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第 62 章
阆風山, 祭祀臺上。
自從神女落入鏡湖之後,湖面重新合二?為一,衆人便看不到湖底的情況了,只能看到一面如鏡一樣的湖, 映照着夜空中一輪圓月。
沈瑱必須要在阆風山鎮山令歸屬之前确認神女神?魂, 才迫不得?已要在山主試煉中安置入這一面照魂鏡, 不論神?女?的魂相有無?問題,都?絕不可能直接公布與衆。
湖面遮掩了神女的身影,山碑所顯示的畫面裏, 只能看到殷無?覓的進展, 他?已降服不少暴走的神?山之力, 往試煉秘境最中心區域靠攏。
那裏是鎮山令中神?力對抗最為激烈之處,接近阆風山的地脈。
沈瑱微垂着眼睑, 并未關注殷無?覓, 他?的心神?都?在湖底的照魂鏡中,只有他?能透過湖面的結界, 看到湖面底下的情況。
沈丹熹一落入照魂鏡的裂隙裏, 他?就開始審視着裂隙兩面照出?的魂相。
照魂鏡所幻化而成的冰牆兩面映照出?了不同的影,左面冰牆映照出?沈丹熹過去的魂相經歷。
昆侖的山髓水精在蓮臺中孕育出?神?女?的魂魄,照魂鏡中照出?的魂相快速地成長?着, 昆侖山上每一日靈髓的澆灌,讓她從一團朦膿的光, 生出?三魂七魄, 經五百年,修煉出?真身。
她的魂幹淨純粹, 熠熠生輝,是任何人也無?法取代的。
照魂鏡照的是魂之本相, 若是奪舍之魂,鏡中所顯便是奪舍之魂的魂相經歷,正如漆飲光曾用照魂鏡照穿越女?,因?穿越之魂不屬于?本方世界,無?法攝入,才只得?一片空白。
現在鏡中所顯示的魂相經歷,便已足夠斷定神?女?體?內之魂與她身體?契合。
沈瑱心中的懷疑漸消,可也并沒有因?此就放下心來,他?的目光移往右側冰牆。
右面冰牆映出?的魂相之影與左側大為不同,那魂相成型,但魂光卻極為黯然,有若一團陰翳纏綿在魂上。
裂紋左右,一明一暗,對比實在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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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瑱曾得?郁繪解釋,又?豈會不知着兩道?魂相的區別,一道?為過去之影,一道?為當前可預見的未來之影。他?沒想到神?女?魂上的怨氣?,竟然将她的魂魄侵蝕得?這樣?深。
沈瑱眉間褶皺越來越深,确認了神?女?之魂,便又?開始憂心她魂上怨氣?侵染之深,若将阆風山神?力交付于?她手上,但凡她有一念之差,便容易将整個阆風山乃至昆侖都?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那天?夜裏,他?從阆風鎮山令中那一瞬間所感受到的陰戾煞氣?,至今仍令他?心驚。
若想拔除她心中怨氣?,就得?了解她的怨氣?因?何而生,是以,沈瑱就算已确定了神?女?的魂相,卻也沒有立即撤回照魂鏡,他?想從魂相中看一看她不肯向他?敞開的內心!
可沈瑱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将從那抹魂相上所看見的痛苦遠比他?想象中更多。
不知從何時開始,左面冰牆上所映照出?的魂相,魂上輝光也突然開始了黯淡,就像是東升的太陽,明明還沒到達它最盛之時,就開始了衰落。
她魂上的變故實在異乎尋常,沈瑱在心中掐算時日,往前逆推,大約預估她魂相開始衰落的時候,正是從她剖離丹元開始,仙元離體?對她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傷,而她心中怨氣?早就開始滋生。
這百年來,沈瑱所看到的沈丹熹,和現下,從照魂鏡中所看到的魂相,截然不同。她并不快樂,并不平和,也并不自在。
她的魂蜷縮成一團,困于?某處,宛如有雪片一樣?的東西,一片片覆來她魂上,直将她魂上的輝光都?掩埋,萌生出?陰翳,照魂鏡照出?她的魂魄在過去曾承受過的不安,憤怒,怨恨和絕望。
亦照出?她無?望的掙紮。
這種本不該出?現在昆侖神?女?心中的陰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來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旁人或許并不知曉那是什麽地方,但沈瑱卻曾親身踏入其間,又?豈會看不出?。
“九幽,九幽……”沈瑱心頭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轟然一聲,震得?他?心神?大動。如果那個時候,她的魂魄便已被困入九幽,那這百年來,他?所疼愛的“女?兒”又?是誰?
