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魔宮所在之地?, 是棄神谷內唯一的一座高山,山勢險峻,挺拔陡峭,如一柄利劍直插蒼穹, 從?谷內任何一個地?方, 都能?看到這一座高山, 以及山頂上持續動蕩的護宮大陣。
那動蕩不休的的大陣實在不同尋常,早已引起?棄神谷內其他妖魔的注意,但魔君在谷內的威勢甚重, 無有魔君召令, 這些妖魔鬼怪輕易不敢踏入魔宮的地界內。
沈丹熹透過窗棂的雕花望了一眼魔宮所在的山巒, 抹去銀鏡上?的銘文,将鏡子重新放回到妝臺上?。
她不想和蛇妖洞府的妖侍們發生沖突, 離開之前, 從?妝屜裏挑挑揀揀,選出一根靈木簪子刻下一串銘文。
銘文簪子上?靈光流轉, 化為一具與她?身形樣貌相似的傀儡, 躺上?床榻休憩。
沈丹熹為傀儡蓋好被褥,在身上?施了一個隐匿的法訣,推開窗棂縫隙, 閃身遁出屋外。
守在外間的妖侍聽到窗戶聲?響,疾步跑進來, 确認夫人還安穩地?躺在床榻上?, 才暗松一口氣。
那妖侍猶豫片刻,為保險起?見, 直接矮身跪坐在了床腳,守在了榻邊。
沈丹熹出來蛇妖洞府時, 正好見到一束五彩流光從?天邊射來,流光落至大門外,光芒如片片翎羽剝開,露出當中的洈河水神。
兩人一個站在臺階上?,一個站在臺階下,直接打了一個照面?。
洈河水神被囚三十年,乍然?見到神女殿下,眼角微微酸澀,險些落下淚來,她?快走幾步上?前,雙手交疊,施了一個主臣之禮,喚道:“殿下。”
沈丹熹伸手扶起?她?,心中難掩慚愧,“清漪,你?受苦了,是我對不住你?。”
若非當年自己年輕氣盛,非要為一些口舌之争大動幹戈,讓清漪為她?引路闖入棄神谷,她?大約也不會有此?一禍。
清漪聽她?如此?說,便知殿下已經知曉了一切,她?搖搖頭,說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會淪為階下囚,與殿下何幹?殿下從?未對不起?我過。”
沈丹熹一時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才好,她?猜想在真實發生?的過去裏,沈薇必然?沒?有先帶着清漪離開——她?不可能?棄下殷無覓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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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離開棄神谷,沈丹熹從?飄入意識的畫面?裏,也再未聽誰提起?過洈河水神,她?不知道清漪最後有沒?有成功離開這一處困了她?三十年的地?界,重新回到那一條肆意奔流的長河中。
沈丹熹轉頭看了一眼魔宮的方向,過去發生?過的事?,皆已成定局,這個時間段的她?躺在九幽的灰燼裏,受着光陰的煎熬,她?救不了清漪,也救不了自己。
她?受夠了這種無能?為力。
……
九幽實在是個枯燥乏味的地?方,他們坐在小土坡旁邊,漆飲光事?無巨細說了許多?外面?發生?的事?。
沈丹熹安靜地?聽着,直到聽他說他曾去冥府借照魂鏡,想要照看她?的魂相,她?才一下直起?腰來,直直盯着他問道:“所以你?曾經是懷疑過她?的?”
