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章

第 65 章

殷無覓已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偏偏他這一具身軀受了神女仙元近百年的滋養,遠比他剛從九幽出來時,要堅韌得多。

他死不了, 卻又逃不開無處不在的飛花利刃, 漫天?花瓣之後的那一雙眼無時無刻不在鎖定着他, 将他視作蝼蟻一般肆意踐踏,玩弄。

殷無覓幹脆放棄了掙紮,他躺在地上, 仰望着上方的神女身影, 看?着她眉心一寸寸延伸的心魔印痕, 神女殿下周身聖潔的金光也随着心魔附體,開始轉變為晦暗的魔氣。

親眼見證一朵純淨的霜花落入泥沼, 融化成?污水, 見證明鏡覆塵,神祇堕落, 原來是這麽令人着迷的畫面。

既然無法一同登上高臺,那便一同墜入深淵好了。

殷無覓略微偏過?頭,任嘴裏的血順着臉頰淌下去,他擡起?手, 指尖隔空描摹着她的身影輪廓,低聲笑起?來, 呢喃道?:“我的神女殿下, 不管你這具身軀裏裝着什麽樣的靈魂,都終究因?為我而變得不同了。”

但緊接着, 他的笑聲就被一柄釘入胸膛的玉尺截斷。

殷無覓垂下眼,下意識伸手抓住玉尺, 玉尺呈剔透的青綠色,上面刻有密如蚊蠅般的金色銘文,雕刻着浮花。

如今尺上浮花盛開,一瓣瓣的飄落下來,落在他身上立即便化作一朵朵青色的火焰,透體而入,直接焚燒他的魂魄。

殷無覓再?也笑不出來,他的笑聲全變為了凄厲的慘嚎。

沈丹熹聽着他痛苦的慘叫,卻仍覺得不夠,她擡手自虛空拂過?,一扇青綠色的玉骨扇在她面前徐徐展開。

這一面玉骨扇皆由尺長的玉簡制成?,一共二?十四枚,每一枚玉簡內皆銘刻有一座成?型的陣術,只需靈力催動,便可瞬時發動成?陣,釘入殷無覓體內的那一枚玉尺,便是這扇中的玉簡之一。

沈丹熹以往仙元有損,召喚不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每次只能繁瑣地結印,如今阆風山神力補足了她體內缺失的仙元,這一面沉寂百年的玉骨扇也終于現世。

她伸手拂過?扇面,輕輕挑出一枚玉簡,唇角的笑意殘忍得已不似九天?之神,就連她體內的心魔都自愧弗如。

“我扇中有二?十四座陣術,希望你不要這麽快就死了。”沈丹熹笑道?,屈指輕彈,将那一枚玉簡飛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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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簡飛射至半空,其?上銘文散出,一座新的殺陣将成?。

卻在此時,一個身影忽然破開漫天?飛花,急速遁入,一把抓住了半空中的玉簡。将成?的殺陣被那只手撕裂,靈力呼嘯洩出,将沈瑱的袖袍鼓振起?來,金色的銘文順着玉簡攀爬上他的手臂。

沈瑱天?人五衰加劇,如今神軀上的護身靈力已無法對抗玉簡殺陣,他的整條右臂都在銘文的撕扯下,凍結成?冰。

他輕輕一動,右臂上生出裂紋,随即嘭的一聲,炸裂成?了冰晶。

玉簡随之掉落地上,插入泥土裏。

沈瑱!他果然又插手了!

沈丹熹心中怒火翻湧,眉心的心魔印痕又生長半寸,漆黑的眼珠上開始滲透血色一樣的紅光,她擡手取第三枚玉簡的動作,在看?清沈瑱的容顏時,忽而停住了。

飄散的冰晶霜霧之後,露出的不再?是一個她所?熟悉的沈瑱。

昆侖的神君忽然老了,清俊的面容不在,皮肉下墜,眼角刻下條條皺紋,滿頭青絲化為雪白,就連身形看?上去似乎也不如往日挺拔,他周身的氣勢弱了很多,不再?像一座威不可攀的高山。