沈瑱神?情有些恍惚,可腦海當中,這百年來被他?有意無?意忽視過的許多細節反而又?重新清晰了起來。
當年,他?強闖九幽,他?并不覺得?自己此舉錯了,人間歷劫失敗,他?自認錯在自己,與一個女?子無?關,不該由她一個人承擔這樣?天?大的錯誤,以至于?要被囚入九幽不得?超生。
所以,他?不顧姒瑛的反對,在未查明前因?後果之前,便強入九幽,試圖救出?她來。可他?到底去得?遲了,九幽偌大無?垠,等他?找到她時,她已魂飛魄散,白骨成灰,唯獨留下了一個孩子。
這孩子是她在被囚入九幽之時,便孕于?腹中,即便是母親罪責加身,也不該禍及孩子。
沈瑱更加不能放任這一個無?辜的孩子生于?九幽,囚于?九幽,最終也死于?九幽。他?違反天?規,從天?道?法則規定下“只進不出?”的九幽中,将殷無?覓帶了出?來。
那一場降于?昆侖,劈了九天?九夜的罰雷,只是其中最輕的處罰。加諸在他?身上的天?人五衰,才是天?道?對他?打破天?規的最終懲罰。
這百年來,他?的身軀和神?魂都?在衰敗,神?性的光輝從他?身上片片剝離,曾經被斬除的三屍之根在身上複蘇,貪嗔癡念等諸般欲望複歸其身。
終究還是讓為人之時的凡心占據了上風,蒙蔽住了雙眼,讓只看得?見順應自己私心的一面,而有意無?意地忽略掉其他?。
殷無?覓是“打破天?規”從九幽出?來的第一人,天?道?雖懲戒了沈瑱,卻依然不會放棄修正這一個錯誤。
沈瑱将殷無?覓帶出?,在他?身上下了許多禁制,遮掩他?的身份,蒙蔽天?機,将他?鎖在昆侖山下,雖不在神?域之內,卻仍在昆侖庇佑之下,本意是希望他?能在自己護佑下,在那一座小鎮上安度一生。
當他?第一次發現,神?女?攜帶着昆侖的仙草靈藥,偷偷跑去昆侖山腳那一座小鎮時,他?本應該立時阻止的,可心底偏又?有另一個念頭盤桓而生。
——這孩子來此世間一遭,生來便在九幽遭受苦痛,若有人能打開他?的心扉,帶給他?一些歡愉也是好的。
因?此,沈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由他?們去了。
後來人間秩序崩壞,昆侖的氣?運也前所未有地低迷,沈瑱一直在試圖挽救這種頹勢,他?分身乏術,便難以再多顧及到他?們。
等到沈丹熹剖出?仙元相送之時,他?雖驚怒後悔,心中卻又?另有想法。
——也許有了神?女?的仙元滌身,殷無?覓脫胎換骨,抛卻前身,便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在天?光之下,阿嬈已經因?自己的過錯而魂飛魄散,她的孩子亦受了這麽多苦楚,若能補償一二?也好。
沈瑱試探性地一道?道?解開曾落在殷無?覓用以掩飾身份遮掩天?機的禁制,當最後一道?禁制解開,殷無?覓沒有被天?道?鎖定,遣返九幽,沈瑱便以為,他?的猜想是對的。
他?又?何嘗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犧牲?可那是她心甘情願的,就像她自己說的那般,卸下昆侖未來之主的光環和責任,她更加享受現在的生活。
沈瑱想,這樣?也好,也算是兩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願。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雲臺上刺傷殷無?覓。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說她想要回到從前,重新拿回屬于?她的東西,重新走回屬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這百年來,他?閉目塞聽,有意無?意地回避掉一切異常之處,從未去審視她身上的變化,只用一句“薇薇是願意的”來自我安慰,換來他?想要的兩全其美,最終所成全的,究竟是她,還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照魂鏡裂谷中,沈丹熹已停了步。