原來還是有人能?發現?她?和穿越女的不同,這個人卻不是她?的父君沈瑱,而是一個從?小便與她?争來鬥去的死對頭。
漆飲光攥緊了袖口,語氣中帶着悔恨,“可惜,照魂鏡沒?能?照出魂相來,殿下是由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山魂水魄所聚,當時的我無法判斷,照魂鏡是不是本身就照不出殿下的魂相,所以沒?有繼續往下深究。”
他當初懷疑沈丹熹被人奪舍,盡管這個懷疑十分荒謬,還是試圖去驗證過。
若按照尋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對方靈臺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豈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飲光同沈丹熹之間的相處,本就同一般人不同,比起?朋友,用“死對頭”來形容,要更為貼切些。
若說兩人之間有點情誼,那也是從?小打到大的情誼,彼此?見面?,多?是争鋒相對,非要壓過對方一頭不可。
他們之間的關系,本來也不算親厚,漆飲光三番五次多?管閑事?,插手神女和殷無覓之間的事?,有幾次差點沒?把殷無覓打死,屢屢叫她?不滿。
那個時候,他和沈丹熹的關系已十分緊繃,連見她?一面?都難,更遑論查探她?的神魂。
與魂魄有關之事?,當屬冥府最為了解和擅長。
漆飲光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僅憑自己的懷疑,就想查探昆侖神女之魂,實屬冒犯,不可為外人知曉,就算是他的父母鳳君和凰主都絕不可能?會支持他。
為了找到在對方不同意的情況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傷及到對方的方法,漆飲光魂魄出竅,偷潛入幽冥鬼域裏混跡多?時,終于打聽出冥府陰司寶庫裏,有一樣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費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郁繪的折扇,潛入寶庫,偷走照魂鏡。
跟神女關系越發惡劣後,漆飲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長居昆侖,幾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經與她?關系親厚的密友,也漸漸疏遠,想要見神女一面?,也變得困難。
不知不覺間,環繞在沈丹熹身邊的人,大多?數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宮中還有一個人願意幫他一試。
只可惜,他耗時耗力,在冥府裏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鏡,卻無論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看不到魂相,自然?也無法斷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飲光從?昆侖離開,拿着照魂鏡照了許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見的沈丹熹,這破鏡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頭,一時沒?控制住,啄碎了鏡面?。
冥府的右殿閻司循着照魂鏡洩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着碎裂的寶鏡,氣得手抖。
這無法無天的家夥,潛入陰司寶庫偷盜就算了,還将寶鏡損毀,哪怕郁繪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還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飲光坐在油鍋邊緣,看着裏面?翻滾哀嚎的罪魂,沒?有半點悔過之心,還不死心地?逼問郁繪,為何照不出魂相。
郁繪不知他拿着照魂鏡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鏡雖是神器,卻也有局限之處,的确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見。
郁繪看他年齡尚小,還是只嫩孔雀,沒?有真的将他丢進油鍋裏炸了,只命鬼差将漆飲光鎖住,吊在油鍋上?方,回道:“照魂鏡只照這世間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說明那是照魂鏡不可照之魂。”
這話聽在漆飲光耳中,純然?就是句廢話。
漆飲光在無間地?獄的油鍋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飛濺的滾油燙出滿身的水泡,鳥魂都快熟了,才被聞訊趕來的鳳君贖回。
沈丹熹聽完,重複了一遍郁繪當年的那句話,說道:“照魂鏡照的是這世間可照之魂,當然?是照不出世外之魂的模樣的,你?就算繼續深究也沒?用。”
漆飲光被押回羽山禁足,養傷了養了許久,就算傷好之後也依然?很難再見到昆侖神女。直到那一年,昆侖為神女舉辦了生?辰宴,他才得以再次見到她?。
神女生?辰宴後,漆飲光絞盡腦汁尋了許多?借口留在昆侖,試圖修複和神女的關系,重新接近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能?體會到她?與從?前的不同,最終讓他徹底失控走向了極端。
漆飲光從?他的角度,說了許多?他能?知道的事?,說到最後,他的嗓子實在太啞了,沈丹熹便懊悔地?摸了摸他的喉嚨,“早知道我就不掐你?了。”
漆飲光喉結滑動,抿了抿幹澀的唇,他看出了沈丹熹态度上?明顯的軟化,聽說了他曾試圖找過她?後,她?看他的眼神便不再如最初時那般尖銳了。
可這樣非但沒?有讓他心裏覺得好受,反而讓他更覺難過,她?一個人躺在這樣無望的地?界裏,眼睜睜看着另一個人取代自己,無人記得她?,無人尋找她?,該得多?絕望。
他努力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道:“殿下,沒?關系,我還能?繼續……”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說道:“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即便是她?醒來之前,看到的棄神谷裏的畫面?裏,漆飲光也不是現?在這樣的性子。
眼前之人的确成熟了很多?,也更善于忍耐了。
沈丹熹站起?身來,“罷了,別說了,你?之前也說過這就是契心石從?時間長河裏抽出的一段過去,在石內重現?,就像是一個僅存于契心石內的泡沫,等時間一到,泡沫就會‘啪’一下粉碎,再不複存在。”
“過去已成過去,你?終究不曾在這個時間段裏進過九幽,過去的我也永遠不可能?聽到你?說的這些話。”
“所以,不必再浪費唇舌了。”
這個時候的她?,也永遠無法知道,原來煎熬是有盡頭的。
漆飲光跟着她?一同起?身,長眉微蹙,嘴唇動了動,又無聲?地?沉默下去。
沈丹熹擡手指向九幽中心的高臺,找了一個其他的消磨時光的事?情,問道:“你?想去那裏看看嗎?”