曾經那個神聖威儀的昆侖君,此時此刻,竟然像一個凡人一樣蒼老。

被她的玉簡斬斷的一臂,從凍傷的創口處滲出血來,很快便濕透了他半邊衣裳,他這一具神軀連自愈的能力都沒有了。

這樣蒼老的身形映照入沈丹熹怔愣的眼中,壓住了她眼中血色,她難以分?辨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看?到這樣的沈瑱,第一時間?竟覺得害怕。

就像恒久矗立于她生命中的一座巍峨大山,突然在她面前無聲無息地崩塌了。

年幼之時,将她高舉在肩頭,耀武揚威地踏遍天?庭的三十三座天?宮七十二?重寶殿,引百仙注目,連天?帝都笑他猖狂,只為了炫耀她的父君。

年少?時她追逐的那個發着光的偉岸身影,甚至被困九幽時,她所?怨恨的眼瞎目盲的沈瑱。

都被埋在了坍塌的山石之下。

眼前唯剩下這個頭發花白,面容蒼老之人。

心魔感覺到她的心境波動,趁機蠱惑道?:“不會吧,他都那樣對你了,你不會還要心疼他吧?沈瑱逆天?而為,有違天?命,他如今所?受的懲罰都是他應得的。可你做錯了什麽,要因?為他的過?錯,而被囚九幽三萬年,你心疼他天?人五衰,可他又何曾心疼過?你呢?”

“你看?,到了現在,他都還在護着殷無覓,還是選擇站在了你的對立面。”

沈丹熹清醒了片刻的瞳色又複歸渾濁,眼中血色越來越濃。

沈瑱不顧自己斷臂的傷口,他擡頭看?見沈丹熹額上的心魔印,眼神沉痛,高聲道?:“微微,抵禦心魔的咒術,父君曾教過?你!”

“父君哈哈哈哈,你算什麽父君。”沈丹熹大笑道?,額上的心魔印痕已如血一般濃豔,她整個人都被心魔控制了,冷漠地看?着眼前這個蒼老的昆侖君,擡手一掌,拍出數枚玉簡。

玉簡飛掠而去,将沈瑱合圍在中間?,靈線在半空交織成?陣,一重一重地落下。

沈瑱從袖中抖出一柄傘來,将殷無覓罩入傘面保護之下,他則單手持劍,迎着上方落下的玉簡而去。

阆風祭臺。

昆侖君入山之後,越來越多的神官開始察覺到鎮山令的異狀,鎮山令中彌漫而出的黑氣已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阆風山中的靈氣開始極快地潰散,取而代之的,是從內滋生而出的,不該出現在昆神域中的魔息。

“魔氣,怎麽可能,阆風山令剛剛重新認主,便滋生魔息,難不成?是神女堕、堕……”

那一名神官的話未說完,便被人斥道?:“怎麽可能,神女是昆侖山最精純的山水之精所?孕,誰都可能堕魔,但殿下絕無可能!”

“可鎮山令中的确是在認主神女之後生出了魔息。”

“阆風山中定是發生了什麽變故。”

昆侖君不在,衆人的目光便都投向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兩位山主對望一眼,點了一批人準備入山查探究竟。

就在他們動身之時,阆風山巅的鎮山令忽而一震,往下沉入了山體中,平地而起?的山霧将阆風山掩入其?下,祭臺也在山霧中消散。

阆風山封山,無有山主之令,外人不得進?入。

試圖入山的玄圃山主等人都被禁令擋下,唯有一只本來就生在阆風山的普通小?鳥穿越了彌漫的山霧,入了山中。

阆風山中密林,被濃霧一遮,光線變得極為昏暗,幾乎像是入夜,山中飛禽走獸蟄伏不出,但濃霧深處卻并不安靜,時不時有兇戾的獸吼聲從山林中傳蕩出來。

山中靈氣流散,魔息滋生,誕生于阆風山中的靈獸也受到魔息影響,發生了變化。

漆飲光很快發現,就連長尾山雀都被林中滋生的魔息影響了。

這只小?雀變得十分?暴躁,且不知天?高地厚,看?見林中暗霧裏亮起?的一雙血紅獸眼,它竟渾身羽毛一抖,戰意十足地沖上去,覺得自己的能一口啄爆對方的眼球,将它踩在腳丫子下。