她轉眸各看了一眼冰牆左右照出?的影子,确認那是自己魂相的第一時間,她腦海裏便浮現出?了在契心石九幽中,漆飲光說過的話。
他?說,冥府有一面照魂鏡,不僅能照魂,還能照見魂魄的經歷,雖被他?啄碎了,但冥府廢了大力氣?修複,修鏡的耗損都?由羽山買單,漆飲光随她一同入契心石前,那面鏡子已修複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道?最輕微的裂紋,對照看魂相的影響不大。
這裂谷淩厲的彎折,看上去的确像是鏡子的裂痕。
這就是漆飲光說的那面照魂鏡麽?
漆飲光曾用照魂鏡照過穿越女?,只可惜此鏡到底只能照這世間之魂,照不出?來自于?天?外的世外之魂。
但現在冰牆兩面不僅照出?了她的魂相,還将她魂相的經歷也一并照出?,從她在蓮臺之內孕育誕生,到被困九幽,魂魄因?長?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污濁,都?盡數照見了出?來。
就連她纏縛在她魂上嘶吼的怨氣?都?在冰牆內暴露無?遺。
沈丹熹看清冰牆內的魂相時,腦子裏便開始發出?持續的尖鳴。
她以為只要不往前走,只要往後退,冰牆兩面的魂相就不會再繼續變化,可是她錯了,只要她還身處在這裏,冰牆裏的影就在,将她魂相上的污濁扒開來,展露人前。
她知道?,沈瑱一定在看着她,看着冰牆上的魂相。
他?先前便有些懷疑她,如今這個能照見魂相的東西,想來也是他?放置進來的,等着她上鈎,走進來。
沈丹熹心中的憤怒如同海浪越疊越高,氣?到極致,反而唇瓣一張,笑了出?來,說道?:“父君既然想要照魂,大大方方地照看便是,又?何必要設上這樣?一座陣法,遮遮掩掩地将我拽入湖底。”
話音未盡,沈丹熹擡手結印,靈線在手中結成數十?枚尖銳的長?釘,她擡手點往眉心,抽出?魂力摻入其中,金絲一樣?的魂力滲入釘子內,立即讓釘子的威勢大漲。
細長?的靈釘從她手中飛射入兩面冰牆,撞出?尖銳的嗡鳴。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着震顫。照魂鏡本就屬于?極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見魂魄,先前被孔雀啄裂的傷痕還未完全修複,如今又?遭重擊。
對峙好一陣後,嗡鳴聲驟然一停,裂隙當中繼而響起“叮叮叮”的碎響,宛如琴音一般,悅耳極了。
冰牆被靈釘鑿穿,生出?裂紋,極快地往深處延伸,碎裂。
“主君,照魂鏡!”宋獻的神?識傳音刺入耳中,一下将沈瑱震得?回過神?來,他?驀地擡頭看向山碑顯出?的畫面。
鎮山令中,那一座遼闊的大湖,平靜的表面忽然生出?陣陣漣漪,漣漪從湖中心向四面蕩開,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條條銀色反光。
但漣漪平複後,這些銀色反光卻未消失,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叮叮的碎響如鈴音一樣?傳蕩出?來,将祭臺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當銀色反光鋪滿整座湖面時,照魂鏡終于?到達極限,覆蓋在照魂鏡上的結界也同時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間炸裂開,無?數碎裂的鏡片飛濺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在阆風山碑的映照中,再次出?現在衆人面前。
沈丹熹提着一盞燈,從漫天?飛濺的碎鏡中走出?來,牽起唇角,擡起的雙眼黑而沉,像一雙毫無?感情的石子,眼尾處一條被碎鏡割破的傷口往下淌着血線。
對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頓地問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嗎?”
