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遠山上的?鳳凰花開?得如火一般, 濃烈的?色澤将天空都映染上一片赤色,入夏之後,氣候一天天熱起來,羽山上的?鳥族開?始褪下絨羽, 半空中時不時便會有絮狀的絨毛飄飛下來。
一片輕盈柔軟的絨羽從窗棂的雕花空隙裏, 随風飛入室內, 飄飄搖搖地落在窗下軟榻上躺着的?人臉上。
漆飲光閉目平躺在榻上,眉心一道翎羽金紋亮着微光,呼吸之間不小心将那片絨羽吸入鼻間, 登時忍不住打了一連串噴嚏。
他眉心的翎羽紋便跟着微顫。
浮玉臺, 滄琅院。
沈丹熹想得出了神, 心中的?念頭控制不住地往陰暗的?深淵裏滑去?,她魂上的?怨氣更深, 靈臺神府內幾乎已經被?昏黑的?怨煞之氣所淹沒。
時隐時現的?骷髅煞影在她的?靈臺裏肆無忌憚地狂嘯,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你就承認吧, 你不再是從?前那個昆侖神女?了,你無法愛世人,你需要的?是滾燙的?鮮血來撫慰你心中的?怨恨。”
“昆侖的?子民愛戴你, 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的?神女?被?奪了舍,他們愛戴的?是你嗎?不, 他們愛戴的?只是神女?這?個身份罷了, 你看?,換了任何一個牛鬼蛇神, 頂着昆侖神女?的?殼子,他們都?能無條件地擁護她。”
“這?個昆侖不無辜, 這?個人間也不無辜,你又何必為了這?些并不無辜的?人苦苦壓抑自己?加入我?,加入我?們,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殺了沈瑱,殺了殷無覓,殺光所有辜負過你的?人——”
“閉嘴!”沈丹熹面色陡變,手指扣緊窗沿,指甲将窗上雕花摳出了裂紋。
她的?瞳孔中都?是翻湧的?風暴,心底那些陰暗的?戾氣在她身軀裏再也隐藏不住。
阆風山巅鎮山令內那半幅神主印,金色的?流光中隐約透出絲縷暗紅色的?黑氣。
阆風山的?密林深處,獸鳴聲凝滞了片刻,那些臣服于沈丹熹麾下的?靈獸似有感應,同時仰頭望天,一雙雙亮着幽光的?靈獸眼瞳中,亦随着滲出絲縷黑氣,這?讓它們的?面目變得猙獰,透出一股弑殺之氣。
正?從?阆風山往外行的?身影霎時一頓,沈瑱擡頭往上方高懸的?鎮山令看?去?,眉間深深蹙起。
“啊啾,啊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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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琅內的?寧靜被?一串鳥啼聲打?破。
沈丹熹驀地從?沉思中回神,心跳劇烈起伏,猛地擡頭往懸在天幕上的?鎮山令看?去?。
距離雖遠,但山令當中有她半幅神印,只要她想,她便可以看?清當中一切細節。
沈丹熹十分清晰地看?到,神印當中透出的?絲縷黑氣,又在須臾後極快地收束了回去?,一生一滅,不過一息。
密林中的?靈獸眼神恢複清亮,重新匍匐下去?。
