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故國雲亡,舊鄉已破
第二十六章 故國雲亡,舊鄉已破
“至于那個自稱神使的老頭,是生來多病,俗話說久病成醫,跟草藥打交道多了,對藥性多多少少有了解,村人有個什麽頭疼腦熱,也能幫着看一看,只不過,是以神明的名義。”
夏靈均看完了蒼桀帶回來的卷宗。
墨清漓聽完,打趣道“那殿下,現在我們是否還要去砸了這泥塑的神像?”
夏靈均搖頭“如此來看,這個神像也算是歷史對孫琦的記憶了。他行了好事,人們記得,能記幾百年,也算值了。”
或許人們不是在敬神,是用自己的方式記着那些曾經的英雄。
“不過他們故事裏的這個因果反了,是孫琦成神,不是神化為孫琦,怎麽所有人做的好事都往神靈頭上放,這世上哪有什麽神靈?”即便如此也不改對神的偏見。
“我與靈均不同,我相信,世上有神。”
墨清漓停頓一下,又緩緩道:“我希望世上有神,化身而來,為迷途的世人指點迷津。”
這樣,是不是痛苦就少一些了,迷路的人,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剛出東壇村遇到一個肉身成神的孫七老爺,夏靈均又在下一個村口遇到了非要給自己算命的王道士。
“道長,我真不算。”夏靈均既然不信神,自然也不會信算命的。
“孩子,你我緣分匪淺,今日老道為你蔔上一卦,可便宜點。”這老道穿得破破爛爛,一看就是騙錢的。
“不算!”夏靈均被他糾纏了很久,也不知道為什麽,墨清漓在一旁冷眼旁觀。
“那老道免費送你一卦。”王道士鐵了心要給夏靈均算命,墨清漓心想,天命,是可以随便算的嗎?
“道長,您在村口擺攤算命是為了做善事?”墨清漓在一旁看二人争執半天,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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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在此蔔卦算命自然是為了賺點銀兩混口飯錢。不過老道是修行之人,我觀這位小公子命途坎坷,想救人一命,積點德行。”
王道士神神叨叨,說的煞有其事。
“呵,我命途坎坷?我衣食無憂,前程錦繡,怎麽就坎坷了?”夏靈均聽他這麽一說,騙子,絕對是騙子。
“老道神算子的招牌名滿王家村,天下就沒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說你坎坷,你必定不順利。”
道長,你這樣說話容易被打。夏靈均氣得已經在腦海裏打人了。
“那不如道長給我算一卦吧?”墨清漓主動問了一下。
“你?算你的,那可就不免費了。”這道士看了墨清漓一眼,繞到桌後坐下,拿出紙筆,看向墨清漓。
墨清漓微笑着遞過去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那道士看了銀子,提筆在紙上寫下:
故國雲亡,舊鄉已破。
羁孤薄命,漂泊無家。
而後将墨跡未幹的宣紙遞給墨清漓。“怎樣?老道算得可準?”
墨清漓接過宣紙沒有言語,只是拿紙的手微微顫抖。
夏靈均看出了他的異常,湊過來也看到了紙上的內容,心下了然,這是被老道士說準了嗎?
“道長可知,我在尋些什麽?”
“逝者已去,終是虛妄。”
墨清漓低頭看向手上的宣紙,喃喃自語“原來是虛妄嗎?”,而後,宣紙在他手上湮滅為碎片,人也失魂落魄地向遠方走去。
夏靈均看着眼前的一切,剛準備追上去,又被那道士攔住了。“怎麽樣?這下相信老道是真能算出來了吧?”
“就算你能算出來又如何?毀滅別人的希望令你很快樂?”夏靈均語氣變得不善。
“誰說他希望被毀滅了,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老道不過是點破罷了。”
“那只會點破的話,還需要你做什麽?”夏靈均有些生氣了,這老道的話,是說,墨清漓的弟弟,再也找不回來了嗎?
“老道還能幫你改命呀,算一卦吧。”這道士依舊吊兒郎當,不依不饒。
“那為何不幫他?”夏靈均眼神冷冽,這道士既然說自己能改命,那為何不幫墨清漓改。
“他過去雖颠破流離,但他已經走出來了,不需要改,需要改的是你。孩子,你就坐下來聽我仔細說說你這命該如何改,行不?”王道士的語氣像極了拐賣小孩的壞人。
“這位道長,我們非親非故,你無緣無故幫我,還免費,我懷疑你不安好心。”夏靈均皺了皺眉頭。
“首先,老道不是無緣無故,其次,孩子,你跟剛剛那人的是什麽親什麽故,怎麽他無緣無故對你好你就坦然接受了?”
