來,看着我,說道:“姐姐,我的玉釵,你可給他了?”
我點了點頭,說道:“我親手遞給他,你就放心吧,葉珉他……怎麽也不會舍得你,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我拿起葉珉的信,擡頭的“小玉吾愛”四個字,刺得我眼睛發疼,這幾天裏最想聽到的關于葉珉的消息,卻是這樣得來,看到信的結尾處寫着:煩請轉告阿珏,我一切平安。我不由得又落下淚來,這樣也好,哪怕他只當我是朋友,至少他心裏有我,這樣也罷。
我走出小玉的房間,只見姑父靠在走廊邊,捧着一本書在讀。我朝姑父走去,姑父是昌平年間的狀元,年輕時又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舉手投足都盡顯涵養,我從小便十分欽佩他。
“姑父。”我略略施禮,對他說道:“阿珏有些事情,不知方不方便說與姑父。”
姑父點了點頭,說道:“孩子,有什麽能幫上你的,盡管開口。”
我擡起頭來,看着姑父道:“姑父,我知道,您一直和我父親私交頗深。阿珏想請姑父幫我個忙,請姑父勸勸我父親,我長大了,不願意讓他随意幹涉我的人生。”
姑父低頭沉思了良久,說道:“孟竹幹涉你的人生?好孩子,話我會帶到。只不過,姑父想告訴你,天下沒有那個父親是不愛女兒的,其實孟竹是個非常好的父親,你們還都小,不了解你父親的苦衷。”
“若他還是個父親,就更應當尊重我的想法。”我冷冷地說道:“如此,阿珏謝過姑父了。”
轉眼間又是一月過去,十一月底的長安,已然進入冬季,紛紛揚揚的大雪,一大早便下了起來,不一會兒,整個世界便銀裝素裹。街坊鄉鄰都窩在家裏,茶坊中午的光陰清閑而又無聊。
“坊主,你看!”順子不知道從哪裏尋了幾枝早開的梅花,走到我身邊。
我看着他手中的花,心裏一喜,連忙拿來一個花瓶插上,問道:“你從哪兒找來的梅花,瞧這梅花開得正盛,許是這附近有什麽梅林?”
順子指着窗外南邊的方向,對我說道:“臨安街往南确實有幾株梅花樹,這梅花便是從那兒尋來的。”
我坐在屋裏的火爐邊,和品瑜細細地修剪起來,品瑜望了一眼窗外,說道:“小姐,外面的雪好像小了些,反正我們呆在屋裏總是無事,不如去踏雪尋梅可好?”
我望了一眼窗外,那一片潔白剔透的世界素雅而又靜谧,便答應了下來:“也好,靜坐于室,不若應公子之邀。品瑜,把我那件淡青色的花鍛鬥篷取來,我們去外面走走。”
梅林本就在不遠之處,臨安街以南本身不是什麽繁華的地段,這時候又是雪天,周圍連個人影都見不到。輕輕地踩在松軟的雪地上,我一時間童心大起,不由得喜悅起來,趁着品瑜不注意,便捧起地上的雪花,驀地撲在她的身上,品瑜先是一驚,轉而拾起一個雪球朝我砸來,我們一路笑着鬧着,奔向了梅林。
幾株梅花樹散落地長在稀疏的樹林之中,那新開的紅梅傲然立在枝頭上,在周圍的一片白茫茫中分外的耀眼奪目,我聞着枝頭淡淡的梅花香,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葉珉來。不知道定安大軍近況如何,葉珉的周圍,也不知道開着些什麽樣的花,便不由得嘆氣道:“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鄭姑娘,我們又見面了!”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擡眼望去,那兩人披着厚厚的鬥篷,原來是趙逸和段陵。自知道他們的身份以來,我還未與他們見面,心裏不由得慌亂起來。
趙逸笑着向我走來,掃過一眼我的衣衫,又将視線移向枝頭的紅梅,喃喃自語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我一時琢磨不透,他是在說我,還是在說梅花,便笑着說道:“趙公子怎麽有如此雅興,跑這麽遠來冒雪賞梅?”
趙逸指着遠處的水心築月,笑着說道:“天寒地凍的,本來是想找你讨杯熱茶來喝,路上聽到有人嬉鬧的聲音,便跟了過來,不想卻是你們,姑娘鬥篷上繡的可是蘭花?”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裝束,這鬥篷是我今年叫了外祖織坊裏最好的繡娘,挑了上好的蘭花軟緞織成,被這周圍的潔白一襯,更顯典雅脫俗。
趙逸瞧我點了點頭,緩緩向我走近,繼續說道:“姑娘身着蘭花,又來此踏雪尋梅,鄭姑娘即是愛花之人,這漫天飛舞的雪花,和枝頭怒放的臘梅,不知姑娘更喜歡哪個?”