她以前執拗,滿腹怨恨,回昆侖之後,每時每刻想的都?是,你們愛她什麽,我便抹去她什麽,想要像這百年來,穿越女?對她做的那樣?,一筆一筆擦掉她留下的痕跡。
她心中懷着恨意,魂上染着陰霾,不願正視現在這個滿心怨恨的自己,恨不能将自己醜陋的一面藏得?嚴嚴實實,不為任何人所知,偏偏她又?再無?法回到心無?塵垢的從前。
如今想來,是她落入窠臼,魂雖出?了九幽,心卻還被困在九幽,用滿腹怨氣?将自己畫地為牢。
沈瑱想看,那便叫他?看好了,在他?疼惜穿越女?,無?所作為的一百年,她都?經歷了什麽。
光叫他?看還不夠,最好昆侖上下能一同見證,就算她魂上有瑕,她也是昆侖真正的神?女?,免得?她這個心眼子已從西昆侖偏去了東蓬萊的父君,暗地裏再給她使什麽絆子。
沈丹熹擡手,指尖靈線閃動,照魂鏡的碎片被蛛網一樣?的靈線聯系着,懸停在了半空,每一片碎鏡的鏡面都?對着她。
她便站在這些鏡片的中心處,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細小的碎鏡中,像無?數閃耀的螢火。
螢火之下,還有她定格在碎鏡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從她自鹹池誕生之時到現在,再到可預見的将來,每一個時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鏡中看見。
沈丹熹複又?問道?:“可看得?夠清楚了?”
碎鏡中的雀火如星星一樣?閃耀,就連月色都?遜色許多。
阆風祭臺下的神?官們皆看到了那如群星閃耀的雀火,亦看到了雀火光暈中,屬于?昆侖神?女?的魂相。
這些畫面通過懸于?祭臺兩側的影石,傳遞向天?墉城中,天?墉城中心的廣場,矗立一塊三丈見方的影玉,影玉通體?雪白潤澤,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內顯示出?的影像,正是阆風山祭臺之景。
所有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們的神?女?如何從澧泉的蓮臺裏孕育誕生,如何在衆人的期盼和祝福下成長?,如何光輝燦爛,如日東升,又?是如何黯然墜落,連雀火都?難以照亮她魂上陰霾。
阆風祭臺邊緣,沒有人注意到玉昭衛的首領突然往前邁了一步,滿是震驚地盯着山碑內懸空的碎鏡。雖然只是看到鏡子破碎的輪廓,但曲霧還是認出?了它,是照魂鏡。
她曾經親手捧過這面鏡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霧一直覺得?,正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一點動搖,幫助羽山少主照魂,才會導致他?後來那麽瘋狂,才會導致他?那一次針對神?女?的刺殺。
她至今都?在因?為曾經的那一點動搖和懷疑而後悔,因?為那一次對神?女?的背叛而自責,從此不敢再有絲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來,心境凝滞,修為再無?寸進。
可是,若方才所見真的是照魂鏡,為何現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曲霧下意識轉頭,将目光投向山階旁邊一株不起眼的綠樹冠上,濃密的枝葉間,蹲着一只黑白色的小鳥。
殿下從浮玉臺出?來時,手裏便捧着這一只小鳥,曲霧曾從它身上聽到羽山少主的聲音,她腳尖動了動,忍不住想要穿過正窸窣議論的人群,走到它面前,詢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但她只單腳往那裏側了側,最終按捺住了,沒有立刻上前。
長?尾山雀沉默地蹲在枝頭上,一雙綠豆小眼直直望着高處的祭臺,鳥族的視力極好,再加上妖力加持,即便隔着很遠的距離,他?還是能将山碑裏的畫面看得?一清二?楚。
漆飲光已經在契心石裏得?知了真相,可即便已經知曉一切,當再一次見證她這段孤寂晦暗的過往時,還是不免心生刀絞般的鈍痛。
