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他們都沒辦法做出選擇。
這個苦惱的問題被暫時抛在了腦後,徐清枝最後深吸一口氣,只說:“先吃中藥吧。”
吃化學藥物抗癌對腸胃有不小的影響,他現在腸胃功能很脆弱,實在受不了那樣的藥性。
那之後,林函音與徐父便迅速找了有名的中醫來為他看診。
但這并不是他們讓陸言廷約定好的內容,因此,在每次送熬好的中藥來時,林函音看着陸言廷,臉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不過,在吃了幾天中藥後,再加上心情好轉,徐清枝的狀态也好了一些。
林函音看着,心裏又有了些希望。
一周後的一天,林函音送藥後并沒有急着離開,而是在病房門口等着,給陸言廷發過去了一條短信。
不一會兒,陸言廷提着垃圾走出來,輕聲關上門。
“他睡着了,阿姨,我們走吧。”
*
林函音帶着陸言廷來到了一家咖啡店。
推開一間包間的門時,陸言廷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左手邊沙發上的宋潇。
對這個總是跟着徐清枝一家的年輕人,陸言廷心中曾生出過一些不滿。
不滿對方對他的态度,更不滿對方對徐清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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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此刻也只是收斂心神,坐到了右手邊的沙發上。
林函音坐在中間,先是問了宋潇一句有沒有點單。
宋潇點點頭,按鈴讓服務員送咖啡進來。
在這期間,三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咖啡送進來後,林函音看着桌子上精美的杯子,似乎在思考着該怎麽開口。
來之前她原本是想跟那天晚上一樣,說清楚徐清枝的身體狀況後,讓陸言廷因為擔憂而主動選擇勸說徐清枝答應做手術。
但是同樣的手段用第二次,難保這人不會心生反感……
片刻後,林函音兩手交叉放在膝頭,道:“小陸,最近清枝的狀态似乎好了些。”
陸言廷垂眸盯着桌面,聞言也沒做什麽反應。
林函音雙手收緊,繼續道:“阿姨很感謝你這陣子将清枝照顧得那麽好,你來了之後,他也開心了很多。”
“他的病那麽嚴重,不能再拖時間了,阿姨還是希望你能勸他做手術。你應該也知道,吃中藥不能治好他……”
“阿姨。”陸言廷打斷了她的話,擡起眼注視着她急切的眼睛,“你有問過清枝,想不想做手術嗎?”
林函音頓了下,道:“我問過,可是他使性子,排斥我們做的安排,說不願意。”
陸言廷放在腿上的手虛虛握成拳,他平靜地道:“那不是使性子。”
“我不明白您為什麽這麽執着于逼他做手術,罔顧他的意願。”
“因為那是為了他好。”林函音說話的語氣快了起來,“只有做手術才有希望,陸言廷,他那麽愛你,在沒有看到你的那兩天甚至用絕食來威脅我!”
“而你,你為什麽不願意鼓勵他,讓他有勇氣去做手術?讓他有希望多活一段時間?”
林函音情緒激動,含着淚,說到最後時身體前傾。
宋潇連忙拉住她,低聲安慰:“伯母別激動,慢慢來。”
他又看向陸言廷,眼神不滿:“陸先生,作為清枝的父母,伯父伯母對清枝或許有所虧欠,可是在這件事上,他們絕對是為清枝着想的。我想這天底下沒有哪對父母在孩子生病時,會放棄任何一絲希望。”
陸言廷沉默着,靜靜聽着宋潇說話。
包間內一時間靜了下來,三人誰也沒急着說話,陸言廷打量着林函音與宋潇,宋潇皺着眉看着他,而林函音深吸了一口氣,別過頭用紙巾擦了擦眼淚。
良久,林函音才又紅着眼看向陸言廷,“小陸,我和清枝爸爸,在這二十四年裏,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
她握緊了拳,一段話說得磕磕絆絆:“清枝他……他出生那天,由于我的疏忽,害得他的哥哥清雲……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這是林函音與徐父都不願去回憶的往事。
在徐清雲六歲那年,林函音的工作室基本已經穩定運作,她便和徐父商量,懷了二胎。
懷孕的前幾個月很辛苦,她疏忽了對徐清雲的關愛;後幾個月,她身子重,因此多是保姆在照顧徐清雲。
她和徐父都沒注意到,這段時間裏徐清雲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在四月一日,那個被叫做愚人節的日子,林函音帶着徐清雲在外散步,路過一家母嬰店時,她自然地走進去看看。
她拿着一件小小的、嬰兒穿的連體衣,轉過身問徐清雲:“清雲覺得這個好不好看?”
