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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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這狂風帶着悲哀的嘶鳴逝去之後,旅人終于有機會将擋在兩眼上的手臂放下來,眼前無窮無盡的金色黃沙便是法伊布沙漠的其中一角。
然而,此時此刻,除了身軀與魂魄,旅人遠行千裏所帶來一切都已然在狂風中輕飄飄地散去了。
更為古老的傳說中,怪鳥瑪門曾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大漠中降臨,正午時,它于半空展開金色的雙翅,使那些籠罩在自己身影之下的黃沙盡數化成了貨真價實的黃金。
遠行之人塞爾科特迪瓦迪亞斯柯達在一百年後發現了這些隐匿在黃沙之中的寶藏,他用因狂風的吹刮而連一件可憐的衣服也不剩下的身軀快活地蹦跳——
他以墨洛溫曾投下影子的地方為中央,建立了名為“黃金詩”的城邦。
黃金詩,
于舊日裏被拉美西斯一朝焚盡的城邦。
書中所言并不全然作數,抛卻那些被有意寫來增添神秘感與虛幻感的因素,法伊布沙漠是個确切存在着的地方。
阿斯拜爾披着白色的長袍,于一望無際的沙漠中站定,他擡起一只手臂,輕輕地攔住伊卡洛斯前行的步伐。
伊卡洛斯将一只手伸出衣袖,搭在身邊之人橫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
阿斯拜爾仍然沒有動作,他似乎感知到了什麽變化,沙漠中的微風像母親滿是紋絡的手,輕輕地穿透二人的軀殼深入沙丘中,不知何時便要再次揚起一捧黃沙。
對于法伊布沙漠,存在于破立殿中的記載并不算多,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極其稀少。
《啓示錄》中提到過:“法伊布沙漠是一片墜落的星空,填覆了一整個脆弱的海洋……”
阿斯拜爾解開纏在右手上的白布,睜開手心的眼睛再次向黃沙之下俯瞰—那只畸形之目的視野中,深藍色的海浪在繁星集聚般的黃沙之下呼嘯着翻滾。
阿斯拜爾将那只眼睛阖上,所有“異常”的景象又盡數不見,法伊布沙漠只是像其他平常的沙漠一般惬意地蜿蜒着。
轉過頭時,阿斯拜爾發現伊卡洛斯正盯着自己看——與其說看,倒不如說是觀察更貼切一點兒。
兩個“啞巴異族人”在沙漠裏并肩而行,不安在緘默而一觸即散的微風中濃墨重彩地蔓延。
別害怕。
阿斯拜爾在伊卡洛斯的眼眸深處看見自己深藍色的瞳眸;自枯瘦的指尖生出仿若魔鬼的碰觸,如微涼的枯枝般用力嵌入指間的縫隙—那是阿斯拜爾的右手。
大漠中經久不息的荒風刮得時間如鮮活的蝶翼般震顫,随之而來的狂風中,阿斯拜爾緊緊地将伊卡洛斯抱住,那只未産生異變的左手攬住伊卡洛斯的後腦,将懷中之人的頭顱按在自己的肩上。
在這場肆意飛卷的沙暴之中,阿斯拜爾悄無聲息地睜着雙眼,硬沙劃不破他的眼眸,深藍色的漩渦将所有襲來的災殃都吞沒;他垂下頭,長久地注視着縮在自己懷中緊緊閉着雙目的伊卡洛斯,
長久地注視着他易碎的寶物。
直到風暴停歇,月光與旅人睜開眼眸。
恍如蜃境的巨大王城在漸趨散去的黃沙身後皎然顯現,慘白的月光将王城籠罩,守城之人化成的石像慢慢地睜開雙眼。
拉美西斯的住所——奈西斯王城。
傳說中,奈西斯王城緊挨着巨蛇卡彌耶的遺體,卡彌耶生于沙漠中最古老的綠洲中,炙熱的水流沖刷它漆黑的鱗片足有千年,它蘇生又沉寂,沉睡又醒來,于生與死的縫隙中生長、爬行。
直到有一日,有人将它從沉睡之中喚醒,來人對它說:它的綠洲即将幹涸,一切都因這大漠的天空之上将升起一輪虛假的太陽—拉美西斯的悲傷将會催使這具形的咒詛散出最漫長灼熱的光芒。
于是卡彌從大漠深處的睜開雙眼,巨大的身軀過日月遮蔽,這一切發生的時間線早在那輪虛假的太陽升起之前,拉美西斯從奈西斯王城的頂端使執起聖劍,一劍貫穿巨蛇的軀殼,往後便有日月重現。
然而,兩位自一方神域而來的旅人并未在奈西斯王城附近看見那巨蛇哪怕一丁點兒的影子。
卡彌耶的屍身蹤影不再,它就像是從未于這大漠之中存在過。
阿斯拜爾拉着伊卡洛斯走近這巨大斑駁的王城,城門處以石像形态屹立的守衛在睜開一雙無神的金黃色眼眸後便不再動作,流淌的黃沙自他們挂劍的石灰色手臂上瀑布一般傾落而下……直至枯竭。
阿斯拜爾伸出手,試着推動緊閉的巨門,他的手指方輕輕點在那些組構成巨門的石板上,這堅硬的巨門便不值錢地緩緩向裏挪移,如仙人掌上的花瓣一般柔軟地綻開——
蒼白的大理石與彌漫的黃沙相互交疊遮掩,皎潔的月光如一泓無形的清泉了無聲息地彙聚在王城空無一物的中央。
阿斯拜爾看見王城的右側屹立着一座高大的宮殿,高而窄的彩窗之上,亮光呈現出近乎萎靡的姿态,彩窗底層的白色框架上,用神的語言镌刻着一行漆黑的小字:
時間遙遠的洪流将吾之命運吞沒。
再往下,白色的大理石牆上流淌着一串金色的古文,像是《亡靈書》中對脫離肉軀的魂魄的安撫與告解:“願你的身軀永不腐爛,如群山中的堅石一般。”
透過晦暗的彩窗,阿斯拜爾以深藍色的眼眸向殿中遙望,殿中駐留着一個模糊的方長黑影,除此之外的其他一切,都因太過隐約而不可預見。
他轉頭看向伊卡洛斯,注意到他臉上好奇的神色,深藍色的眼眸中游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猶豫;他握着伊卡洛斯因震驚而掙動的手腕,狠狠地推開了彩窗旁正襟危立的金色門扉——
猝不及防地,幾乎一切都開始扭曲,空氣,風聲,從彩窗透進來的月光,他們在扭曲之中走向房間正中央的棺椁,那漆黑的棺椁始終停放在那裏,扭曲的風聲與月光模糊地變易着,讓人聯想到一切夾雜在時間中随之一同遠去的悲傷,從棺椁之外流淌着,輕輕地吟唱着。
在時而急亂時而輕緩的悲風中,阿斯拜爾将伊卡洛斯推離,孤自一人跳入空無一物的棺椁之中。
哪怕是在消失之前,那雙眼眸也仍然異常平靜,就像是知曉這一切總會到來一般。
看來,喚醒拉美西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變數與災厄,也許會黯然化成沒有獠牙的猛獸捷捷随行,等待着有冥鈴聲響起的進食之刻。
伊卡洛斯沒能抓住阿斯拜爾的手,他大概明白對方跳下去的因由,卻不能全然理解對方将自己推開的動機。
于是他咬着牙與風勢迎面相撞,撐着棺椁堅硬的邊沿跳入了這漆黑的長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