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
第 75 章
他的眼神陌生極了, 眼瞳中帶着冰冷的審視,完全沒有認出她來。
沈薇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穿入這個世?界百年,她每日裏對着鏡子裏那張屬于昆侖神女的面容, 漸漸地便也忘記了自己曾經的模樣, 所以?, 哪怕他們後來有過無數次親密至極的神魂交融,殷無覓也不曾見到過她最真實的樣子。
現在,她恢複了自己的本來樣貌, 他認不出她了。
“九幽竟然會有凡人的魂魄。”伏鳴借着殷無覓的嘴說道, 殷紅的舌尖從唇瓣上掃過, 顯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情。
沈薇在他這種垂涎的目光下,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顫聲說道:“殷無覓, 是、是我……我是薇薇……”
“薇薇?”殷無覓扼制住身體裏?伏鳴的躁動,疑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她的臉上, 一寸一寸地掃過這一張陌生的面容。
他從眼前這副魂魄上确實能感覺到一些莫名?的熟悉, 尤其是她這一副帶淚的神情。
殷無覓蹲下身,更近距離地靠近她,低聲道:“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實在差得太多了, 她的臉型圓潤,眉眼也柔和?, 一雙杏子眼怯生生地看向他時, 無辜得像是阆風山林間的小鹿。
他們曾經無數次地神魂相交,他見過她魂魄的模樣, 這副眉眼不該是這樣的,她該和?沈丹熹有着一樣纖長的眉, 長而微挑的眼型,垂眸看人時,冷得像是天上的寒月。
殷無覓現在看着她,腦海裏?想?到的,卻是沈丹熹的那張臉。
想?象着那張每次見到他都?端着一副高傲神情的面容,像這樣含着淚,帶着這樣楚楚可憐的神情看着他。
想?象着那雙狹長鳳眸裏?的清冷和?高傲,都?因為他而徹底破碎。
讓高高在上的天上月變成只受自己掌控的水中影,他只是想?象一下,心中便産生了難以?抑制的快慰。
沈薇從他意味不明的神情中,實在看不出他的情緒,澀聲道:“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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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無覓的目光重新凝在她臉上,好半晌後,伸出指尖輕輕描摹她面頰的輪廓,露出一點久別重逢的笑意,說道:“你本來的樣子也很好,更加好,薇薇,我好想?你。”
殷無覓聽到心底的一聲冷笑,來自于伏鳴,在心內對他冷嘲熱諷道:“殷無覓,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呢,你想?念的分明是昆侖神女的那張臉,你想?要的是看着那張臉在你身下哭泣求饒……”
他窺探到了他心中真實的想?法?。
殷無覓臉上溫柔的笑意未散,眼神卻一瞬間沉冷得吓人,忍無可忍地打斷心中的聲音,“閉嘴!”
他毫無預兆的怒吼将沈薇吓了一跳,殷無覓看到她驚惶的樣子,連忙收斂外露的情緒,環過手?臂,如同對待這世?間最脆弱的珍寶,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魂魄攬入懷中,“薇薇,別怕我,我不是對你說的。”
沈薇埋首他的懷裏?,便再?看不見他的神情,她心中千頭萬緒,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仔細關注他的情緒,她只想?要探聽到更多他母親的事跡,想?知?道這一切的真相究竟如何。
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被系統給騙了。
沈薇安靜地倚在殷無覓懷裏?,與他溫存片刻,試探地問道:“你剛剛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那樣傷害自己?”
“你都?看見了啊,那想?來也聽見了我和?他的對話。”殷無覓低垂下眸,目光自上而下,只能看到她不斷顫動的睫毛,“那麽,薇薇,你也和?我母親一樣,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領着任務來攻略我的麽?”
沈薇愕然地睜大眼睛,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殷無覓笑了下,輕輕将她扶起來一些,看着她的眼睛,問道:“我的母親從始至終都?未愛上她攻略的對象,她到死也只想?着回?家,薇薇,你也是麽?”