沈瑱凝望着鎮山令,手腕懸在半空,靜靜觀望了許久,才複又垂下,從?山中繼續往外走。
滄琅院中,沈丹熹低下頭,耳朵裏都?是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眼瞳中的?深色未退,臉色有些蒼白地循着鳥啼聲看?過去?。
在窗外一株芭蕉樹闊大的?葉片上,一只肥嘟嘟的?黑白色小鳥正?用雙翅抱着腦袋,不住地發出“啊啾”的?聲響。
聽上去?,它像是在打?噴嚏。
長尾山雀綠豆大的?腦子,都?險些順着這?一連串噴嚏給打?出去?,整只鳥暈暈乎乎,爪子一松,圓滾滾的?身子便順着芭蕉葉往下滾。
眼看?滾到了葉片邊緣,快要掉下去?時,窗內飛出一段妃色的?披帛,将它卷入柔軟的?布料裏,收回窗內。
山雀在重重疊疊的?輕紗下拱了半天,都?沒能找到出路。
沈丹熹張開?手指,擡手覆蓋在了那小小一團蠕動的?凸起上,掌心下的?生命弱小得可憐,只要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捏死它。
骷髅煞影蠱惑沒能成功,仍不甘心地叫嚣道:“何必強撐呢,在你與我?們生出共鳴的?那一天,你就已經站在深淵邊緣了,跳下來,就解脫了。”
長尾山雀似乎感覺到了她身上透出的?惡意,在她的?掌心下靜止不動了,她收緊手指握住它時,還?能感覺到它身子細微的?顫抖。
可那只手到底只是握着它,沒有再進一步,沈丹熹輕輕笑了一下,低聲呢喃道:“我?如果要跳落深淵的?話,在九幽之時,就跳了,哪裏還?輪得到你在這?裏蠱惑我?。”
靈臺裏的?骷髅煞影被?撕碎,翻湧的?怨氣重新被?壓制下去?。
沈丹熹擡起手,盯着披帛下僵硬成一團的?小雀,好半晌後,它才忽然抖了一下,重新拱動起來,從?披帛底下冒出個腦袋。
剛一冒頭就被?指尖點在尖尖的?鳥喙上,沈丹熹湊近了它,問道:“你怎麽還?在這?裏,孔雀不是都?已經走了麽?”
長尾山雀方才被?吓僵了,現在緩和?過來,竟也不記仇,它歪過腦袋,親昵地用臉頰上細軟的?絨羽蹭着她的?指尖,張嘴吐出的?卻是人言,說道:“殿下,這?是昆侖的?鳥。”
沈丹熹動作一頓,這?才注意到長尾山雀背上多了一道金色的?翎羽紋,猜他是用了通感之術。
長尾山雀被?吓得僵直之時,漆飲光也深刻體?會到了那種生命被?人握在手掌之中的?感覺,直到現在,他額上的?冷汗都?還?未消退。
沈丹熹收回撫摸山雀絨羽的?手指,問道:“你醒了,這?麽說來寄魂花已經枯萎了?”
一聽見是他的?聲音,沈丹熹便收回了撫摸它的?手,這?樣明顯的?差別待遇,漆飲光又豈會感覺不到。
“它的?生命力有點過于頑強了些,尚還?有一片花瓣盛開?着。”漆飲光回道,通過長尾山雀的?眼,忽然瞥見她指尖上的?一點血色,“殿下,你流血了。”
沈丹熹垂眸,看?見嵌入指甲縫中的?一根木刺,這?點細微的?痛,這?時才因為注意到而緩慢傳入意識。
她剛要擡手,長尾山雀已經跳過去?,展開?翅膀抱住她的?手指,用鳥喙将她指尖上的?木刺叼了出來。
“需要上點藥、藥、藥……”漆飲光的?聲音忽然卡頓起來,長尾山雀背上的?翎羽紋閃爍,山雀的?身子忽然晃了晃,低低地“啾”一聲,歪倒在了神女?殿下妃色的?披帛裏。
沈丹熹一驚,以為是自己方才傷了它,“怎麽了?”
