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紅雨紛紛,緘默地飄落在伏地哀鳴的女人的長發、衣領、裙擺,像是披了層稍微一動就會破碎的鳳冠霞帔,男人倒地的身軀眨眼間就開始迅速腐壞,屍斑屍僵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現又消失,逐漸發黑發臭起來。
可以看見,他的背後心口處貼了張黃色的符,崩壞的部分正是從符的四周開始蔓延的。
那邊是戚戚哀哀的苦情,這邊是劍拔弩張的對峙。
關裴臉上有無聲的薄怒,手臂擡着,劍鋒直指莫關山,後者沒什麽表情。
一個身影急得繞着他們團團轉——展堂腦門上的汗都快滴下來了,他恨不得自己長了兩張嘴,才好同時勸說兩個人。
“關小姐,莫先生也是好意,你看這事,總要有人動手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啊!”他苦口婆心說完這邊,又着急地扭頭去勸另一邊,“莫先生,關小姐只是一時沒想明白,那畢竟看起來是個會動的大活人,誰都下不去手啊!唉你們好好說話,別舞刀弄槍的,就算那是塑料也危險啊!”
可惜,兩個當事人都倔得和沒長耳朵的石頭一樣,誰也不聽勸。
“你早就認定我不會阻止他們成親,”關裴緊了緊手。
她用的詞是認定。
莫關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平靜地看着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句:“因為對方不開槍,你也不會開槍。”
槍?關裴短暫地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說前面那個警匪片的話題,幹脆承認了,“是,那又如何,他們郎情妾意,你情我願,也沒傷到誰,有什麽不合适的?”
她方才本是想阻止兩人的,可真到要動手的時候,瞧着兩人執手不離的樣子,又忍不住心軟地覺得這樣也好呀,最終還是沒有下得去手。
“陰陽混淆,死生不分,這也算合适?”莫關山反問。
“不合适,不合适,”他這麽一說,展堂連忙接道,“那死了就是死了,複活死人和人家結婚這種事情當然不對!”
“陰陽混淆是妨到你了還是死生不分礙着你了?”關裴覺得他有點管得太寬,“你就是一算命的,不會自大到覺得自己能定他人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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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關小姐說得也有道理,只是、只是……”展堂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半天沒說出話來,只恨自己口舌笨拙,最終大力跺了下腳,自暴自棄道,“反正也是他們倆的事情,咱們別管了吧!”
“都到這地步了哪能說不管就不管!”關裴怒道。
話音未落,莫關山立刻反唇相譏:“你想管就管啊?不會傲慢到覺得自己能決定他人的命運吧?”
“哎呦莫先生!您少說兩句……”展堂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昨天看的家庭倫理片裏那個勸架的小孩,可偏偏看的那集還沒播到勸好那一步。
天知道的!他現在拿手機看下一集還來不來得及!
關裴握着劍,怒極反笑:“怎麽着?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吧?”
“那你點啊,”莫關山脾氣也上來了,拂袖冷笑,“給我看看,你要怎麽點他這盞命燈!”
打蛇打七寸,這話确實戳到了關裴的弱點——她又不是幹這一行的,哪裏有什麽活死人的法術,這會兒又拉不下臉說不會,這也太滅自己氣勢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腦海裏那點兒殘缺不全的記憶。
偏偏越急腦子越空白,滿腦子都是昨晚吃夜宵時候在廣場上聽見的小蘋果,循環播放那叫一個洗腦。
她不想認輸,板着張臉,強忍着跟唱的沖動去搜刮其他記憶,忽然之間,一個詞莫名其妙地從腦海深處蹦了出來。
“……七星燈。”半晌,關裴突然冒出三個字。
莫關山看她的眼神變了。
其實關裴腦子裏只有這三個字,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翻到後頭那個使用說明,就跟九陽真經只有個封面一樣。
這什麽坑爹的秘籍,管殺不管埋的。
但看對方這表情,顯然是知道這是什麽東西的,她咬咬牙,決心賭一把:“我看見你包裏有青銅燈,拿出來,我就給你看我怎麽點他這盞命燈。”
四周鴉雀無聲,樹下的女人失魂落魄地抱着腐爛的屍身,紅雨落在兩人身上,灼灼如十裏桃花。
從關裴說完那話以後,莫關山就一直沒說話,他難得不笑了,眉目平和得有幾分冷淡,被鬼樹陰影籠罩的神色晦澀不明,目光定定地看了她會兒,最終像是妥協般地嘆了口氣。
“七星燈不是什麽好東西。”
展堂聽得一頭霧水,絞盡腦汁地翻自己的記憶,七星燈他有印象,之前看《三國演義》的時候看見過,是諸葛亮在五丈原為延續自己的生命而點的燈,可惜被魏延不小心踩滅了,續命這事也沒成功,他還扼腕嘆息了好一陣呢。
可這玩意兒不是編出來的嗎?