漆飲光配合地?點頭。
他們從?小土坡出發,走了一段路,沈丹熹忽然?又停下來,這個地?方有一具匍匐的妖怪殘骸,殘骸骨骼巨大,上?面?纏繞着一些半枯不枯的藤蔓。
妖怪骨骼和藤蔓形成了一個類似山洞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在九幽已經算是獨特?了,沈丹熹伸手摸了摸妖怪骨頭上?纏繞的藤蔓枝葉,回頭道:“先在這裏休息一段時間吧,等你?的傷好。”
漆飲光順着她?的視線低下頭,看到自己血漬斑斑的下擺。
在他開口之前,沈丹熹已經找到了一段半弧形的巨大斷骨坐下來,拍了拍身旁給他留下的位置,繼續道:“不用着急,這裏的時間是最充裕的,但又是最無事?可做的,外面?的我就算只用一天就解決了這一世,那換作九幽的時間,你?和我也要面?對面?一年。”
漆飲光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沈丹熹掀起?他的衣擺看了看,牽了下唇角,“在這個鬼地?方,看來還是身軀更受罪一點,我剛被囚入此?地?時,想要摸索出路,也走了好多?地?方。”
漆飲光嗓子受傷不能?多?說話,沈丹熹便自顧自地?往下說,她?太久沒?有與人交流了,能?有人傾聽也是好的。
“在這裏雖然?被封禁了一切力量,但魂魄還是要比身軀更輕,所以即便走了很多?地?方,我也不會痛,不會累,不會像你?這樣弄得傷痕累累。”
漆飲光目光落在她?黯淡的魂魄上?,魂魄只會比身軀更脆弱,魂魄不會痛,不會累,但是魂力會衰竭損傷,且難以複原,身軀受了傷累,卻是可以愈合的。
沈丹熹說話的時候,喜歡看着他的眼睛,一見他的目光往她?魂上?落,便閉上?了嘴,顯出不悅的神色。
她?不喜歡隐忍,順手從?妖怪骸骨上?折了一截細細的斷骨威脅,“再這麽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細骨很脆,折斷時發出“咔噠”一聲?輕響,斷裂處尖銳得宛如一根錐子,懸在漆飲光眼睛咫尺之外。
沈丹熹明白自己這是在遷怒,她?現?在的魂魄污跡斑斑,哪怕他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帶惡意,甚至他眼中更多?的是難以抑制的心疼,她?也覺得無法忍受。
漆飲光沒?有躲,只順從?地?斂了斂目光,啞聲?道:“除了殿下,我不知該把目光放到何處,殿下不是也只能?看着我麽。”
他說完,微斂的眼睫又擡起?來,重新看向她?,不偏不移,直直地?只看向她?。
斷骨懸在他眼珠外,也沒?有再進分毫,兩人面?對面?地?對視良久,這樣的漆飲光反而讓她?覺得更熟悉一些,沈丹熹到底沒?舍得真的刺傷這一雙活着的眼睛。
這鬼地?方除了彼此?,确實沒?有其他景色可看。
沈丹熹垂下手,知道他曾費心費力地?找過自己後,她?對漆飲光寬容了很多?,“你?為什麽會想找我?我記得你?以前很讨厭我。”