可就如在那個早已湮滅的泡沫裏,如沈丹熹說的那般,過去已經過去,他?終究不曾走進過那段過往。
祭臺下的神?官已有人從神?女?零碎的魂相經歷中看出?端倪,拼湊出?真相。
宋獻聽到了祭臺下的議論聲,或是震驚,或是疑惑,不一而足,更遠處的,還有從天?墉城中遙遙随風而來的聲浪。
神?女?殿下對于?整個昆侖來說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同于?昆侖君沈瑱,她不是他?們這些受封的神?官,她由昆侖山水孕育而生的天?生仙胎,是昆侖的女?兒,在昆侖萬千生靈心目中意義非凡。
宋獻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提醒昆侖君遮掩住山碑裏的畫面,不論神?女?殿下曾經歷過什麽遭遇,都?不應該就這麽赤丨裸裸地公布于?衆。
“主君。”宋獻偏轉目光看向沈瑱時,到了舌尖的話語卻是霎時噎住了,他?的眼眶倏然睜大,驚道?,“主君,你的頭發……”
夜很快過去,朝陽從天?邊斜鋪入這片仙境當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燈火,照亮昆侖。
天?光逐漸變得?明亮,朝陽灑在昆侖君梳理齊整的發冠上,将發中幾縷新增的白發照得?分明。
沈瑱聞言,擡手伸往腦後,勾了一縷發絲到身前,他?低眸看時,眼角的細紋越發密而深刻。手中撚着的一縷發中,青絲不見幾許,白發反而更多。
宋獻說着,立即擡手施術,想要替他?遮擋住祭臺下望來的目光。
“不用遮掩了。”沈瑱怔愣須臾,嘆息道?,“我的神?軀早就開始衰敗,已步入天?人五衰,這些痕跡擋是擋不住的,早晚都?要顯露人前。”
宋獻垂下手,他?是神?君身邊近衛,沈瑱沒有向他?刻意隐藏身上的變化,是以,他?一直都?将神?君的變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從神?君在人間歷劫歸位後,就開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侖之主像一個凡人一樣?,開始了衰老?,只是這種衰老?的跡象,在他?身上進行得?很緩慢,要經過漫長?的時日才會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細紋,發間生出?一絲白發。
平日裏,他?束冠時,會将白發藏入發下,會額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飾眼角的細紋,不易被人察覺。
然而今日,在這一座祭臺上,只是一夜過去,他?頭上的白發陡然多了許多,比過去百年時間生出?的白發都?還要多,眼角的細紋也一根根越發深刻地銘刻至皮膚上,就連術法都?掩藏不住。
在衆目睽睽之下,昆侖君一夜衰老?,再也無?法遮掩得?住。
這麽些年來,他?越來越不敢去看人間,不敢行走人間,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從每一個蒼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結局。
他?的神?軀退化為凡骨,一顆心也退化成凡心,不敢去細看滿目瘡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細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獻犧牲的女?兒。
沈瑱的道?心進一步生裂,搖搖欲墜,仙元枯敗,體?內的經脈血骨都?在發生着變化,在太陽的光照下,這一具神?軀像一枚失了水分的果子,飛快地委頓,身形不再挺拔,皮膚不再光滑,頭上的青絲又?白了大片。
就連萦繞在昆侖君身上,那冰雪般淩然威儀的氣?勢,也消弭不見。
這樣?的現象,幾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臺下的神?官們已驚駭地說不出?話來,震驚與悲戚的氣?氛如阆風山上不散的濃霧沉甸甸地凝聚在四周。