他撓着頭。
見她張嘴還欲争辯,莫關山又補充了句,“況且七星燈是續命的法子,已經死掉多時的人用不了的。”
這下關裴沒話說了,只扭過頭,冷冷地哼了一聲。
*
一盞引魂燈被點亮以後只能維持三個時辰,算一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果然,寅時一過,那輪亮得像是白晝的假月亮霎時熄滅,庭院裏瞬地暗下去,黑夜裏,只能聽見女人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哭聲。
特別的……凄慘。
關裴閉了下眼,伸手去攙她,放緩了聲音,“蘭小姐……”
剛碰到就被狠厲地拍開,蘭寶瓊置若罔聞,自顧自地抱着男人的屍體,垂首落淚,香甜的胭脂氣和刺鼻的腐臭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
見狀,關裴嘆了口氣,收回手,不打算勉強對方——她心裏有怨不想理他們也是正常的,讓她一個人待會兒吧,一會兒把人一起帶出去就是了。
她記得很清楚,現在月亮沒出來,說明他們還在陣裏,沒能回到現實。
“現在怎麽辦?”關裴壓低聲音,怕驚擾了女人。
她那陣子怒氣過去了,就冷靜下來許多了,一碼事歸一碼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這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平平安安地出去最重要。
“點燈,”莫關山也放低了聲音,“引魂燈寫上死者的生辰八字可以引死魂,若是不寫,可引生魂歸家,民間小孩子失了魂,親人常常手提一盞引魂燈,一邊晃鈴铛,一邊喊孩子的乳名,燈籠亮如白晝,在黑暗裏照亮歸家的路,鈴铛指明方向,名字則确保不會招錯魂,你把它點亮,它能帶我們找到返回人間的路。”
可女人不會跟他們走的,該怎麽辦呢?關裴看了眼蘭寶瓊,莫關山擡起手,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打暈的動作。
關裴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她到底還是不喜歡這樣的簡單粗暴不講道理的方式,但也知曉沒辦法說服女人,只好以默認作為回答。
再轉頭看去,展堂不知道何時蹲了下去,神色認真地看着女人:“小姐,我嘴笨,不知道怎麽安慰人,那話怎麽說來着,好像是死者……不是,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我也沒太理解這個意思,不過大概就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吧。”
他話說得直白、無趣,沒什麽說服力,但确實是好心的安慰。
沒想到女人擡頭看了眼,目光呆滞,聲音慘淡,很輕,很斷,絲絲縷縷猶如風雨中漂泊的浮萍,“怎麽、你能活着,他就死了呢?”
這話一出,兩人皆是一愣。
這說的什麽話,關裴匪夷所思,她這人一碼歸一碼,賬算得清清楚楚,心裏是有點愧疚不錯,但也見不得對方這樣說自己的同伴,正要反駁,只見莫關山不知何時閃身到她身後,面色平淡,一個幹脆的手刀下去,女人身子一軟,哼也沒哼就癱下去了。
在她摔在地上之前,莫關山眼疾手快地接住,半蹲着把她背起來,一手遞出個打火機,用目光催促關裴點燈,眼看蘭寶瓊已經暈過去了,再費口舌就沒必要了,關裴便不再多言,點燃了火。
*
籠中白火盈盈,泛着青色,分明無風,卻詭異地往一處傾斜。
若隐若現的鬼樹下,男人腐爛的屍身被紛紛飛花遮掩,化成泥土的一部分,早該死去的人回到了他本來的地方,昏睡中的女人對此無知無覺……或許是有感覺的吧,要不然為什麽會眼珠滾動着掙紮着流淚呢?
殘忍嗎?痛苦嗎?莫關山沒有回頭去看,他如今二十來歲,生離死別見得已經不少了。
活着的人總是要與死掉的人背道而馳。
*
還是那座八苦橋,四周的水面裏飄着浮絮,幽幽如鬼火。
五陰盛、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死、病、老……生,踏下最後一步的時候,雲開霧散,月光如銀盤,四個人的身後浮現出淺淺的影子。
有人偏頭說話,旁邊人也跟着微微側身,只見其中一道影子,突然之間變得又細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