戮神臺上靜默得只剩下骨灰飄落的簌簌聲,那一柄大劍的光芒璀璨生輝,劍身中部?一段毫不起眼的劍紋劇烈地起伏。
沈瑱與姒瑛相識于微末,同時被上一任昆侖山君和?水神收入座下,成為弟子,二人相伴萬年,一同修煉,後一同繼承師位,受昆侖山水所封,成為昆侖的山君和?水神。
昆侖山水不可分離,他們自然而然結為道侶,從一開始便不是因為情動而結合。
在凡間歷劫的一生于沈瑱而言,短暫得如同流光一瞬,可就是在這流光一瞬息間,讓他經歷了刻骨銘心的情起情湧。
讓他即便回?歸了神位,這一瞬息落入他漫長的神生長河中,依然獨特?得如長河裏?的珍珠,明亮得令他無法?忽視,無法?遺忘。
可他的情動,原來都?是別有用心的安排,阿嬈,從未愛過他。
他對不起昆侖,也對不起姒瑛,他的餘生都?将活在這樣的悔恨中,永無止盡,或許這才是天道對他最終的懲罰。
……
昆侖正值中夜,滿天星鬥如碗倒扣在昆侖之上,晟雲臺位于昆侖至高處,站在此處,上可攀星辰,下可概覽昆侖全景。
姒瑛已很久沒有看過昆侖全景了。
當初她與沈瑱一同受封山君水神之時,昆侖是何等遼闊繁盛,卻沒想?到如今竟寥落至此,她望着昆侖墟外大片晦暗的土地,耳邊似乎都?能回?響起掩埋于死地之中的生靈最後的哭泣。
“沈瑱,你我終究負了當初許下的誓約,沒能守護好這一片土地。”姒瑛輕聲嘆息。
在她目光所望的盡頭,是昆侖墟外的一片桃花林,桃花綿延百裏?,從一山開至另一山,在周圍大片晦暗的死地之中,繁盛得異乎尋常。
此時,沈丹熹便在那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樹環繞的中間,矗立有一座四角亭,亭子四角挂着數盞明燈,不盡木的火光将周圍照得一片亮堂。
沈丹熹坐在四角亭中,桌角上放着一盞琉璃燈,但那琉璃燈中卻無火光,只剩內裏?一個空蕩蕩的燈盞,裏?面的雀火早已熄滅。
琉璃燈下壓着一疊有關昆侖墟外枯竭之地的勘察資料,桌案上則鋪開了數十幅的山水畫卷。
沈瑱當初為遮掩昆侖地脈衰竭一事,下令将山水枯竭的地界封印。
昆侖墟外的枯竭之地被大大小小的結界緊鎖在內部?,外面則鋪設了大片的丹青畫卷,以?丹青之術造就一座座幾可亂真的畫境,将枯敗的山水遮掩在畫境底下。
為阻擋外人進入其中,發現真相,這些畫境一座連接一座,一境套着一境,境中群山巍峨,仙霧飄飄,靈水濤濤,地勢極其複雜,就算有人誤入,也會迷失在山水霧霭之中。
以?至于百年來,都?無人發現這些仙山靈水并非真實,而是丹青筆墨所畫。
若不是有畫境崩塌,露出了底下枯竭的山水,死氣?蔓延出來,恐怕還無人能發現真相。就連沈丹熹曾經從這些地界上空飛過時,也不曾發現端倪。
現下這一片桃花林,便是其中一座尚還留存着的畫境。
那一日,九幽重新被封,伏鳴和?殷無覓都?被壓入九幽,但薛宥卻趁亂逃脫了,沈丹熹下令徹查昆侖上下,揪出許多忠誠于薛宥的神官,順藤摸瓜追蹤到昆侖墟外的死地來。
在一片被遮掩在畫境底下的死地之中,發現了一座存在許久的傳送法?陣。
昆侖墟外這大片的死地之中還不知?隐藏了什麽,若不仔細清查一番,實在是個隐患,沈丹熹這才領了人,親自坐鎮,着人清查全部?死地。
夜風從桃林中卷過,拂落的花瓣如粉霧霞雲,一片桃花瓣落到指尖,沈丹熹凝神于畫卷中的眼眸輕輕眨了眨,順着花瓣飄來的方?向偏頭看去?。
花雨飛散的背後,露出一道颀長的身影。