良久,翎羽紋穩定下來,漆飲光細細查探山雀一番,才弄清楚原因,愧疚道:“勞煩殿下給它喂點吃食,它好像是餓得快要暈過去?了。”
浮玉臺是四水女?神閉關?之所,處處都?有禁制結界,漆飲光想要飛進來并不容易,完全忘記了要去?吃東西。
他是妖神之體?,餓個三年五載都?沒問題,奈何這?只小山雀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鳥,少吃一口就餓得心慌氣短,頭暈眼花。
又累,又餓,還?受到一場驚吓,這?只小雀現在才倒下,已算得十分堅強。
沈丹熹喚人送來點心,将米糕碾碎了灑在盤子裏,伸手捧過山雀放進盤子,“應該能自己吃吧?我?可不會喂鳥。”
漆飲光驅使着山雀虛軟的?身子努力叨了幾口,食物下肚,山雀漸漸活潑起來,開?始自己進食。
沈丹熹和?漆飲光都?沒說話,只有小山雀站在盤子裏,一下一下啄着米糕吃,吃完又跳過去?,直接從?神女?殿下的?茶盞裏喝水。
它在茶盞邊緣站不住,眼看?快要撲進茶碗裏時,沈丹熹及時出手,撈了它一把。
恰逢漆飲光在走神,方才沈丹熹身上的?異狀,同在密陰山那回一樣,他以前不理解她心中怨氣因何而來,但現在他理解了。
方才那一瞬間,沈丹熹身上外洩的?戾氣,并不只針對她手心這?一只渺小的?小鳥,他從?指縫間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瞳中幽邃,隐約透出一點紅光,仿若一念之差就能堕入魔道。
漆飲光再也無法同那日一樣,理所當然地覺得“她不該如此”,他甚至昏了頭地想,即便是堕入魔道,他也想陪在她身邊,哪怕她或許并不需要他作陪。
漆飲光那一刻自顧自所做的?決定,沒能派上用場,沈丹熹克制住了那可能偏差的?一念。
她獨自一人,被?困九幽三萬載,若要堕魔道,早便堕了,何需等到現在。
漆飲光近距離看?到沈丹熹那一雙清透的?眼,忽的?回過神來,才發現山雀正?兩腳朝天,以一種極其不雅的?姿勢,躺在她的?手裏。
“咳咳——”漆飲光被?一口冷氣嗆到,他的?五感還?挂在山雀身上,這?一看?便有種自己正?躺在沈丹熹手心被?她垂眸打?量的?感覺,登時面紅耳赤,迫使山雀從?她手心裏跳下去?。
山雀落回盤子裏,全然不明白那背後的?大鳥在慌亂什麽,歪了歪頭,便又埋頭啄起米糕來。
因為這?只小雀的?打?岔,沈丹熹得以壓下魂上怨氣,她觀望結界良久,最終決定踏入母神布下的?禁制。
沈丹熹用了一夜拆解母神禁制,小心翼翼地用最小的?動靜穿過結界,踏入了這?一座被?封禁百年殿宇。
整座浮玉臺都?建立在水上,這?座宮殿前亦有一片環繞的?水渠,大片大片的?荷葉漂浮于水面,組建成踏往另一端的?路徑,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沒有半分改變。
如今還?未到花期,荷葉中只間或露出一兩個嬌嫩的?花苞。
這?些荷葉虛實?交錯,并非每一片都?能作為落腳的?踏臺,母神時常變更這?一條荷葉路,以往,沈丹熹每回來這?裏找她,都?得猜一猜哪一片葉能夠下腳。
随着她長大,在術法的?修習漸深,母神在這?一條荷葉路上所布置的?法陣亦會越發複雜精妙,她要是拆解不出,一步踏錯的?話,就免不了變一回落水狗。
沈丹熹揚首環視一圈池中荷葉,确認水中荷葉的?分布。
她擡起雙手,指尖自身前靈活地點過,在半空落下一個個靈光,就如在棋盤上落子,将水中荷葉分布拟現身前。
複刻完成,沈丹熹垂首盯着身前“棋盤”沉思,伸手移動代?表荷葉的?“棋子”,拆解這?一座水池上的?陣法。
起初每一次對棋子的?移動,她都?需要思索良久,有時一朝棋差,滿盤皆崩,她又得重頭來過。