這膨脹的自信和殺戮欲望,讓這只小?雀完全忘記了,它整個身子比起?來,都不如那一雙眼球大。

在長尾山雀“兇神惡煞”地飛撲過?去,即将為那暴走的靈獸塞牙縫之前,它背上的翎羽紋亮起?。

漆飲光強硬地接管過?長尾山雀的鳥身,在靈獸狂嘯的聲浪中,拼命扇動翅膀,連滾帶爬地從靈獸尖銳的牙縫中逃出。

山中暴走的靈獸一只接着一只,摧山斷樹,山中劇烈的動靜可以被封山令封鎖在阆風山中,但封山令卻封不住越來越濃厚的魔息。

漆飲光躲過?重重險阻找到沈丹熹時,看?見的便是從天?到地密集排布的法陣,山雀黑豆大的眼珠都被法陣的光芒照亮。

雖時隔百年,但漆飲光一眼便看?出每一座法陣中心懸空豎立的玉簡,“映千春。”

映千春,沈丹熹的本命法器,他猶記得神女殿下每煉出一枚玉簡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但現在,神女殿下被心魔所?控,她周身衣袂翻飛,裙擺上濺着鮮血,額上的心魔印紋已經往眉宇兩邊擴散,周身魔氣彌漫,透出殺戮和暴戾之氣,已然入魔。

漆飲光幾乎是下意識地扇動翅膀往她飛去,可他還沒有靠近沈丹熹,一枚玉簡倏地射來,交織成?一張蛛網兜頭将它捕獲。

長尾山雀被囚入網中,牢牢地黏在網上,沈丹熹偏眸朝它看?了一眼,又渾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将注意力繼續投入到沈瑱身上。

比起?昆侖君來說,這只山雀實在不值一提。

映千春中的玉簡會因?它而動,只是因?為玉簡中銘文捕獲到了它身上屬于漆飲光的妖氣,自行催動,這一枚玉簡是沈丹熹專為漆飲光而煉制,是一張捕鳥網。

小?時候的孔雀實在是一個桀骜難馴、令人頭疼的存在,時不時便想要逃離昆侖,為了捕捉它,沈丹熹沒少?費心思,甚至在二?十四簡中,專為它而煉制了一枚玉簡。

山雀在網中掙紮了一陣,忽而安靜下來,漆飲光揚起?山雀細小?的腳,抓住交織的靈線,細細感受了片刻,他擡起?頭來,透過?山雀的眼,再?一次看?向被魔氣包裹的身影。

沈丹熹身上魔氣濃重,可這張來自于她本命法器的網上卻幹淨得沒有染上絲毫魔氣,絲縷魔氣彌漫在網線周圍,并不是從網上滋生而出的。

她真的入魔了嗎?

沈丹熹不在意那只山雀,心魔也沒有将一只普通山雀放在眼裏,她被戾氣凝結的瞳孔,冷漠望着在重重法陣之下掙紮的人。

昆侖神女的本事都是昆侖君和四水女神一手教導的,映千春中的大半法陣,自然也都經過?沈瑱的手,不過?成?陣之後,沈丹熹對法陣的調整,沈瑱便無法知道?了。

即便清楚玉簡中的每一個法陣,沈瑱現在衰竭的神力也難以對抗,映千春中有一半的法陣都被破除了,但剩下那一半的法陣已足夠困住他。

沈瑱提着折斷的半截長劍,鮮血順着劍刃滴落,“沈丹熹,阆風山的生靈信任你,選擇了你,将阆風山的神力送與?你,你卻要将它們帶入萬劫不複之地嗎?”

沈丹熹歪了歪頭,“難道?父君還是覺得,将阆風山令交給殷無覓比較好嗎?”