昆侖君現出?五衰之相,這一場山主争奪的試煉陡然間變了味,不再僅僅只是一個阆風山主的争奪了。
臺下諸位山主水君也終于?明白過來,沈瑱以前為何那麽看重和栽培殷無?覓,在他?地位未穩,并未做出?太多令人信服的實績時,就急着将他?推上三山之首的位置,欲要把阆風山的神?力送入他?手中。
因?為昆侖君的時日無?多,本應順理成章接替昆侖君之位,受昆侖上下愛戴的神?女?,又?因?剖出?了自己的仙元而修為盡失,再無?法同昆侖山建立聯系。
一個沒有神?力,失去修為,無?法與昆侖山産生共鳴的神?女?,就算再如何受人愛戴,也不過只是一株被奉上高閣的神?花,是無?法成為昆侖之主的。
如今,四水女?神?始終閉關未出?,就連河水,赤水,洋水,黑水,這四水水君都?無?法感知到女?神?的情況。山君步入天?人五衰,那女?神?的境況如何,亦實在令人擔憂。
若真到了昆侖君隕落之日,還沒有一個合格的,受昆侖山水生靈認可,令大部分人臣服的繼承人,那昆侖當中必定生亂。
臺下諸人大多想到了這一層,俱都?憂心忡忡,只望這一次山主試煉,能盡快分出?勝負。
沈瑱沒有再回避自己的衰老?,他?也無?法再回避了,他?盡力挺直了背脊站于?祭臺上,接受着臺下神?官的注目,專注地關注着鎮山令中的變化。
鎮山令秘境。
照魂鏡中隐隐殘留的神?力牽引着所有碎片往中心處彙集,隐約凝結成一面古老?的圓鏡,圓鏡以陰石為基,細密的銘文環繞鏡面,其內神?力仍在試圖将這一面鏡子拼湊成型。
只可惜,照魂鏡本就脆弱,如今碎成這副模樣?,已再無?修複可能。最終,這一面未成形的古鏡徹底崩潰,碎片飄零成粉,再也照不見任何東西了。
一片鎮山令銘文從飄散的晶粉裏飛出?來,落入她手中。沈丹熹握住這片親和她的銘文,笑了笑,還知道?賜她一片銘文,真夠大方的。
沈瑱一向都?很大方,她以前修為取得?了進境,或是完成了什麽任務,通過了什麽試煉,沈瑱都?不吝獎賞她。
有些時候,他?與母神?還要互相攀比,誰送與她的東西更合她心意。
就像她曾在凡間裏看過的那些普通的人家,父母抱着小孩,笑問:“你更喜歡爹爹一些,還是更喜歡阿娘一些?”
小孩啃着糖葫蘆,張開手将爹娘都?抱進小小的臂彎裏,咧出?一口還沒長?齊的牙,說話都?在漏風,“都?喜歡,我喜歡爹爹,也喜歡阿娘。”
若是再繼續問,就要漲紅着臉哭起來。
沈丹熹當然不會像個凡間小童一樣?哭起來,她機靈得?很,在母神?面前,當然更喜歡母神?,在父君面前,就更喜歡父君。當他?們兩人都?在身邊時,就像那小孩一樣?挽住他?們,自然是都?喜歡的。
在她心裏,父君和母神?,本來也分不出?高下。
沈丹熹閉了下眼,将這些陳舊的記憶扔回塵埃裏,再也不願多看一眼。她在照魂鏡消散的碎晶中,轉過身,往阆風山更深處走去。
在衆人的注意力都?被沈丹熹和照魂鏡引走期間,殷無?覓已先一步到了秘境中心地段,根據那幕後之人提供的線索,在一個幽深的洞窟中,拿到前任阆風山中遺留在阆風山中的本命法器殘片。
薛宥的本命法器是一張雕弓,殷無?覓拿到的正是斷裂的半根弓弦,據說此弓弦是以一條被斬殺于?薛宥手下的惡龍之筋制作,通體?玄色,隐泛光華,張弓之時會有龍嘯之音。
如今弓的主人既已不在,弓弦亦斷,這殘留的半截弓弦便像是一段枯萎的幹發,深埋在阆風山中。
殷無?覓從這一段枯發似的弓弦中,隐約看到絲縷不祥的紅光閃爍,不碰則已,只消一碰,那半截弓弦便如蛇一樣?順着他?的手腕,迅速往上游去,竄過寬大的袖擺,直往他?心口紮入。
纏上手腕的一瞬間,長?久以來,壓抑在殷無?覓心底的那些不甘、屈辱、憤恨不平,都?在這一瞬間被猛地激發出?來,在心中猝然膨脹。
殷無?覓眼疾手快地隔着衣衫按住心口,嘴唇微動,含在舌尖,細不可聞地念出?一段咒訣,“……有犯我者,自滅其形。”
随着最後一句咒訣落下,指尖下的在弓弦倏地靜止了下來。
殷無?覓松了口氣?,取出?弓弦,謹慎地收入一個小木匣裏。他?從洞窟往外走時,心中疑窦重重。
以那背後之人對昆侖的了解,他?必定在昆侖中安插了不少眼線,可就算再多的眼線又?如何能探知得?到當年薛宥禦使本命法器的咒訣?