沈丹熹放下畫卷,站起身來,走到亭欄處,對那樹下的人影說道:“我還以?為你回?羽山了。”
“我若是回?去?了,殿下會來找我麽?”漆飲光從花雨中走出來,面容逐漸清晰。
躲藏起來的這幾日裏?,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麽,那一頭雪白的發色重又恢複烏黑亮澤,長發高束發冠,發絲間垂着五色絲縧編織的細辮,眉眼瞧着也比往日更加粗硬和?深濃。
他穿了一身绛色紅衣,衣上繡金紋,腰間綴珠玉,又成了一只自信滿滿的花孔雀。
沈丹熹略微側身,露出身後桌案上成堆的畫卷和?文書,說道:“我原本是想?去?找你的。”
但昆侖事多,尚未安定,她分丨身乏術。
漆飲光被她一句話哄得翹起嘴角,步入亭中來,走進來才看到桌案一角上擺放的琉璃燈,他動作頓了一頓,随即又刻意放松了身體,若無其事道:“殿下這裏?有這麽多燃燒不盡的火,還留着這麽一盞滅了的燈做什麽?”
沈丹熹從桌上拎起琉璃燈,盯着他道:“你是希望我把?它扔了?”
漆飲光抿唇,不吭聲了。
沈丹熹暗自失笑,她一直覺得他變了許多,但現在看來,這只鳥分明還跟小時候一樣嘴硬。沈丹熹揚眉,故意道:“好吧,你如果真希望我把?它扔掉,那我聽你的就是。”
眼見她真的揚手?想?将琉璃燈扔出去?,漆飲光慌忙擡手?一把?握住燈柄這一頭,急道:“不要扔。”
沈丹熹本就是試他一下,沒想?真的扔,她看一眼他緊緊抓在燈柄上的手?指,問道:“雀火是你的魂火,你曾說過你的魂魄不滅,雀火便不會滅,現在它滅了,是因為我用了你的涅槃火麽?那你的魂會怎麽樣,會因此受到損傷麽?你的五色神光消散,也是這個原因?”
漆飲光被她一連串問題問得有些發懵,在她一瞬不離地注視下,反而笑起來。
沈丹熹皺眉,“笑什麽?回?答我。”這些問題已經在她心裏?盤桓許久了,只是漆飲光一直躲着她,讓她無從詢問。
漆飲光斂了笑,但眼中的笑意始終未散,老實回?道:“差不多吧,不論是雀火還是五色神光其實都?來源于涅槃火,涅槃火滅,它們自然而又跟着散了,不過殿下不用擔心,我的魂魄并沒有受到損傷,這一簇火沒了,我再?煉出一簇來就是了。”
沈丹熹懷疑道:“你們鳳族的涅槃火這般好煉麽?”
漆飲光默了默,笑道:“為了我的羽毛能早日恢複往日光華,我也會竭盡全力再?煉出一簇來的。”
沈丹熹沒再?繼續追問,姑且信了他說的話,涅槃火已經用了,就算她不信,現在也無法?再?找出一簇來還給他,往後還有時間,她會想?出辦法?來的。
漆飲光松開雀燈,一只小鳥從他袖中探頭探腦地飛出來,跳到桌上畫卷,對着卷上畫着的一株紅通通的山棘子樹啄食。
這畫上的果子太真,竟真叫它的鳥喙紮入畫卷中,叼出一顆紅彤彤的山棘子來。
山雀喜滋滋地拍動翅膀,仰頭想?往肚裏?咽時,那果子忽然在它鳥喙上化成了一滴鮮紅的墨汁流了下來。
山雀不死心地又啄了幾顆出來,無一例外全都?沒能吃進肚裏?。
漆飲光見不得它這麽一副丢人的樣子,從袖裏?掏出一個錦囊,倒了一把?瓜子仁撒到它腳下,山雀這才放棄了那畫卷中的山棘子,轉而叨起糕點來。
兩人坐回?桌邊,漆飲光低頭仔細查看桌上鋪開的畫卷,說道:“好逼真的丹青法?卷。”
在他查看畫卷的時候,沈丹熹便也仔細地打量着他的臉,心中揣摩這只孔雀出來見自己這一面需得耗費多少?染料?他的眉是他自己染的,還是旁人幫他染的?
