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匿其中

匿其中

耳朵和尾巴的絨毛最後都亂成一團,蘇卿再難維持人形,念力散盡變成一只小狐貍,從祁空胳膊下面一竄逃走了。

祁空見她在角落中縮成一團,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招手:“過來。”

蘇卿寧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大抵是絕不過去的意思。

于是祁空一伸手将她撈進了懷裏,九尾狐象征性地掙紮兩下,然後窩在懷裏不動了。

她打了個哈欠,狐貍眼梢微微上挑,半眯起來風韻更足,身後的九條尾巴不安分地擺動着,蔫巴巴擠作一團。

比一般的成年狐貍甚至還小上一些,不過尾巴數量衆多有些惹眼,祁空攬她在懷中,問她話也只得到無意義的嘤嘤聲,許是徹底裝聾作啞了。

她拿蘇卿寧沒辦法,拿只會嘤嘤的狐貍更沒辦法。小船晃晃悠悠靠了岸,小雨還在先前的地方撿了根樹枝在泥地上畫畫,見祁空抱着一只狐貍下了船,疑惑地問道:

“剛才給錢的姐姐呢?”

祁空沒有應付人道小孩的經驗,亂扯一通逃掉了,蘇卿寧借機從她懷中跳出來,一閃身就想逃進人群,被祁空捏着尾巴抓了回來。

狐貍垂着眼,頗有幾分委委屈屈的模樣,祁空摸了摸她的頭,又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不過面上仍裝作生氣,只是耷拉的耳朵支棱起來,努力往祁空懷裏蹭。

祁空開始覺得或許只做一只畜生道的普通狐貍也很好。

她似乎在一次又一次的追逐中變得有些貪心,不再滿足于短短幾日的歡愉,而是妄想更為久遠的永恒。

狐貍拱了拱她的手心,仰起腦袋看她,神色像是詢問。

祁空不答,也沒放她下來,只沿着河邊慢走。狐貍在晚風中抖了一抖,被祁空不由分說用絲巾裹着,遮住了底下的九條尾巴,越發像一只安安靜靜的寵物。

狐貍從不問不該問的,她知曉有些問題自己不會獲得最終答案。無力感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她在其中獲得片刻喘息,然後驚覺自己仍在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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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未改變。

如果是宋晚,她想,如果是宋晚,定然會有質問的勇氣。

但她是蘇卿寧。

走過奈何橋本該将前塵往事都忘幹淨,但不知為何,除了陰間她仍舊一無所知像是斷片,轉生前的其他世卻是一清二楚。兩世的記憶讓她在糾結中陰差陽錯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已然無法挽回。

“我明日将前往南方。”祁空忽地開口。

每一次的分別都預示着狼狽的重逢。

或是此生不見。

蘇卿寧深知這一點,她不理解祁空為什麽一定要走,但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只擡頭靜靜地看着她。

祁空繼續道:“事出緊急,抱歉,不能再陪着你了。”

狐貍大概是不會因為無關緊要的人類的離去而感到哀傷的。

蘇卿寧極力勸說自己,但她卻仍舊逃不了最後的天性。嗚咽一聲出賣了她的情緒,她眨着眼睛向外張望試圖轉移注意力,被祁空摁回懷中。

蘇卿寧嘤嘤抗議。

祁空直接無視了她的抗議,傀儡線被她纏回了狐貍身上。待她回過神,自己已經周身纏滿透明的傀儡線,掌控的一端卧在祁空手中。二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狐貍歪頭貼着祁空的胸腔,這一次她聽清了,裏面有很規律的心跳。

規律得像是假的。

她這樣想着,爪子無意識勾到了祁空面前衣裳的布料,急忙收回指甲的瞬間她兀地意識到這觸感也并非真實,柔軟卻好似不受侵。

她擡眼确定祁空沒有注意這裏,然後悄悄張開了爪子。

——除了不小心勾脫刺繡的細線,其餘毫發無損。

狐貍于是又萎靡不振地縮了回去。

“是真身,”祁空垂眸看她,方才的一切她都有所感應,低聲道,“沒有騙你。”

蘇卿寧信了,但在她的認知中,沒有任何生物的肌膚是這樣的觸感,是以又有些疑惑。但見祁空不準備回答。或許是困倦,她窩在祁空懷中也有些累。

眼皮昏昏沉沉地打架,蘇卿寧注意到周圍街景逐漸眼熟起來,但她已經無力阻攔,幾乎能夠想象出風月樓衆丫頭驚訝的眼神中甩了甩尾巴,好在她平日裏從未漏過真身,諸位也并不知曉她是一只狐貍。至于胡應然也震驚得忘了動作,甚至摔碎了桌上擱着的一只镯子,那便不在她的理睬範圍之內了。