他們在人間相遇,是她?的一句話,就讓剛破殼不久的孔雀被迫離開家,離開父母,被約束在昆侖。
他來了昆侖後,被日?日?拘束着,随同她?一起?學習那些不符合他天性的禮教,沈瑱到底是長輩,許多?時候并不方便出手管教這只叛逆的孔雀,漆飲光若是犯錯,大多?數時候都是沈丹熹出手教訓他。
以至于有很長一段時間,沈丹熹只要出現?在他視線內,這只孔雀就氣惱地?頭頂冒火,他是火性鳥,“頭頂冒火”冒的是真火,還因此?燒毀了昆侖好幾座殿宇。
直到沈丹熹開始随身帶一只水神獸,一見他頭頂冒火,那水獸就張嘴噴他,被澆了幾次落湯雞後,他終于開始學會控制自己體內的雀火。
從?他離開昆侖之前,他們哪一次見面?不是互不順眼的?可就是這樣一個與她?不對付的人,卻是唯一一個試圖找過她?的人。
真是可笑呢。
漆飲光沉默了片刻,垂眼看向她?丢下的斷骨,“我從?來就沒?有讨厭過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漆飲光也擡起?眼來,在她?詫異的眼神中,無奈地?笑了下,許多?話又被堵回了嘴裏。
他們在這裏呆了許久,漆飲光身上?有傷,疲勞一路,又被限制了妖力,就算想要撐着眼皮陪她?,到最後還是不知不覺睡着了。
沈丹熹是魂魄狀态,并不會産生?身體上?的疲累,便也沒?有想要瞌睡的時候,以往為了消耗時間,都是強迫自己入眠。
漆飲光睡着後,她?便又無所事?事?起?來,但現?在比起?獨自一個人時,卻要好過得多?。
只是每隔上?一段時間,她?便靠過去,伸手探一探他的呼吸,确認他還是個活物,到最後她?幹脆将手搭在他腕上?,撫摸着他的脈搏。
漆飲光睜眼便近距離對上?她?的眼睛,餘光瞥見她?從?腕上?收回的手,在睡意未散之前,手指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指尖。
滾燙的溫度順着指尖直接侵染上?她?的魂魄,沈丹熹立即甩開他的手,往後退開了幾步,“別碰我。”
她?獨自一人呆了太久,早已不習慣別人的觸碰,她?可以觸碰他,但反過來不行。
漆飲光蜷縮回手指,腦子裏有些昏沉,“抱歉,我剛才還沒?清醒。”
“你?身體很燙。”沈丹熹搓了搓被他握過的指尖,遲疑片刻,重新蹲下身,打量着他的情況,擔憂道,“你?不會在外面?的我結束這一世前,就先死了吧?”
“不會。”漆飲光露出一點身上?的傷口,“發熱是因為傷口在愈合。”
他張口說話的時候,嗓音已經不啞了,雖然?傷口愈合得很緩慢,但這具身軀的确在自愈。
“我會陪着殿下,直到最後一刻的。”
……
棄神谷中,清漪看着神女殿下的眼睛,不知為何她?會露出這樣無可奈何般的遺憾眼神,她?随着神女的目光也轉頭看了一眼魔宮,問道:“殿下想去魔宮?”
沈丹熹垂下眼睫,點了頭。
清漪從?水鏡裏看了他們許久,知道神女殿下為了那個男人舍棄了多?少原則,改變了多?少,她?當然?不會以為僅憑自己就能?令她?幡然?醒悟,雖有所預料,可到底還是失望的。
清漪往後退開一步,“您還想去救他?”