這手?藝實在堪憂。
沈丹熹應道:“沈瑱親筆所畫,親手?所制的法?卷,鋪設在這裏?百年都?無人察覺異常,自然逼真。”
漆飲光被她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轉頭看向亭子外面的桃花林,繼續道:“這麽說來,這座桃花林也是丹青所畫?”
“嗯。”沈丹熹撚了一片桃花,在指尖輕輕一搓,桃花瓣內的法?卷靈氣?被揉散,粉嫩的桃花随即便化作墨汁,将她指尖都?染作粉色,“我從畫卷中拆解出了法?陣,改制了幾個銘文,使丹青之術可以?用作活物之上。”
漆飲光愣了下,意識到這話中的含義,詫異地轉過頭來,“殿下的意思……”
他話未說完,便見沈丹熹從袖中取出一卷新的畫卷展開,畫上只畫着一只五彩的小鳥。
沈丹熹擡袖取來桌角的細毫筆,筆尖上帶着一點靈氣?充盈的金墨,輕輕點在畫中五色鳥上,她懸腕提筆之時,那畫中五色鳥便随着她筆尖金墨從畫紙上脫離。
“小鳥,過來。”沈丹熹喚道。
漆飲光下意識傾身,餘光掃見一旁的長尾山雀一蹦一跳地跑來沈丹熹手?邊,他才意識到她喚的不是自己。
沈丹熹提起細毫筆,在長尾山雀的背上輕輕一點。
細毫筆尖下綴着的五色丹青便如彩煙一樣貼附上長尾山雀身上,長尾山雀雪白的胸脯被染上一層桃花般的粉色,頭頂赤紅如火,黑色的翅羽也透出一種五彩斑斓的流光,它的尾羽往外延伸,長出了一簇纖長而濃豔的藍色尾羽。
這一只黑白色的小鳥,眨眼間變作了一只濃妝豔抹的五色鳥。
長尾山雀被自身的變化吓了一跳,啾啾叫着要往漆飲光袖子裏?鑽,被他用指尖按住。
漆飲光捧着長尾山雀,捏開它的翅膀,仔仔細細地将它翻來覆去?看了個遍。
沈丹熹托腮看着他,說道:“雖然我覺得你本來的樣子便很好,但你若是實在不喜,你想?要什麽樣子,我都?可以?專門?為你畫出來,應該比你自己染的……”她頓了下,一言難盡道,“這個樣子,要自然許多。”
長尾山雀掙脫了漆飲光的手?心,撲騰翅膀飛進桌案一角的茶碗裏?,在茶湯裏?打了個滾,也沒有将身上的五彩洗掉半分。
它跳出茶碗,抖掉一身茶水,振翅從亭子裏?飛走了。
漆飲光光聽到她說“專門?為你”四個字了,想?也沒想?地點頭答應,“好,那便有勞殿下了。”
兩人正說着話,一名?侍衛從桃花林中飛奔出來,急聲禀報道:“殿下,曲霧大人在桃花林中發現一處古怪的瀑布,有可能便是這座畫境的陣眼。”
沈丹熹立即收了與漆飲光閑談的心情,起身随同那侍衛的指引往桃花林深處走入。
桃花林深處有一座高低錯落約摸三丈的瀑布,尚離着有一段距離便能聽見嘩啦的水聲,瀑布擊打在下方?大石上,濺起彌漫的水霧。
水霧彌漫之中還有一處深潭,水面上鋪滿了厚厚一層桃花瓣,随着瀑布的沖擊不斷搖蕩。
曲霧一行人站在瀑布外,都?遠遠地避開了瀑布飛濺的水霧。
沈丹熹走過來,視線掃視一圈,“還有三人呢?”