徐清雲問她:“給弟弟或者妹妹買嗎?”
“當然啦,這個好可愛,顏色也……”
她的話還沒說話,一向懂事的徐清雲卻繃緊了身子,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朝她大聲吼道:“那我呢?!”
“你和爸爸心裏就只有未來的弟弟妹妹,你們有多久沒有抱過我了?!有多久沒有帶着我一起出去玩、親自給我買新衣服新玩具了?!”
“我讨厭你們,我不要弟弟妹妹!”
徐清雲從小到大都很乖,從來沒有對林函音與徐父大吼大叫過。
那一刻,面對着自己心中疼愛的孩子的質問,林函音只覺得震驚、無力回答,拿着那件連體衣愣在了原地。
見她這樣,徐清雲愣住,很快冷靜後,扔下一句“媽媽對不起”,便匆匆跑了出去。
也就是因此,徐清雲在跑出母嬰店後,剛跑到人行道上,便被一輛卡車撞到。
林函音是在撞擊聲以及店員的驚呼聲中回過神來的,她手裏還抓着那件連體衣,急忙跑出店外,卻看見了倒在人行道好幾米開外的小小身體。
人群漸漸靠攏了來,嘈雜聲、車聲,在她耳邊忽遠忽近。
她逐漸什麽都聽不清了,眼前一片漆黑。
林函音受了驚吓,當天,還不足月的徐清枝便出生了。
四月一日,愚人節,上天跟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她的兩個孩子,一個死亡,一個出生,都是在同一天裏發生的事。
她不敢看見出生後的徐清枝,一見到他,便想到了倒在那裏的徐清雲。
她得了産後抑郁症。
後來,她的父母從老家趕來,萬分心疼又無奈地将三個月大的徐清枝帶走。
這一帶,就是八年。
“清枝八歲那年,我們将他接了回來。可是……我還是不敢看見他。一看見他,我腦袋裏就會回響起清雲的那些話,會看見清雲的身影……”
“而清枝的爸爸,他對清枝寄予厚望,并且也思念着清雲,因此……對清枝很嚴苛。”
“不管是對清雲還是清枝,我們都不是一對好父母。二十四年就這麽一晃而過,現在,我們的第二個孩子也要離開我們了。”
“小陸,陸先生,我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錯誤,只是想要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我們真的希望他還能多活幾年,他的爸爸找遍了全球擅長腦部外科手術的醫生,我們的幾率很大的。”
“求求你,幫我們勸勸他,給我們一個機會。”
林函音已經泣不成聲。
桌上,三杯一動未動的咖啡杯裏,飄起來的熱氣逐漸消失。
陸言廷感覺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緊緊捏住,疼得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二十四年,八年,兩個被輕飄飄帶過的時間。
那些年裏發生的事,也被林函音幾句帶過,而且那些話裏處處都在說着她和徐父的理由。
為什麽,他們在懷二胎前不和徐清雲商量,然後之後發生的一切就都由清枝來承擔?
“你們都對不起他。”陸言廷喃喃着說出了這句話。
他恍惚着站起身想要離開,腿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卻似毫無感覺。
正安慰着林函音的宋潇擡起頭,見他就要這樣離開,沉聲道:“陸先生,你就真的不願意幫這個忙嗎?你難道不希望清枝能多活幾年嗎?”
“縱使伯父伯母虧欠了清枝,可他們也是愛着清枝的,你就不能看在這份愛上,幫幫忙嗎?”
陸言廷腳步一頓,他沒有回頭,道:“你說四月一日,愚人節,上天跟你開了個玩笑。所以,他的出生對你來說也是笑話,是嗎?”
“所以,你們把他接回家來,這麽多年,沒有給他過過一次生日。”
“二十四年前,你們期盼着他的出生,忽視了另一個孩子。二十四年裏,你們為一個孩子的死亡難過,忽視了他。”
兩年前的某一天,清風別枝的直播間裏,有一個老粉發彈幕問:[清風你哪天的生日呀?要不要開個生日見面會,讓我們陪你過生日?]