沈丹熹移動棋子的?動作變快,指尖像跳動的?蝴蝶,棋盤在她手下不停地變動,終于,移動完一枚棋子後,她的?動作猛地一停。
一道白光迸發,相繼串聯數個光點,蜿蜒成線,形成一條路徑。
成了。
沈丹熹擡手輕輕一推,身前的?“棋盤”飛落至水面,水中荷葉簌簌而動,不斷變幻,亮起一條通往彼岸的?葉子路。
她飛身而起,腳尖點住發光的?荷葉,身若游龍,飛掠而過。
她的?到來似驚動了這?一處寧靜的?空間,周圍浮光跳動,宮殿門扉“咔噠”一聲,為她開?啓。沈丹熹擡步而入,卻未能在殿中找到母神的?身影。
大殿當中空曠寂寥,唯有正?中一座臺面上,擺放有一墩直徑十尺左右質地古樸的?圓盤,圓盤中心處略微往下凹陷,當中盛着一汪似水非水,似霧非霧的?混沌物質。
沈丹熹認得它,“鴻蒙水鑒。”
這?世間有神器萬千,但自開?天辟地以來,流傳至今的?天道聖物卻只有五件,鴻蒙水鑒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昆侖所有的?唯一一件天道聖物。
她微微睜大眼眶,瞳孔深處映照着水鑒當中那一汪混沌元氣,心神被?牢牢抓住,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唯剩下眼前這?一團混沌,一時間将什麽都?忘了。
沈丹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伸手往水鑒探入。
鴻蒙水鑒中那一團平靜的?混沌元氣忽而動蕩起來,吓得她指尖一顫,猛地清醒過來,急忙縮回手,往後退開?。
但鴻蒙水鑒當中那一團混沌元氣卻動蕩得越發厲害,倏然沖出盛載它的?鑒盤,往四面擴散開?來,将沈丹熹淹沒進滿溢的?霧氣當中。
沈丹熹自混沌霧氣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逃離的?腳步一頓,往那裏走去?,喚道:“母神。”
四水女?神姒瑛站立在殿中,身影越來越清晰,她就站在這?一墩鴻蒙水鑒旁,卻對沈丹熹的?呼喊全然沒有回應。
“母神,阿娘!”沈丹熹大步往她跑去?,卻無論如何也近不了母神的?身,她們當中像是橫亘了一條無法跨越的?肉眼所不能見的?鴻溝。
在沈丹熹急切的?喊聲中,緊随着,又有另一道身影自霧氣中走出,熟悉的?聲音傳來耳邊。
沈瑱道:“姒瑛,抱歉,這?一切的?過錯在我?,我?無法把這?一次歷劫當做可以被?遺忘的?過眼雲煙,任由她被?囚入九幽,煙消雲散,而我?卻回歸神位,繼續做我?的?昆侖神君。”
她看?見自己母神皺起眉頭,姒瑛的?眼神清而冷,似乎早已料到沈瑱會說什麽,因而并不覺得驚訝。
只是理智地分析道:“天宮聖物劫鐘鳴響,你應劫下凡,是為輔助大榮的?帝星登位,為人間開?創五百年的?盛世太平,在你歷劫的?命數當中,是不該出現這?樣一個人的?。她來歷未明,擾亂人間大勢,才會被?天道降罰,封入九幽。”
沈瑱聞言,搖頭苦笑,“姒瑛,你這?樣的?想法,同人間那些昏君亡國之後,卻将所有罪責都?推到‘禍國妖姬’身上,有何差別?”
姒瑛愕然地盯着他,張了張嘴,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沉默了片刻才道:“至少,等查清她的?來歷。”
“人間一日,九幽一年,她不似我?們,沒有那麽長久的?壽命可以在那種地方空耗。”沈瑱說道,已是早就打?定主意,前來這?裏,只為告知她一聲,并不是要與她協商。
姒瑛這?才動了怒,氣惱道:“九幽之地,只進不出,昆侖鎮壓九幽門戶,你身為昆侖之君,要帶頭打?破天規麽?”