曲霧搖了搖頭,仔細回?禀了他們來到這處瀑布之後發生的事,“我們查來此地,看到這處瀑布,便想?要靠近細看,只是沒想?到一走進瀑布的水霧中,人就會飛快被水霧吞噬,不見的三人就是先後在水霧裏?消失的。”
沈丹熹破解過好幾座畫境的法?陣了,她左右看了看,對身旁之人道:“漆少?主,借你的鳥食一用。”
“瓜子仁麽?”漆飲光說着,聽話地從袖中取出裝鳥食的錦囊,放入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倒了一把?瓜子仁出來,用力一擲,灑入瀑布濺起的水霧中,與此同時一個延時的法?陣也随着那一把?灑出的瓜子仁成型。
時間在那一小片法?陣的籠罩下變得極其緩慢,就連飛濺入陣光中的水霧都?懸滞在半空,讓人能清晰地看到一粒粒細小的水珠。
彌補的水珠與瓜子仁相撞,其中有一部?分水珠在相撞的那一瞬間,清透的水珠霎時轉濃,化為一滴墨汁包裹住瓜子仁,瓜子仁穿過墨汁,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粉色的桃花瓣從半空飄下,落入水潭之中。
這一處桃花林遍地都?是飛落的桃花瓣,人被墨汁擊中,化作桃花飛散,豈不就如同消失了一般麽?
“看來陣眼确實在這座瀑布之中了。”沈丹熹說道,擡腳便要往瀑布裏?走。
延時法?陣的光芒往外擴開,将整個瀑布都?籠罩進了法?陣當中,飛落的水簾在法?陣之下,變得柔和?起來,但飛濺到半空懸滞的水珠依然密密匝匝,幾乎找不到可以?穿行入內的途徑。
沈丹熹身形化作一道蜿蜒的流光,如蛇一樣從半空密集的水珠間隙中穿過。
漆飲光将自己縮成了一只指尖大小的蜂鳥,跟着入內。
曲霧留在瀑布外把?守着陣眼入口,點了一批昆侖侍衛随同神女殿下入陣眼,這畢竟是昆侖君親手?布置的畫境,就算有殿下布置的延時法?陣相助,想?要躲開密布的水珠亦不是容易的事。
又有幾人不甚沾染到水珠,立即便被水墨化作了桃花,走得最深入的一人也沒能越過那一道瀑布水簾。
沈丹熹穿過瀑布,落到瀑布後方?狹窄的山洞口,山洞內懸着一張空白的畫卷,正是這一座桃林畫境的法?卷卷軸。
她聽到後方?嗡嗡細鳴,回?過頭來,便見一丁點兒大的小鳥沿着她的路線飛入。
延時法?陣撐了這麽許久,恰在這一刻崩解,法?陣崩解之後,被延遲的時間會以?更快的速度流逝,漆飲光在瀑布之水嘩啦落下時,往裏?疾沖,沈丹熹亦下意識回?手?接了他一下。
她屬實沒料到這只鳥有一身的牛勁兒。
沈丹熹被撞得往後倒退兩步,直接跌出了畫境中的山洞。
漆飲光從撞上她時,便極快地變回?了人身,跌下時抱着她的腰硬生生轉了一圈,想?讓自己墊在下方?。
然而在落地之前,他們先被吸入了一團漩渦當中,在跌入漩渦的一剎那,漆飲光瞪大眼睛,看着神女殿下的身形極速地縮小,嘭地一聲,變成了一只青色的蛤丨蟆。
他驚愕地喊道:“殿下?”
可話音出口之後,卻變成了一聲響亮的“呱”。
沈丹熹和?他一樣手?忙腳亂,四肢在半空胡亂踢蹬,兩只蛤丨蟆齊齊滾落地上,沈丹熹體型較大,差點別把?漆飲光砸死。
沈丹熹連忙移開幾步,讓他能從自己肚子底下爬出來,漆飲光擡起前爪看了看,震驚道:“這是怎麽回?事?”