夏靈均見墨清漓的身影已消失在盡頭,沒再搭理這個道士,忙跑着趕上去。
“孩子,前路兇險,若是後悔了,可以來找老道,老道叫王珥……”
“王二?”前有孫七,現在又出來一個王二?
夏靈均還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這老道士穿得破破爛爛,正笑眯眯坐在一把破竹椅上拿着剛剛墨清漓扔下的銀子放在嘴裏咬,活脫脫一副貪財樣,怎麽看都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夏靈均沒有追上不知往何處去的墨清漓,索性回到馬車上,靜靜地等着。
夏靈均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人會回來的。
從太陽高照等到日落西山,還真把人等回來了。
夏靈均的直覺還告訴自己,面對內心脆弱的傷疤被人狠狠地揭開,但還要強裝鎮靜不打算說的人,此時最好什麽都不要問。
墨清漓緩步走來,看不出一絲異常,嘴角還帶笑。
夏靈均掀起簾子擡頭看他,說:“你回來了!”
“嗯。”墨清漓輕聲答應,上了馬車。
“蒼狄說前方不遠處有個小鎮,我們現在過去剛剛好吃晚飯。”說罷囑咐外面的人開始趕路。
墨清漓上了馬車之後很久很久沒有言語,好似睡着了一般。
夏靈均歪頭瞧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故國舊鄉、羁孤漂泊,多沉重的幾句話。
倒是墨清漓,自己主動開口了。
“我家在荻州,醴泉城,因為城中處處有甘甜的泉水而得名,一家人,過得還算幸福吧。但我六歲時,一夥草原上的賊寇,洗劫了醴泉城,我和弟弟都被他們擄走了,但途中走散了,我輾轉去了很多地方,再後來,我回家的時候,發現全家都被滅門了。”
墨清漓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既然能活下來,那自己的弟弟也能活下來。
那夥草原上的賊寇,其實,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游牧部落,他們不種糧食,冬天來臨之前就到各處燒殺搶掠,富饒的醴泉城,就是他們那個秋季的目标。
墨清漓的父親,是醴泉城的城主,作為帶頭抵抗流寇的一城之主,自然是流寇屠殺的首要對象。
那夥人破了城門後,就沖着他們家而來。他和弟弟逃過死劫,卻沒逃過生離。
賊寇不懂什麽叫可持續發展,搶完糧食和奴隸,殺了壯年男人,直接放火燒了整座城,在大火的熊熊燃燒中,曾經人人安居樂業,百姓豐衣足食的小城,淪為了歷史中的過客。
或許,歷史都記不住,那只是一個小城,一個幾萬人口的小地方。
他從那個部落裏逃了出來,草原很大,他們分布在很多地方,在找弟弟的途中,又被人販子抓了,賣到北方。他在北境雪原的冰天雪地裏做苦力,靠着想象中母親的微笑和要找到弟弟的決心,在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日子裏活了下來。
那時生活過得颠沛流離,舒适和溫暖,故鄉和舊國,只能在夢境之中去找尋。
他在地獄裏掙紮,成長為別人聞風喪膽的惡魔。
等到他有能力報仇,奔赴多年來魂牽夢繞的家鄉,回到已成廢墟的故國,醴泉城內黃沙漫天,再也沒有甘甜的泉水和記憶中的人。
長大以後,連記憶都變得不真切了起來,好像童年那短暫的六年快樂,只是南柯一夢。
墨清漓在屬下眼裏,是一個強大到近乎神明的存在。
他以前,不可能跟其他人提過自己的往事,只是面對夏靈均,看着對方單純的眼神,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僅僅幾句而已,他還沒辦法做到滔滔不絕地揭自己的傷疤。
孤獨是人生常态,能夠找到互相理解和包容的知音,簡直是癡心妄想。
但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很難學會接受命運的不公,總是想要尋找光和救贖。
墨清漓只是說了幾句話,夏靈均心口卻替他疼了很久,他輕描淡寫地說着過去,好像是別人的故事,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看客。
對的,看客。
夏靈均想起那個老道士的話,他已經自己走出來了。
夏靈均覺得,墨清漓跟自己完全不一樣,他很強大,不光是武力值上的強大,在心志上,也很強大。
其實不用別人提醒,夏靈均當然知道墨清漓不簡單,但是他總是篤定,墨清漓不是一個壞人。
夏靈均從墨清漓的語氣和落寞的表情裏,讀出了悲傷,但沒有太多的恨意。
墨清漓沒有太多恨意,是因為,所有的仇人,已經被他親手殺了。
這個無趣的世界上,既沒有人值得他去愛,也沒有人,值得他去恨了。
漫長的歲月裏,需要去找尋生命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