“雪花縱然潔白無暇,只是沒有了香氣,便也沒有了花魂,不看也罷。”我一邊說着,一邊仰起頭來,擺弄着梅花枝。
“花魂?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趙逸微微笑着,徐徐說道。
我也沖他一笑,說道:“是啊,花也像人一樣,若是沒了靈魂,便與行屍走肉有什麽分別。”
趙逸走到我身邊,說道:“剛剛的那首《清平樂》,是李易安晚年對自己一生哀樂的感悟之作,鄭姑娘年紀輕輕,卻也有如此感慨嗎?”
眼見趙逸向我走來,我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微微思量片刻,這趙逸對我來說,既非熟又非生,他身份如此貴重,本就怠慢不得,更何況父親還有送我入宮之意,事到如今,我能仰仗的,便只有自己,與其被父兄左右,倒不如自己去主動把這事兒挑開,說不定還能多重依靠,便對他說道:
“只是想起易安居士少時雖覓得良偶,令天下女子羨慕,卻逃不掉晚境凄涼,不由替她感傷。公子看這梅花,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公子生在宮中,這樣的場景,應當見得更多些。”
趙逸的眉頭微微一鎖,說道:“你哥哥告訴你了?”
我低下頭來,鄭重地對他半蹲着行了個禮,說道:“當日七夕宴飲,能讓嘉英側坐,我又不巧知道了我大周天子的名號,何況公子面帶人君之相,鄭珏豈會不知,民女之前不能慧眼識珠,還望公子不要怪罪。”
趙逸笑着點了點頭,說道:“當日宴飲之時,旁人只當我們随意而坐,不想鄭姑娘卻留心了。你們平日裏也只是叫我皇弟‘嘉英’嗎?”
“我、哥哥、葉珉,還有陳斐怡都和王爺熟識,因此也敢在沒人的時候叫他的名字來。”我吸了口氣,擡起頭來,說道:“有件事情想問公子,不知公子可否告訴阿珏?”
趙逸點了點頭,說道:“鄭姑娘不用客氣,我必當知無不言。”
我鼓起勇氣,問道:“我只是想知道,定安大軍近況如何,葉珉他…還好嗎?”
趙逸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怕是不大好。”
“什麽……叫不大好?”我的臉霎時一白,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之前是不大好,不過還好,有你給他的那把寒月刃,你放心,葉珉一定會沒事的。”趙逸的語氣十分輕柔,寬慰起我來。
聽到“寒月刃”,我心裏又是忐忑,又是迷茫,便問道:“我不明白,這關寒月刃什麽關系?”
趙逸沖我微微笑了笑,說道:“你也知道,那定安大軍的統帥,除了葉珉,便都是林大将軍的人,葉珉本身就受他們排擠,在戰場上差點被叛賊将領所殺,還好葉珉身攜寒月刃,最後關頭殺了敵軍統帥。那些林黨以為寒月刃是我所賜,便再不敢輕視他,你就放心吧。”
我只覺得一陣眩暈,不想,葉珉真的會經歷生死,只不過那寒月刃畢竟是趙逸借着段陵之手送于我的,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便說道:“當日葉珉走時,我想了想,身邊除了那把寒月刃,也沒什麽別的東西相送,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趙逸微微一笑,說道:“如何有見怪之說,送你的東西便是你的,自然是由你處置。葉珉此次殺敵有功,我已經下旨将他封為正三品的參将,不出兩月,他一定會凱旋而歸的。”
我心裏一喜,忽而想起趙逸之前說的找我喝茶,便笑着說道:“趙公子剛說要來喝茶,不如,現在便随我來吧。”
趙逸的眉頭微微一皺,一邊跟着我往前走,一邊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怎麽還叫我趙公子?我可是姓劉!”
我朝他莞爾一笑,說道:“一時改不過口來,也不知道該怎麽叫,還望公子恕罪。”
“既然你都叫我皇弟嘉英,那不如就叫我嘉逸好了。”趙逸的聲音溫和的就如同尋常好友一般。
我的心一緊,連忙說道:“這怎麽行?公子的名號,豈能随便叫?”
趙逸笑了笑,說道:“你看,你現在不還叫我‘公子’嗎?名字只是代號,這是在宮外,況且,我的名字,常人又怎會知曉?其實,我也和普通人一樣,會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我們見了這麽多次面,我一直覺得你膽識過人,怎麽,不會連我的名字也不敢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