但他的話音出口,全變成了一連串的蛤丨蟆叫。
幸而沈丹熹和?他變為了同一個物種,能聽懂他的叫聲,她扭了扭頭打量四周,他們跌出畫境之後,不知?被吸入了什麽地方?。
這地方?看上去?是一座廢棄的破廟,廟宇坍塌了大半,到處長滿了雜草,橫梁斜在地上,垂挂着破爛的紅布。
現下是落日時分,烏雲籠罩頭頂,天光正一點點黯淡下來。
廟堂中間的神龛上發出一聲巨大的響動,一個女子被按在歪斜的供桌上,随後一個男人壓在了她身上。
“王爺,你醒醒,你冷靜一點!”那女子受驚的聲音傳來,不停地掙紮,想?要推開他。
漆飲光和?沈丹熹兩只蛤丨蟆蹲在一根折斷的廟柱下的草叢中,從他們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男子偉岸的背影,以?及他一身深墨色的華服。
男子的動作粗暴至極,呼吸聲極其沉重,顯然已經失了理智,他用力按着掙紮的女人,将腐朽的供桌壓得整個坍塌下去?,兩人一同滾落至地上。
漆飲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什麽,立即轉過來看向沈丹熹,他動了動唇,張嘴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成了一聲蛤丨蟆叫。
漆飲光:“……”
沈丹熹似已預料到他想?說什麽,挪動這個還不太适應的身子朝他靠近兩步,用神識傳音道:“這不是真實的場景,我們被吸入了某人的記憶渦裏?。”
她擡起前肢指了指神龛前的兩人,“相必是他們其中一人的記憶,我們掉進別人的記憶裏?,就只能依附在這記憶裏?原就有的活物之上,看這廟裏?荒蕪破敗,也就只有些蛇蟲鼠蟻了。”
沈丹熹已經認出了廟堂中間滾在一起的兩人,她曾經在殷長霄的記憶裏?見到過他們,一個是大榮那位三皇子厲廷瀾,另一位便是攻略了沈瑱的阿嬈。
厲廷瀾的狀态顯然不對勁,他滿臉通紅,脖頸上青筋嶙峋,雙眼因噴薄的欲丨望而通紅,看上去?不像是個人,更像是一只發丨情的野獸。
但這只發丨情的野獸,最終卻阿嬈的哭聲清醒了一瞬,他擡起手?,用力地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上,鮮血順着嘴角滴滴答答落下,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過來,從她身上翻身側躺到一旁。
喘着粗重的氣?息說道:“阿嬈,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朗克舒,我這麽久沒回?去?,他定會察覺不對,會沿途尋過來。”
阿嬈拉攏淩亂的衣襟,撲過去?按住他流血的手?腕,“我走了那你怎麽辦?”
随着她的再?次靠近,厲廷瀾額角的青筋突得更厲害了,伸手?推開她道:“別靠近我!你看到了,本王中了蠱毒,只會傷害你。”
他扯下腰間令牌丢到地上,“若是找不到尋來的侍衛,你便找一家農戶,給點銀子請他們收留一夜。”
他用力甩了下頭,竭力維持清醒,提醒道:“阿嬈,記住了,要找有婦人女眷的人家,快走,別和?我待在一起。”
阿嬈猶豫片刻,最終撿起地上令牌跑出了破廟,她離開不久,頭頂轟隆一聲雷鳴,大雨傾盆而下。厲廷瀾毒發得厲害,得不到纾丨解,渾身的血管快要爆開,從皮膚底下滲出血來。
他艱難地爬到歪倒地的神龛背後,躲進神龛後的陰影裏?。
沈丹熹沒有去?看神龛下的厲廷瀾,她轉頭若有所思地看着神廟的破門?,果然沒過多久,雨中再?次出現了那一道苗條的身影。
阿嬈被雨淋得渾身濕透,重新踏入廟中,依着地上的痕跡朝神龛後找去?。
她剛越過一道斷木,就被一道黑影撲上來按到地上,匕首的冷光一閃而沒,天色更暗了,厲廷瀾聽到她吃痛的驚呼聲,認出她來,手?中匕首及時偏移開,沒有傷到她。
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沉重,厲廷瀾沒問她為什麽回?來,只道:“你知?不知?道你回?來會發生什麽?”