“我?說過了,一切過錯在我?,天道降罰也該降在我?身上。”沈瑱轉身往外行,說道,“若是我?一去?不回,微微便拜托你了,我?相信她能成為一個比我?更好的?昆侖之主。”
“姒瑛,對不起。”
沈瑱大步踏出門外,從?拂開?的?霧氣中,沈丹熹瞥到了一個裙擺飛揚的?身影,她懷裏捧着一個寶匣,腳步輕盈地踩過荷葉,飛快往這?裏跑來。
看?見沈瑱,她眸中透亮,臉上的?笑燦若朝陽,高興道:“父君,猜一猜我?給你準備了什麽禮物,慶賀你歷劫歸來。”
沈瑱腳步匆匆,并未在她身邊停留,擦身而過時,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說道:“等父君回來再看?。”
宮殿內傳來母神怒極的?呵斥,“沈瑱,你混蛋!”一條白練從?殿中射出,攔住沈瑱去?路。
她抱着匣子,驚愕地退到一旁,看?她的?父君和?母神對彼此大打?出手。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幾次想要上前,卻又猶豫着不知該出手幫誰。
身處這?方的?沈丹熹終于明白,她為何跨越不過那無形的?鴻溝,去?到他們身邊了。
鴻蒙水鑒中所盛放的?,乃是開?天辟地之後唯留下的?一團混沌元氣,其內無時間無空間,一切皆無,卻又能從?這?無中生發萬物。
鴻蒙水鑒不受時間的?限制,如今霧中所顯現的?景象,是過去?。
這?個過去?正?按照她記憶中的?軌跡前行着。沈瑱還?是走了,沈丹熹捧着那個沒被?打?開?過的?寶匣,跟着母神一起進了殿中。
她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但母神的?注意力卻不在她身上。
姒瑛注意到了鴻蒙水鑒的?動蕩,快步走回水鑒臺邊,垂首往內看?去?,她的?表情凝重,眉頭深擰,似看?到了令她極為難以置信之事?。
“母神,父君是要去?哪裏,要去?找誰?”沈丹熹看?着過去?的?自己走到姒瑛身邊,也低頭看?了看?水鑒,就只看?到一團混沌浮動的?稠霧,并未看?到什麽別的?。
姒瑛終于從?水鑒中收回目光,轉眸看?向她的?眼神帶着憐惜和?心疼,擡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微微。”
過去?的?沈丹熹沒能從?鴻蒙水鑒中看?出端倪,但是現在的?沈丹熹卻看?見了。
當時,鴻蒙水鑒中所顯示的?畫面,是她。
是她魂飛魄散,身消于天地間的?預示。
姒瑛看?到這?個預示,大為驚駭,但鴻蒙水鑒中所顯示的?只有沈丹熹身消魂滅的?畫面,無前因無後果,只是一瞬息的?顯示,便又回歸為一片混沌。
姒瑛因為這?個預示,獨自上了天宮。
天宮祥雲瑞彩,瑞氣千條,傾宮旋室,寶玉妝成,重重宮闕隐于雲端。沈丹熹看?着母神快步穿過天宮長橋,往星主神庭而去?。
她應是事?先傳了訊息,司命星君一早便候在神庭門闕等她,問道:“姒瑛殿下這?般急着前來,是為何事??”
姒瑛與他簡略寒暄,道明來意,“我?想進萬象星宮。”
司命星君以為她又是為了昆侖神君歷劫一事?而來,嘆息一聲道:“殿下也知,自從?人間崩亂以來,司命星的?星官們便一直呆在萬象星宮裏,試圖梳理星圖,推演出這?一次禍亂的?根由,就連星主都?親臨過萬象星宮查探原委。”
不過,觀他的?臉色,顯然成果不佳。
人間出現這?樣大的?纰漏,上至天宮,下至冥府,都?受到牽連。影響到了太多人的?運勢,萬象星宮裏面的?星象圖差一點崩盤。
那個攪亂世間的?女?子,卻無法查明她的?來歷,三生石上都?照不出她的?魂魄,不知她的?前世今生。
這?世間人神妖魅,自誕生時,便都?有其來處,妖魅也該有其根腳,就算是從?一塊石頭當中蹦出來,也能查到那石頭是在何處,因何得道生靈。
萬事?萬物皆有跡可循,唯獨查不到她的?來歷,至少目前還?未查到。
司命星君所說的?這?些,姒瑛都?是知道的?,她前來此處也并不為查探沈瑱的?命軌,而是想看?一看?沈丹熹的?命星是否受到影響,“勞司命星君推演一下,神女?将來可會遭遇什麽生死劫?”