蘇卿寧一只狐貍被打包塞進祁空不知從哪裏變出的毯子裏,走街串巷到一半,她忽地豎起狐耳抖了抖。

祁空捂住了她的耳朵。

但其他感官卻愈發敏銳起來,蘇卿寧嗅到檀木的香氣,像是山間寺廟裏古樸的味道。作為根正苗紅的畜生道狐貍,講究六根清淨的佛門她并不常去,然而記憶卻是更長遠的存在。

她悄悄往外挪了挪方才被摁下去的腦袋,見一個光滑的水煮蛋——一個光滑的光頭在夜色中反光。

她歪了歪頭,露出恰到好處的好奇與疑惑。

“阿彌陀佛,施主,貧僧尋你許久。”

看口型大抵當如此,她想,祁空只捂住她的耳朵,莫不是忘了眼睛。

但祁空回的每一個字她都不再能聽清,常人說話時當有的吐息與聲帶振動,她一樣也沒有,蘇卿寧感受不到她身體的變動,只能在安靜的時間裏打量對面的和尚。

那和尚終于發現了她,借着月色,她瞥見和尚瞪大了眼睛,問道:“這便是祂嗎?”

祁空走近了幾步,這下蘇卿寧得更加費力地仰頭才能看見和尚的口型:

“我沒想到他們說的是真的,祂竟真的與你在一處……南方的事耽擱不得,明日前須得動身,你我一同,也好省些力氣。”

祁空颔首,又與他說了些什麽。

那和尚聽罷,深深地看了狐貍一眼,他伸手欲摸,卻被蘇卿寧埋頭躲開了。

祁空往後退了兩步。

“好吧,這樣小氣,”和尚雙手合掌念佛,“祂不能跟着一起去,我看二位緣分已然不淺,你待如何?”

祁空嘆了口氣,蘇卿寧被這熱氣蒙了眼,努力眨眼的時間裏,和尚已經将下一句話說了一半,她只捕捉到後半句:

“……恕我多說一句,你切勿深陷其中。”

這回蘇卿寧認真辨着口型,沒能躲過和尚的魔爪。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煩躁,檀木的香氣似乎将她安撫下來,連帶着整只狐也寧靜了許多。她舔了舔爪子上的毛,恍惚間覺得梳毛也不是那麽令人煩躁了

“可愛的小東西,”他神色悲憫,不因畜生道的狐貍相便将她從眼中除去地位,柔聲說,“下輩子再見咯。”

他說罷,轉身向街巷深處走去。蘇卿寧扒着祁空的手臂探頭望去,見他步履不緊不慢,卻是眨眼之間融進濃厚的夜裏。她自然不認識這和尚,但見他與祁空很相熟的樣子,倒好奇起他的身份來。

他或許也是不老不死的存在?

祁空是女人,那這位或許,是否也是女人呢?

祁空捂着她耳朵的手已經拿開了,蘇卿寧重新聽見更夫敲梆的聲音遠遠飄來,而那和尚的腳步聲像是徹底從此處被清楚,一丁點也沒了。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祁空拍了拍她,後半句像是為了替某人挽尊的陪襯,溫聲道,“不是鬼,不用害怕。”

誰問你這個了,蘇卿寧被猜着了心思,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心裏嘀咕道。

但那和尚身上的氣味似乎有安眠的效果,她又打了個哈欠,腦海中迷迷糊糊出現佛堂和經文,她從未學過,卻莫名聽懂了晦澀的語言,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祁空輕聲問她:“困了?”

蘇卿寧才不想承認,但方才強行打起的精神已經在辨認口型的活動中消耗殆盡了。她不滿地咂了咂嘴,睜着眼睛與祁空對視半晌,乖順地伏進祁空懷中不動了。

輕軟溫熱的吐息灑在手背有些癢,祁空垂眸盯了片刻,孰輕孰重早有抉擇。心念一動,下一瞬連人帶狐已然出現在風月樓的客房之中。

她将狐貍輕手輕腳放進被窩,掖了掖被角——她做這些事還不太熟練,床上亂七八糟的像是剛經歷過入室強搶也沒個頭緒。最後摸了摸狐貍耳朵,收獲睡夢中蘇卿寧不安的瑟縮一次。

哪怕在此時此地,她依舊缺乏安全感。

這似乎是印刻在靈魂深處的痛楚,蘇卿寧額上滑下冷汗,一張小臉緊皺着像是夢魇。祁空見她口中夢話混亂,兩世的記憶連成一串,随機抽取的片段盡是無邊的苦難。

但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祁空站在諸事之外,也并不能插手她的命格。她身至此本已是借了規則漏洞的機會,若真強行幹預,只怕是六道平衡又得打破重塑。

陰陽之氣合為太虛,太虛之中物氣流轉,六道平衡因此陰陽相生,此消彼長,盈缺有數。

但這并非意味着對于所有的個體都是禍福相倚。

也有一類人,祂生來便有着既定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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