阿嬈猶豫片刻,擡頭湊近他道:“可我做不到丢下你一個人不管。”
後面所發生的事可想?而知?,暴雨籠罩了這一方?狹小的天地,廟內廟外的雨聲一樣大。
沈丹熹和?漆飲光頭頂上方?便是一個破開的大洞,傾盆的大雨砸落到身上,并沒有實感,這一切的确只是一段過往的影像。
那些聲響被遮掩在暴雨的嘩嘩聲中,并不明顯,但漆飲光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他幾次想?要擡手?去?捂沈丹熹的耳朵,擡手?之時看到自己粗短的蛙掌,又只能收手?。
這樣做實在有點太刻意,殿下若是不想?,她定會自行摒除這些雜音。
漆飲光兀自坐立難安,好半晌後,終于忍無可忍神識傳音問道:“殿下,我們……難道要聽完麽?”
沈丹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才發現那一邊的聲響已經越來越大,就連暴雨聲音都?遮掩不住了。
“想?要出去?,得找到這個記憶渦的裂隙。”沈丹熹回?道,仰頭打量四周,從連綴成珠的雨簾中捕捉到一道蛛網似的裂隙閃過,“是那裏?!”
沈丹熹扭頭猛地将漆飲光撞入裂隙中,她也跟着蹦入。
裂隙被他們二人撕裂得更大,将這一團記憶旋渦驚散,雨聲逐漸消失,廟宇和?夾雜在雨聲中的聲響也随之消散。
出來的第一刻,漆飲光便立即低頭打量了一眼自己,确認恢複人身後,松了口氣?,回?身接住從潰散的記憶旋渦中跌出來的沈丹熹。
記憶殘景散去?,周圍露出一片枯敗的土地,地面遍布着交錯的幹裂溝壑,放眼望去?,所見之處黑沉沉的一片,早已沒有了半株靈植,只剩下枯死的桃木枝杈躺在地上。
枯枝之間殘留着許多死去?的禽獸屍骸,不祥的死氣?盤桓在地面上,讓人一踏入此地便忍不住掩住鼻息。
這一片地界才是遮掩在虛構的畫境之下的真正的昆侖山水,已死的昆侖山水。
厲廷瀾的記憶殘景怎麽會出現在昆侖的死地內?
光看殷長霄的那一段記憶,沈丹熹本以?為那個阿嬈是被厲廷瀾強迫成親的,現在看來倒不是這樣的,她似乎不僅攻略了沈瑱在人間的歷劫之身,還攻略了本應由他輔佐繼位的帝星,然後導致了他們二人反目成仇。
“那一個女子,和?契心石裏?一世?中那個山魈娘娘很像。”漆飲光說道,尋了個話題化解他們中間窒息一般的沉默,“難道現實當中,她沒有死在雷劫裏??”
沈丹熹擡步往前走,“山魈的确隕滅在了劫雷下,這個阿嬈只是占了山魈身軀,就像沈薇占了我的身軀一樣,來達成他們想?要的目的。”
沈丹熹在涅槃火中時,他們曾神識相貼,漆飲光分享了一些她的記憶,是以?知?道沈薇的來歷,她只這麽一說,他便也懂了這個阿嬈的來歷。
“天外之天。”漆飲光呢喃道,“殿下會想?看一看另一片天地嗎?”
沈丹熹偏頭看他,“你想?麽?”
