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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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亂語!”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将手中持着的鎏金杯盞狠狠摔在地上,“你明明已經死了!冥河的黑水放出了你的亡魂!你該回到地獄去!”
“胡言亂語.….”阿斯拜爾撿起滾落到腳邊的杯盞,他拿着它對着燭光細細打量,覺得那上面的一顆紅寶石像極了玫瑰的花蕊,“我走了一百三十級臺階,從風沙中走回來,我覺得累,也覺得餓,怎麽便說我是地獄裏逃逸出的亡魂?”
阿斯拜爾将杯盞放在桌上,他逼近人群,空洞的眼眸裝着那滿眼皆是憤懑驚懼的老者。
“你該被淹死在冥河中!”
一個青年将那須發盡白的老者護在身後。
有一瞬間,燭光再次凝滞。
一個少年的幻影,身影與歡宴上說他是魔鬼的少年相重合。
他未着發冠,将一個眼熟的女孩壓在身下,他□□着,也歡笑着;
一切都發生在無人行過的小巷一角,褪下的衣袍搭在一摞空酒桶上,淚水在身下的黑暗中失色,冰冷的月光将一切悲哀照亮。
梨羅薩跑過長巷,拿着個棍子,狠狠砸向那少年的腦袋:“小畜生!從我妹妹身上下來!”
少年身量比梨羅薩高上不少,他方且盡興,邁着腿站起來,一邊挨着梨羅薩不痛不癢的棍棒,一邊從堆在酒桶上的衣物中翻出了一把匕首。
像是縮小版的象牙,顏色也好看,利落地捅入梨羅薩的心髒。
手中的長棍落在地上,沒發出多大的聲響。
心髒是否也能帶着染血的刀尖一起跳躍?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梨羅薩這樣問自己—他握着匕首雕花的長柄,沒讓自己倒下。
他不知道自己會在這暗無天日的巷角中喪命,他只一心想要救出自己的妹妹。
直到血液從喉嚨裏溢出來,他恍惚間還以為那是母親熬制的糖漿。
他抱着衣衫不整的妹妹,抱着她冰冷的屍身,卻也終究沒能離開這一角夢魇般的暗巷。
拉美西斯追着梨羅薩的背影遲遲趕來,罪魁禍首将梨羅薩胸口中的匕首拔出來,就着浸染鮮血的模樣收進鞘中,友人死不瞑目,一雙含淚的眼眸隔着重重暗光與生死之界同拉美西斯長久地對望。
那少年回頭,便看見拉美西斯哀傷震驚的影子,他嗤笑一聲,将梨羅薩的屍體踢到一邊,紅刃出鞘,少年轉了兩圈手中的匕首:“呦,四王子找樂子來了?”
少年忽然湊近,将那匕首塞進了拉美西斯手中,拉美西斯的手顫抖着,任那匕首如飛墜之鳥掉落在地上。
少年大喊:“殺人了!殺人了!”
他如此喊着,腳下步步去遠。
在看見梨羅薩的那一瞬間,拉美西斯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生或死,言或默,悲或歡,所有往日将來,皆成寥寥黃沙大漠。
唯有仇恨,唯有傷痕,當以烙印致以銘記,當用鮮血予以償還。
他站在那裏,梨羅薩死去的金色眼眸輕飄飄地落在自己的眼睛裏,他聽見少年逃跑的腳步聲,聽見群衆隔着一段距離将自己圍住時的猜測與低語——
他從未殺人,但那染盡鮮血的匕首就落在他的腳
邊。
他閉目時,仍能看見梨羅薩的眼眸。所謂衆人,不過是一群愚者。
燭火躍動間,幻影再次消散。
阿斯拜爾閉上眼睛,幕幕淤積的鮮血複又于黑暗中顯現。
睜眼時,新的幻影如浮沫般聚成蜃像。
日複一日,少年拉美西斯在圖書室無光的暗角中翻閱禁忌的咒文,他全心探究着魔鬼的思想,用蒼白的皮相顫顫巍巍地抱緊一顆黑色的心髒。
早早死去的母親,冷血殘忍的舊日王,附骨疽肉、麻木不仁的“兄弟”,
不由分說的謠言和永遠見不得光的真相——拉美西斯對這一切感到厭倦,但母親的遺言仍能在他的腦海中不時響起。
就像久旱的荒原上響過聲聲駝鈴,總能在因缺水而将死的人心中喚起一絲光亮。
“也許會有人發現我的屍體。”
那渴水的人閉上明亮而疲倦的眼眸。
拉美西斯明白,哪怕他身為是舊王的子嗣,源于身世的偏見無時無刻不将他緊縛在其中—陰陽怪氣的稱謂,粗制濫造的成衣,饑不得食的終日……
在年複一年的黃沙吹拂中,他漸漸地明白,自己幾乎毫無保留地繼承了舊王血脈中的漠然與冰冷。
但即便如此,自己的靈魂中仍有一絲留給梨羅薩的溫熱,那可憐的一點兒尚未被冰冷侵染的地方—為了永遠地留住它,拉美西斯将所有鮮血獻祭給惡魔創造出的法陣,将這一點兒溫熱分離出來,将它從自己黑色的靈魂中蛻生——
那或許是一個…真正溫暖的靈魂。
那或許是一個…真正溫暖的靈魂。
那或許是一個…真正溫暖的靈魂。
那是在他決定這樣做的前一天晚上,他将幾行孤寂的文字遺留在皺褶泛黃的羊皮卷上:
“也許會有人發現我的屍體。”
他用冰冷的指尖捏住根黑色的羽毛筆,細細地又将這行文字寫了一遍。
“也許殘軀支離出白骨,也許絕望的笑意被日光蒸騰,也許一切苦難都化成糜爛的腐肉。”
“也許無有挽回,一切只得見證。”
次日黎明,拉美西斯失去了一個完整的自己,得到了兩個各自缺失卻彼此相合的靈魂。
禁術成功了一半,經受了骨肉割離的劇痛後,屬于黑暗的靈魂在蛛網般織列的殷紅法陣中蘇醒,而屬于光明的靈魂卻始終閉目。
“凡是美好,總該被封存,”拉美西斯的惡魂輕輕地笑着,他擡起頭,靜靜仰望有月光落下的天窗,一雙空洞的眼眸中掠過飛舞的生命與死亡,“凡是悲哀,總該被祭奠。”
拉美西斯的惡魂将那從未蘇醒的另一個魂魄放進了他為自己打造的棺材裏,又将一顆的猩紅的寶石放在那未能蘇醒之人的胸口—那是他未能送給梨羅薩的禮物。
最後,他撫摸着冰冷的白色棺蓋,輕輕地嘆息:
“…由你來銘記。”
他哼唱着市井間的童謠,在守衛的注視下推開了純白的大門;
于千沙歸回大殿之外,在蒼白炙目的日光中,拉美西斯的惡魂踏下層層階梯,緩緩走過那一百三十級長階。
在大殿之外,在階梯之下,在荒沙追随的平地,他伸出雙臂,便有人上前将沉重的枷鎖扣在他瘦弱的手腕上,他邁開步子,便有響個不停的鐵鏈拴在他的足間。
他笑着,被鐵衛押解着,被衆人審判着;他笑着,搖響足間的鐵鏈,跟着鐵衛亦步亦趨地走向遠處黑漆漆的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