屏幕裏,主播的動作停住,喉結滾動了幾下,似乎有些心動。
但片刻後,主播只是輕笑一聲,說:“我的生日啊,是一個笑話。”
“開玩笑的。沒什麽好過的,也只不過是平凡的一天罷了。”
那時的陸言廷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直到現在,他便都明白了。
陸言廷沒再說什麽,打開包間門離開了。
他沒回醫院,而是回了趟家給徐清枝準備晚飯。
中午的時候,徐清枝說想吃水煮的甜一點的東西。
陸言廷查過後,打算給他熬一點甜蝦粥,然後再将香梨削皮切片水煮。
竈臺上的鍋裏,粥“嘟嘟”冒着泡,陸言廷眼神恍惚地站着,偶爾機械性地用勺子攪動一下。
“叮”,微信提示音響起,他回過神來,拿出手機。
他之前拜托他父親找的一個腦部腫瘤外科醫生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那是海市醫科大的一名教授,在國內也是赫赫有名的外科醫生。
陸言廷手指微頓,随即放下勺子關火,很快給對面發了打招呼的消息,然後發了幾張拍下來的檢查單和頭部的CT片子。
對方與陸父關系不錯,很快回了語音消息。
陸言廷點開,沉穩的聲音在廚房中緩緩響起。
“陰影面積很大,位置在……膠質母細胞瘤複發速度很快啊,四級了才做手術,術後希望也不大。”
對方的話那麽直白,一時間,陸言廷的呼吸仿佛都停住了。
語音消息播放完畢後,廚房內一片寂靜。
竈臺上的鍋冒着白霧狀的熱氣,竈臺前,高大的身影緩緩蹲下身去。
良久,痛苦的哽咽聲才止不住地從咬緊的唇中洩出來……
那天下午吃飯的時候,徐清枝看到了陸言廷微紅的眼眶。
他喝粥的動作一頓,輕聲問:“你哭過嗎?”
陸言廷溫柔一笑,道:“哪有。”
徐清枝頓了頓,喝了口粥,冷不丁道:“你哭過後,左眼會變成三眼皮。”
陸言廷一怔,下意識擡手摸了摸左眼。
可他來醫院前特意用毛巾冷熱交替敷過,怎麽可能還會有痕跡。
他頓時明白,徐清枝在詐他。
“他們是不是又找你了?”徐清枝認真問。
陸言廷笑了笑,放下手道:“沒事,我給他們說清楚了。”
徐清枝抿緊唇,好一會兒點點頭,似乎釋然地道:“那就好。”
他們便沒再繼續說這事。
*
晚上,病房裏的燈關閉後,徐清枝躺在病床上,遲遲沒有睡着。
要不要勸他做手術這件事本就一直壓在陸言廷心上,今天林函音找過他後,他壓力肯定很大。
他不擔心陸言廷會因為這份壓力,而逐漸變得不喜歡他。
他只是很心疼陸言廷。
這段時間以來,他和他喜歡的人,都被無形的枷鎖困住了。
不知不覺間,徐清枝睡着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很混亂的夢。
夢裏一會兒是五年前的籃球場,一會兒是前段時間在度假山莊遇到的叔叔阿姨,一會兒是年前,他和陸言廷在小區裏堆雪人、放煙花。
可很快,周遭的一切變得扭曲起來,他眼前出現了好多鎖鏈,陸言廷在他身前不遠處蹲着,在哭。
他朝着陸言廷跑過去,想抱抱他,那些鎖鏈卻将他往後拽,他跑的速度越快,鎖鏈拽住他的力度越大。
他與陸言廷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緊接着,他出現在了街頭,看到一個孕婦抓着連體衣從母嬰店裏跑出來,似乎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東西,暈倒過去。
然後,一片黑暗包裹着他,他只聽到兩道蒼老的聲音說:“音音,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音音,他很可愛的,你不要傷害他,他也是你的孩子。”
“為什麽叫你清枝?因為外婆希望你能像春天裏新長出來的枝丫,鮮活,有生命力,然後越長越大,觸摸風,觸摸天空。”
溫暖的燈光出現,手上的鎖鏈一下子消失。
徐清枝眨眨眼,視角變矮,看到兩個和藹的老人——他的外公和外婆在給他唱生日快樂歌。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
他不敢眨眼了,害怕再次眨眼,外公外婆就會消失。
然而一直睜着眼直到眼淚滑落,他也阻止不了眼前的一幕消散。
之後,他人生的各種畫面從他身後往前飛去。
跑馬燈一樣混亂的畫面過後,只剩下林函音站在了他的面前,眼含着淚,嘴唇顫顫,問他:“徐清枝,為什麽,你那時候明明遇到了那種事情,為什麽你還能喜歡上男生。你……”
徐清枝搖着頭,眼淚已經糊滿了臉,一邊後退着,一邊驚恐又乞求似的看向林函音:“媽媽,求你,不要說了,不要說……”
他的乞求并沒有阻止林函音,那句帶着厭惡和憤怒話還是落到了他身上。
“你……徐清枝,你為什麽要喜歡男生,你是變态嗎?!”
嗡——
他大腦一片空白,手腳冰涼地僵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