漆飲光搖頭,“如果看另一片天地的代價,是天塌地陷,毀了這個人間,毀了昆侖,我不願。”
沈丹熹眸光動了動,恰在這時,死氣?沉沉的枯竭之地中突兀地出現了一座宏偉的王府大宅,她一把?拉住漆飲光,站在原地不動,任由這一片記憶旋渦在身周鋪開。
這一回?他們進入記憶渦的時候有了準備,化身成了這記憶當中的兩名?侍衛。
記憶殘景中又是一個入夜時分,王府下人舉着燭火一一将廊下燈籠點亮,宅院的主人看上去?剛剛沐浴完,身上帶着潮潤的水汽,只披着一件睡袍,衣襟大敞地坐在軟榻上。
他陰沉着表情,身上的皮膚發紅,脖頸上青筋浮突,看上去?和?上次一樣,蠱毒又将發作。
沈丹熹和?漆飲光候立在門?外,見一行侍衛快步從外進來,中間夾着三個打扮妖嬈的女子,進來後拱手?行禮,說道:“王爺,這三個姑娘是憐春閣的頭牌,聽說是最會伺候人的,屬下已先讓醫師檢查過,都?是幹淨的。”
厲廷瀾擺了下手?,侍衛們利落退下,阖上房門?,将那三位煙花女子留在了房中。
漆飲光皺眉盯着那一扇門?,手?指動了動,雀翎劍在體內躁動,很想?拔劍一劍砍了前面那一間荒丨淫的屋子。
不過沒等他動手?,便見先前那侍衛去?而複返,來到門?前,猶豫再?三道:“王爺,阿嬈姑娘牽着王爺送她的那匹馬,不顧阻攔出城了。”
屋內一陣東西落地的響動,厲廷瀾一把?扯開門?,眉間都?是怒容,“為何?”
“是屬下失察,在帶那三個姑娘進來時,被阿嬈姑娘看見了。”侍衛猛地跪到地上,“請王爺責罰。”
厲廷瀾踹了他一腳,“一個女人都?攔不住,廢物!”
侍衛叩首道:“她手?裏?拿着王爺的令牌,侍衛們實在不敢攔。”
厲廷瀾蠱毒未緩解,額上熱汗涔涔,草草拉上衣袍,親自帶了人去?追,在出城不遠的地方?将阿嬈攔截下來,将她強硬地拖進馬車裏?。
車廂裏?傳出阿嬈不屈的怒吼,“厲廷瀾,你放開我!別用你的髒手?碰我。”
厲廷瀾氣?笑了,“嫌我髒?”
“你就是個誰都?能上的鴨子,鴨子都?沒你髒。”阿嬈罵道。
她掙紮得太厲害,整個車廂都?在晃動,厲廷瀾只好道:“你看清楚了,本王的蠱毒還沒有緩解,我還沒碰她們。”
馬車上的動靜小了點,厲廷瀾笑道:“怎麽,你不想?別人幫我解,那你來幫我解?”
馬車行駛在路上,車輪骨碌碌轉動,厚重的幕簾掩住了裏?面的動靜,周圍護衛的侍衛全都?靜默無聲,往城門?返回?。
漆飲光默默看了一眼旁邊的沈丹熹,揉了揉眉心,這位王爺的記憶,怎麽全是這種東西。
“這是他散落出的第二段記憶了。”沈丹熹盯着搖晃的車廂,“看來這片死地當中必定有他的一魂,主掌記憶的魂魄,是爽靈。”
沈丹熹接掌昆侖印,自也知?曉了人間大亂的原因是帝魂遺失,從宋獻的彙報和?冥府那裏?的反饋,沈瑱這麽些年找回?了一些帝星散落的魂魄,尚還有一魂二魄不知?所蹤。
沒想?到其中一魂竟被藏在了昆侖的死地之中。
沈瑱一心想?要遮掩枯竭的山水,不準任何人靠近,畫境布下後他自己也從不曾踏入這些死地,恰好叫人利用了他的這種逃避的心理。
不僅在死地之中布置下傳送陣随進随出,讓昆侖山門?形同虛設,還将帝魂藏匿于此地。
沈瑱不入死地,冥府更不可能尋到昆侖境域內,這真是一處完美的燈下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