“生死劫?”司命星君詫異道,“昆侖神女?如今不過千歲,剛入真仙之境,若有遇上生死劫的?可能,那也是萬歲以後了。”
更何況,也并非所有神仙都?會遇上生死劫。
司命星君不太明白她的?杞人憂天,兩人說着話,穿過一重門闕,眼前的?景象倏然一變,陡然從?白晝踏入了黑夜。
但此處的?黑夜并算不得黑,因為有無數星星閃耀,像是将一整個無垠的?宇宙都?濃縮到了這?樣一片空間裏。
銀河的?光帶鋪滿這?片空間,群星被?劃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隐約能看?見無數的?星官在星群中穿行的?身影。
昆侖在西,昆侖星象亦在西方天域,一條蜿蜒光帶自虛空浮出,司命星君和?姒瑛一前一後踏上光帶往西天行去?。
沈丹熹還?從?未來過萬象星宮,單是看?到他們途經的?星群,都?被?眼前星漢燦爛迷花了眼。
眼下漫天星象混亂,實?難進行推演。
姒瑛從?鴻蒙水鑒所見的?結果,沈丹熹将遭遇的?,已不是什麽生死劫,而是必死之劫。
她從?天宮無功而返,枯坐于鴻蒙水鑒良久,最終決定親自去?查明緣由,找出化解之法。
從?姒瑛進入鴻蒙水鑒之後,霧中畫面便消失了,籠罩在沈丹熹四周的?霧氣也重新收束,落回鑒盤中,複歸一團混沌元氣。
沈丹熹的?身影自霧中脫出,回到現實?,怔怔盯着水鑒中歸于平靜的?混沌元氣。
她的?母神不知道她會被?穿越女?奪舍,也不知道她會被?困入九幽,只因看?到這?麽一個預示,就為了她踏入這?樣一個可能有去?無回的?地方。
沈丹熹走近鴻蒙水鑒,試圖往裏窺看?,如今她已經出來了,母神卻沒能回來。
她這?樣想着,埋頭就想紮入混沌中,忽而被?一股大力抓住後領,猛地扯出來,跌至地上。
一道聲音突兀響起,“姒瑛以己身替你擔下生死劫,以她的?命數換你的?一線生機,不是讓你跟着她一起跳入混沌的?。”
只見盛載混沌的?鑒盤忽而閃過流光,流光從?盤面上的?刻紋上淌過,沒有驚動鑒中盛載的?混沌元氣,反是在鑒盤邊緣彙聚成型,凝結出一張似人非人的?模糊面容。
這?張面容并不穩定,就像是人面映照于搖晃的?水波中,五官時常變幻。
沈丹熹被?它一席話砸得腦中嗡然一聲,激動地伸手一把揪住那張怪臉,疊聲問道:“我?母神怎麽樣了?你說她為我?擔下生死劫是什麽意思?她、她……”
她用她的?命,換了我?的?生?
她在九幽所消耗的?,是她母神的?命數?
她在九幽時,曾經那麽痛恨自己恒久的?壽命,無數次地恨不得早日魂飛魄散,化為飛灰。可原來,那麽長久的?歲月,都?是母神在保護她。
沈丹熹心髒緊縮,聲音打?着抖,最後一句話怎麽也吐不出口。
怪臉被?她抓得哇哇叫:“放肆!吾可是鴻蒙水鑒的?器靈,是天道聖物!連姒瑛都?對吾尊崇有加,你竟敢如此對吾,放開?我?!”