本命法器與主人之生息密切相關,便如他?的本命劍一般,人在劍在,人亡劍亡,反之亦然。
如此至關重要,號令本命法器的咒訣除卻本人之外,絕不能為外人知曉,哪怕殷無?覓曾與沈薇親近如斯,也從未将禦使本命劍的咒訣相告。
沈薇亦從未告知……
他?想到此處,思路忽而一斷。是了,從始至終,他?都?從未見過沈薇禦使她的本命法器,從他?們離開昆侖,浪跡人間,再到棄神?谷,即便她被妖魔圍攻,他?也從未見她召喚過本命法器。
直至後來,她剖出?仙元送與他?,她就更加不可能召喚出?本命法器了,昆侖君既知她失去仙元召喚不出?本命法器,回到昆侖後,自然從沒提起過,以至于?殷無?覓竟從未見過她的本命法器。
可昆侖的神?女?又?怎會沒有本命法器。
殷無?覓從地底洞窟出?來時,正好看見山林那一頭飛散到半空的細碎晶粉,映照着朝陽的金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随風飄蕩過來。
他?們的距離如此近了。
殷無?覓皺了皺眉,收斂思緒,握緊袖中的匣子,折過身繼續往阆風山中心地段而去。
那邊廂,沈丹熹也在往神?山力量對撞的中心地靠近,越是往裏走,所見到的景象便越發瘡痍。
山林水澤,仙草靈獸,幾乎都?湮滅在神?山彼此厮殺的力量之下,唯剩下寂滅後的黃沙灰燼随着風聲嗚咽,像極了九幽之獄。
只不過幸而,此處還有陽光。
沈丹熹穿越黃沙,在裂谷之處,看到了兩條盤纏相鬥的巨龍。兩條龍皆大如山岳,頭上生有尖銳雙角,背生雙翼,渾身布滿堅硬的鱗甲,五爪鋒利。
只一條龍為金目,一條龍為赤目。
兩龍飛躍在天?時,不論如何相鬥,龍尾都?未曾脫離地面,尾部的長?髯深入地底。
這兩條龍乃是阆風山分裂的地脈所化,所以兩龍翻騰之間,整個秘境都?跟着地動山搖。
它們相鬥時,任何一條龍遭受的損傷,對應在阆風山中,便是一處坍塌的山岳,一座崩裂的山谷,一片風化成灰的山林。
沈丹熹到達此地時,殷無?覓已經在了。
他?比她先到達這裏一刻鐘,此時已與那條願意臣服于?他?的地脈之龍接頭,他?手扶龍角,身負長?劍,高高立于?雙目赤紅的地龍頭頂。
穿過黃沙煙塵,殷無?覓同樣?看見了沈丹熹,他?嘴唇動了動,聲音被打鬥聲淹沒,看口型是在喚她,“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