沈丹熹搖頭,“我去殺他。”
清漪勸說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聞言猛地?頓住,她?擡眼看去,從?神女殿下的眼中看到一片森然?殺意,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抱歉,我無法送你?離開了。”沈丹熹說道,周身靈氣流轉,拂動衣袂翻飛。
清漪原本想說“不論是救他還是殺他,都不值得殿下為他冒險”,可她?見沈丹熹去意已決,已是阻止不了,只好道:“殿下無需為我操心,洈河是我誕生?之地?,無論如何,我都會回去的。”
沈丹熹最後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身形化作流光朝着山巅魔宮飛去。
神力撞上?魔宮大陣結界時,魔宮內的混戰還未停歇,屠維還在與魔君對峙,試圖拖延住他,即便聽了魔君那一番言論,他依然?選擇了放任清漪離開。
清漪以為他們只打過兩回交道,可實際上?,屠維不止見過她?兩次。他以前深得魔君信任,是魔宮守将,經常出入魔宮,時常能?透過清澈的湖水,看到湖底那一座宮殿中的情形。
屠維知道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沿着湖底的游廊行走,然?後坐到水晶宮的頂上?發呆。她?喜歡流動的水,而不是一片靜谧的湖。
洈河一戰,屠維險些喪命在那兇險翻湧的水浪之下,比起?仇怨,更讓他銘心刻骨的是酣暢淋漓的對戰,他至今都還記得洈河水神立于浪濤之上?的勃勃英姿。
屠維覺得,比起?在靜水中生?,她?想必更願在急流中死。
坍塌的水榭內,魔君終于從?座上?起?身,他擡起?手來,握了握拳,磅礴的魔氣從?他身上?爆出,威壓四散,瞬間便将四周的妖魔壓得滾落地?上?,匍匐在地?,直不起?身來。
好些追随屠維的妖魔,直接被魔氣貫穿,爆體而亡。
锵——
屠維用力一擲,将偃月刀插入地?底,他同樣釋放出渾身魔氣,與之相抗。兩道魔氣激烈地?對撞到一起?,轟隆一聲?巨響,殘敗的禦花園越發坍塌成一片廢墟。
沈丹熹的神力就是在這時砸向魔宮的大陣,她?的一擊将大陣全部?激活,沈丹熹快速掃過層疊交錯的法陣線條,懸空而立,閉上?眼睛。
在她?身周,金茫流轉,凝聚出一具高逾百仞的金身法相,法相凜眉肅目,玉帶飄飛,臂上?金钏映着耀眼的日?光,祂擡起?手來,修長的指尖如同撥動琴弦,從?魔宮上?空的陣線上?撥過。
法陣線條在祂指下扭曲,斷裂,魔氣從?陣中流瀉而出,不消片刻,猝然?崩潰。
“昆侖神女,果然?不同凡響。”魔君鎮壓着屠維的魔氣,還有閑暇關注自己被破的護宮大陣,他加快了走向屠維的腳步,嘴角含笑,“看來孤得快些解決了你?,才好迎接到訪的貴客,免得失了禮數。”
屠維大喝一聲?,提起?偃月刀,朝魔君殺去。
半空中,沈丹熹斂回金身法相,看也沒?看那方打鬥的魔君二人,直接往湖中遁入,漆飲光也從?水裏沖出,氣惱地?迎上?去,試圖阻攔住她?。
“沈丹熹,你?還是來了。”
竟然?還為了救他放出金身法相。
漆飲光氣極,怒而笑道:“可惜你?還是來晚了,我已經替你?殺了他。”
“你?要真殺死了他,我也就不用來了。”沈丹熹擋開他的劍,與他錯身而過時,還不忘嫌棄地?罵了一句,“沒?用的走地?雞。”
漆飲光:“……”他只是不喜水,也不擅長水下尋人而已。
漆飲光被她?一身凜然?殺氣掠過周身,脊椎骨上?竄過一陣麻意,汗毛幾乎是立刻就豎了起?來,他倏地?回頭,看着沈丹熹的身影沒?入水下,想也沒?想地?跟着跳回水裏。
洈河水神被散入湖水裏的仙元已被殷無覓吸收殆盡,湖水再無自淨的能?力,魔氣和獸血将湖水污染得渾濁不堪,什麽都看不清楚。
這也是為何漆飲光在水裏撲騰良久,卻始終未能?找到殷無覓。