“不,阆風山選擇的是你,是昆侖的神女。”沈瑱話音裏帶上了祈求,“微微,昆侖的神女絕不能堕魔。”

阆風山的封山之令不是沈丹熹下的,而是昆侖之主沈瑱,即便他昏聩至此,他也明白,神女堕魔會對昆侖造成?多大的動蕩。

只可惜現在的沈丹熹被心魔掌控,早就聽不進?他的勸言了。

不如說,沈瑱的勸言只會讓她越堕越深,徹底被心魔吞噬。

沈瑱想要護着殷無覓,沈丹熹便偏偏要殺他,她摧毀了沈瑱罩在殷無覓頭頂的保護傘,一道?又一道?的陣術砸過?去,地面被砸出了一個大坑,殷無覓陷在坑裏,幾乎已看?不出人形。

反派不是死不了麽?她碾碎他的身骨,業火焚燒他的魂魄,看?他還能再?如何活過?來?

這一次,沈瑱沒有再?出手保護他,他看?過?了照魂鏡,知道?她心中怨氣的症結所?在,可笑的是,他以前還以為她心裏的怨氣,是因?為殷無覓。

現在看?來,沈丹熹或許是恨殷無覓的,但她心中更恨的人,應該是他,是他這個無能的父君。

沈瑱看?了一眼沈丹熹眉心蔓延的心魔印,又看?了看?阆風山中越來越濃厚的魔息,如今他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神和身都開始加劇衰敗,本也再?活不了多久,如果他的死能化解她心中怨恨,他也算死得其?所?。

被困在網上的山雀忽然震了震,它仰頭望向半空中剩下的六枚玉簡結合而成?的大陣,這陣中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戾氣,将天?地都染上了一片肅殺之氣。

這一張囚住山雀的網,在這個時候,反倒成?了保護它的存在。

但那大陣壓下的中心,昆侖君垂下手中劍,佝偻下背脊,竟完全沒有了抵抗的意志。

漆飲光知道?沈丹熹絕不會收手,不論她入沒入魔,他用力地拍打翅膀,山雀背上的翎羽紋亮得像是要燃燒起?來,妖力加持在聲音中,送入沈瑱耳中:“昆侖君,殿下不能背上弑父殺親之罪!”

沈瑱似乎偏頭朝他看?來了一眼,漆飲光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大陣的光芒将周圍都遮掩進?一片白光中,呼嘯的罡風席卷向四面八方。

山雀挂在這一張捕鳥網上,搖晃得天?翻地覆,脆弱的鳥身終于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昆侖君隕落,群山哀鳴,阆風山中亦響起?了嗚嗚哀泣。

沈丹熹側耳聽着拂來耳邊的風中所?夾着的哀泣,片刻後,确認了昆侖君的死訊,神情流露出些許哀傷。

“她”來回望了一眼四周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廢墟,喊道?:“伏鳴,你還沒死吧?”

好半晌後,從一片血泊的泥坑底下,翻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從他髒污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出殷無覓的輪廓,但那張狂的神情卻和殷無覓完全不一樣。

他偏頭啐出一口血,陰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為了護住這具身軀,隕了一條命。”

心魔擡手指了指心口,無奈道?:“她的殺念太重,我也阻止不了。”

伏鳴并未與?“她”計較丢失的這一條命,他現在更關心另一件事,是釋放出他的本體,而不是靠着殘魂躲藏在這麽一個廢物的身體裏。

“現在沈瑱已死,姒瑛生死不明,昆侖神女被心魔附體,這座昆侖再?也壓不住九幽了。”伏鳴一寸寸修複身體裏的斷骨,站起?身來,臉上現出極端的狂喜,“折斷那一柄劍,打開九幽!”

“打開九幽?”沈丹熹呢喃道?,“原來這就是你們的目的?”

心魔悚然一驚,“你沒有被我控制?”

沈丹熹眨了下眼,眉心的心魔印痕開始一寸寸的萎縮回去,當初心魔印痕在她額心蔓延得很快,現在萎縮得更快。

她唇角微翹,疑惑道?:“你又不是我的心魔,又如何控制我?”

伏鳴聞言,不由往後退了一步,這一刻就連九幽的魔神都心生寒意,震驚道?:“你既然是清醒的,卻還是親手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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