沈丹熹充耳不聞,手下的?動作更加放肆,她緊緊抓着它的?臉,五指指甲都?摳進怪臉臉頰裏用力撕扯,“把我?母神還?回來!”
那張扭曲的?怪臉被?她撕扯的?五官完全變形,眼珠子差點滾進嘴裏,只好叫道:“姒瑛替你擔下生死劫,你的?劫數未過,最終是生是死還?未有定數,她自也無法回來。”
沈丹熹動作一頓,緊縮的?心髒舒緩開?,她放松了手裏的?力道,将器靈被?撕扯移位的?五官摳出來,重新給它按回原位,“你的?意思是,我?母神還?活着?”
器靈擺脫她的?魔爪,縮回到鑒盤裏,只有聲音傳出來,“生死劫,劫數未過,生死難有定數。”
沈丹熹立即追問:“如何才算劫數已過?”
水鑒器靈道:“你的?劫數因何而起,便能因何而終。”
沈丹熹在水鑒器靈的?話音中,陷入沉思。
她的?劫數如果是因穿越女?而起,如今劫數未過,看?來穿越女?的?确還?沒有離開?。
而且這?背後,明顯也并不像那所謂的?“系統”所說的?那樣,這?是一本書,沈薇穿越的?目的?只是為了拯救殷無覓這?個反派,不讓他禍害三界這?麽簡單。
系統才是背後的?主謀,不管它想謀的?是什麽,只要是它想的?,那她便絕不能讓它達成目的?!
沈丹熹擡眸問道:“你是天道聖物,你說的?話,是天道示意麽?”
水鑒器靈搖頭道:“吾收到的?最後一個天道示意,便是你的?生死劫,自此之後,天道已經靜默百年了。”
沈丹熹垂眸思索,沈瑱下凡歷劫本應是天機,就連她和?母神都?不知他投生到了何處,投生成了何人,系統卻能精準地找到他,并安排好穿越女?投其所好,可見他們定是有方法可能窺見天機的?。
天道靜默,是因為這?個原因麽?
沈丹熹沉吟良久,在心中羅列她目前得到的?信息。
從?在九幽之時,她通過時不時飄入意識的?夢境,能見到沈薇的?一些經歷,到她回到身軀為了解契進入契心石,從?而得知沈瑱歷劫的?真相,再到現在她從?鴻蒙水鑒中看?到母神和?沈瑱的?這?一段過往。
或許天道并非沒有示意,只是祂将這?些信息都?拆碎了,通過不同的?天道聖物傳遞給了她。
她就是那個令系統始料未及的?意外。
沈丹熹悄無聲息地進了母神閉關?的?殿宇,又悄無聲息地出來,就連留在滄琅院中的?桑濯姑姑都?沒察覺,只有漆飲光那只長尾山雀蹲在樹葉上等着她。
漆飲光透過山雀的?眼,看?着緩步向他走來的?人,熹微的?晨光照亮她白皙的?面龐,難得地,照亮了她幽暗的?瞳孔,仿佛将她眼底的?陰霾都?照化了 。
她變了一些。
“殿下見到女?君了?”漆飲光問道。
沈丹熹捧起枝葉上的?小鳥,搖了搖頭,“沒見到她。”
但她早晚會再見到她。
生死劫麽,她想要生,阻她者便得死。
沈丹熹仰頭,望一眼天邊懸空的?鎮山令,低下頭道:“阿琢,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她手心的?小雀忽然撲棱了一下羽毛,猛地仰起頭來,沈丹熹甚至能從?山雀那一雙綠豆大的?小眼珠子裏看?出震驚,她揚了揚眉梢,不知道他在炸毛什麽,“嗯?”
漆飲光被?她一聲“阿琢”喚得心跳失序,長尾山雀那脆弱的?小心髒受他牽連地險些快要爆炸,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語氣,說道:“好。”
沈丹熹笑了下,“不是和?你,是和?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