沈丹熹入水之後,指尖釋出一枚銘文,渾濁的湖水以她?為中心,迅速地?回複幹淨澄澈,在水中尋物于她?而言輕而易舉,即便是大海撈針,也能?不費吹灰之力,何況是一個人。
沈丹熹立刻便鎖定了殷無覓的所在,往湖底深處游去。
殷無覓躺在水晶宮的一座殿宇裏,他周身的傷已基本愈合了,只是吸納入體的仙元與妖氣相斥,無法共存。
他在感受到仙元的滋養之後,沒?有絲毫猶豫,選擇了舍棄那一枚他用盡心機得來的蛇丹。
殷無覓将蛇丹逼出體外,內窺自己被仙元清洗過的身軀,比起?妖丹,仙元更能?滋養他的身骨,他這一具半妖之身,原來還可以走仙途。
他從?前以為,自己身上?屬于人的那一半血脈是拖累,他一心想要洗去那一半血脈,成為真正的純妖,但如今看來,竟是妖的那一半血脈拖累了他。
殷無覓靜靜地?浮于水中,看見琉璃壁瓦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游來。
見到她?,他并不驚訝,他已經習慣神女殿下一次次義無反顧地?朝他奔赴而來。
他一個卑賤的半妖,的确不配站在昆侖神女身側,所以他将她?拉下高壇,要她?和自己一起?跌入塵泥,但現?在,他找到了一條能?夠與她?一同登上?高壇的途徑。
殷無覓看着她?穿過一道門廊,漂亮得宛如一朵水中盛開的春花,朝他游來。
他張開手臂迎向她?,心想,如果他想要她?的仙元,她?也會答應嗎?
殷無覓越過她?,見到半透明的琉璃壁磚之後,又追來一道身影,一道陰魂不散的身影。那個不止一次插手他和神女之間,将他一腳踩入湖中,試圖置他于死地?的羽山少主。
同樣是妖,憑什麽他一出生?就能?是妖神,而他只能?是誕生?于幽暗之地?的半妖?
殷無覓時常覺得世道不公,但有些時候,卻也覺得世道偶爾也是公平的。
就算是妖神又如何,終究不也沒?能?争過他這一個低賤的半妖麽。
殷無覓翹起?唇角,擡手,張開懷抱,擁住朝他游來的神女,餘光看到那只驕傲的孔雀少主表情猙獰,憤恨地?捏碎了門廊的琉璃玉柱。
但下一刻,殷無覓嘴角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臉上?,鮮血從?他們之間溢開,染紅了周圍一片水域。殷無覓低頭看到貫穿在自己心口的傷,還有些難以置信,“薇薇,你?做什麽?”
沈丹熹右手按在他心口的傷上?,将清漪的仙元從?他體內一點點抽離出來。
聞言,擡眸看向他,眼底森然?如冰,回道:“取回不屬于你?的東西而已。”
……
漆飲光的傷好了後,他們又慢悠悠地?朝着九幽中心那座高臺而去。
九幽沒?有晝夜之分,所以他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時常還會停下來休息,就如沈丹熹所說,九幽的時間太多?了,多?得就像是地?上?沉積的灰燼,就算外面?只一天的時間,堆砌到九幽便是一年的光陰。
沈丹熹剛入九幽時,為尋出路,曾一個人圍繞這座高臺來來回回走了許多?遍。
有人陪着一起?,和獨自一個人摸索,感覺終究不一樣。
就這樣一路說着漫無邊際的話,走走停停間,還是到了九幽中心的戮神臺。
這一座戮神臺有百丈之高,臺中心存放着古神泓的棺椁,九頭魔神巨大的蛇軀就盤纏在棺椁之上?,即便風化成灰也盡忠職守地?護佑着它的主神。
神劍釘穿了蛇軀,劍尖的神力沒?入棺椁當中,亘古不變地?鎮壓着叛神,無法撼動。也許要等泓和祂的一衆臣屬全都風化成灰,再無所存之時,這柄劍才會倒下。
沈丹熹和漆飲光登上?高臺,站在殘破的蛇軀之下,只能?遠遠打量那一副棺椁,隐約能?見棺上?封印的銘文,再近些他們便無法靠近了。
他們圍着斜插在戮神臺上?的大劍漫步,大劍上?纏繞着繁複的劍紋,自劍紋溝壑中隐約有神力流動。
沈丹熹早便研究過這劍上?刻紋,甚至對劍紋中的神力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她?也曾試圖在神劍上?尋找出去之路,可惜并未成功。
九幽之地?,只進不出,這是天規所定,并非她?一人能?夠撼動。
“漆飲光,九幽這麽大,你?是怎麽能?正好就找到我的?”沈丹熹隔了這麽許久,才想起?來問他這個問題。
要在九幽找一個人是很難的,那個時候她?被掩埋進了灰燼裏,若不刨開灰燼,就算從?旁邊走過都發現?不了她?,更何況,照漆飲光的說法,那時候他其實根本不知道她?會被囚在九幽。
沈丹熹當然?能?揣摩得到自己的想法,對于那些将她?徹底以往的親朋好友,她?就算出去以後,也絕不會在他們面?前哭訴自己的遭遇,博取他們的憐憫。
漆飲光走到她?身邊,兩人的臂膀輕輕相貼,他道:“為了入契心石,我和殿下通過寄魂花結定了一個契約,我可以通過契約感應到殿下的存在。”
沈丹熹先前便聽他細說過寄魂花,“這個花是你?與後來的我所結定的契約,也能?感應到過去的我的魂魄?”
“嗯,想來是的。”漆飲光颔首道,他當時其實并沒?有特?別明顯的感應,只是冥冥之中有種直覺,想要往這個方向尋來。
沈丹熹頓住腳步,擡手摸向他的心口,“是永久的麽?”
漆飲光因她?的動作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暫時的,花謝後,契約就斷了。”
沈丹熹略微松了口氣,“那就好。”
想來也是,她?怎麽可能?會糊塗到為了解除一個契約,而又和另一個人綁定一個契約,即便這個人是漆飲光。
沈丹熹修習陣術,自然?知道這種短暫卻強大到能?夠蒙蔽天道聖器的契約,承載它的花種,必定沒?有那麽容易培育出來。
這花靠血肉哺喂,以宿主七情六欲為食,什麽樣的情感才能?夠讓他為她?養出這樣一朵花來。
五彩的霓虹從?天邊卷過來時,沈丹熹驀地?睜大了眼睛,她?轉過身,怔怔望着遠處極快逼近過來的光芒,這是她?被困九幽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見到虹光。
“這是不是意味着,這個限定的泡沫就要破了?”沈丹熹一瞬不離地?望着霓虹,眼尾染上?傲然?的笑意,“我就知道,我會很快結束的。”
直到看見湮滅這一方天地?的虹光,她?才算是徹底相信了漆飲光說的話,畢竟他實在沒?有必要為一段外面?的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經歷,編造謊話。
手腕突然?被人緊緊攥住,溫熱的體溫滲透入魂魄,沈丹熹輕輕抖了一下,終于舍得将視線從?那逼近的霓虹中抽離,落到身側之人臉上?。
這一次,她?沒?有甩開他的手。
漆飲光凝視着她?被霓虹鍍染上?一層斑斓光澤的魂魄,俯身湊近她?耳畔,輕聲?道:“沈丹熹,我喜歡的是你?,從?始至終,都只是你?。”
沈丹熹微微一怔,即便有所預料,他這句話還是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心湖,讓平靜的水面?蕩起?一絲漣漪。
霓虹逼近,九幽在湮滅,她?的神魂也在随着九幽一起?湮滅。
沈丹熹放任了心裏的漣漪蕩開,反正此?時的她?也只是一個正在湮滅的“泡沫”罷了,并不會對外面?的她?造成任何影響。
她?仰頭盯着他,霓虹的光映照在他眼中,使得他這一刻的眼睛有種動人心魄的美麗,“你?在這裏告訴我,我是不會知道的。”
漆飲光擡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如瓷器般皲裂的臉頰,“嗯,我知道。”
沈丹熹忍不住笑了,就如從?前每一次抓住了他的把柄那般,哼聲?道:“膽小鬼。”
霓虹席卷了戮神臺,她?最後那個笑和話語都一起?破碎在了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