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章
第 90 章
沈丹熹踏入畫壁之後, 并不只是作為旁觀者那樣旁觀女娲煉石補天的過程,她像是變成了那畫壁上的女娲,親身站在了煉石的熔爐前,幸而時時都有一雙手輕柔地托舉在她的手背上, 引導她該如何撚火煉石。
熔煉五色石并非易事, 當初女娲熔煉五色石耗去了七七四十九日, 沈丹熹跟随女娲磕磕絆絆地學,耗時只會更久。
她須得時時刻刻調動自己的靈力,精準地掌控每一分火力, 控制五色石的融合, 不能有半分松懈, 但凡有一點偏差,都無法熔煉成功。
沈丹熹在畫壁裏進行練習, 失誤了還有重新再來的機會, 她難以想象當初女娲在熔煉五色石時,是如何做到一次就成功的。
這?位上古女神已經隕落了, 畫壁裏所殘留的只是一段圖騰影像, 她無法與她進?行交流,只能随着她的指導結印控火熔煉五色石,當又一次失敗後, 周圍的景象消失,她再次出現?在畫壁外。
老實講, 沈丹熹天生?仙胎, 天資聰穎,資質非凡, 不論學什麽都快,哪怕是再繁瑣再複雜的法陣咒術, 她都能研究明白,她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挫敗的時候。
相比起後世愈發繁複的手訣和?法陣,上古時代?所施展的法術要簡單粗暴得多,甚至也許連“術”都稱不上,熔煉五色石也沒?有什麽複雜的法陣,一個大石壘出來的熔坑,一團熾烈的神火,丢入熔坑的五色石。
她要做的,就是把神火推入熔坑,以神力催發它的火氣,将熔坑裏的五色石燒化。
說來如此簡單,沈丹熹聽老君煉丹,也覺得簡單,無非就是按照次序将藥材丢進?去,守在爐子邊扇扇火,待到時間到了,便能開爐取丹了,可真要上手去操作,便會知道天難地難。
沈丹熹自認自己沒?有什麽煉丹和?煉器的天賦,哪怕是女娲手把手地教導她,她還是炸毀了好?幾次熔爐,別說什麽補天的五色熔漿了,那炸毀的坑底烏漆墨黑,實在難以辨別出是什麽玩意兒。
女娲熔補的那一片天域,五色虹光飄逸,瑰麗至極,若真要将這?一團烏漆墨黑的什麽玩意兒補上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上,沈丹熹單是想想,就醜得無地自容。
她站在畫壁前,白皙的面容被爆炸時撲面而來的火煙熏得焦黑,向來烏黑柔順的長發因日日受着煙熏火燎都變得幹枯毛躁了許多。
沈丹熹一時倒顧及不上自己的形象,當她走回畫壁前,重新回到鸾鳥叼來神火,準備開始煉石補天的圖騰前時,發現?就連畫壁上的女娲圖騰好?似都比最初時焦黑了不少。
沈丹熹:“……”她捏起袖子,拭了拭女娲面上的黑灰,實在慚愧。
過了半晌,她才重新做好?心理建設,再次擡手握上圖騰上女娲的手,畫壁前光芒閃動,她再一次踏入畫壁內。
沈丹熹這?邊不太順利,漆飲光那一邊亦困難重重。
煉石的神火乃是地心火,漆飲光找到了一處活躍的火山,順着火山口翻湧的岩漿逆行而入,他畢竟有着鳳凰的血脈,鳳凰一族屬于火性鳥,從生?到死?都與火息息相關,他以妖力裹身,遁入岩漿中,初始倒還能忍受。
只是越入地底,火氣便也越盛,單單只是這?些?流動的岩漿便已叫他有些?寸步難行了,而他想要找的,還是深埋于地底能将一切都熔化,造就這?一條條岩漿河流的神火。
地底世界變成了一片刺眼的橘黃色,顏色逼近于正?午懸空的烈日,到了這?個深度,已是生?靈絕跡,目之所及皆是流動的岩漿。
走到最後,漆飲光妖力耗盡,只得憑着肉身抵抗越發熾烈的炎熔火氣。
一開始只他的發梢被燒得卷縮起來,輕輕一搓就變為了灰燼,身周各處都燃起了一簇簇火苗。
緊接着便控制不住現?出了尾羽,被丹青之術塗染的翎羽在這?一片明黃色的岩漿地底,格外美豔而絢麗。
但很?快的,他身上這?一根根經由沈丹熹親筆塗染的翎羽也開始焦枯燃燒,火焰順着孔雀纖長的尾羽一點點蔓延上來,吞噬了尾羽末梢赤金色的眼狀花紋。
漆飲光回頭看了一眼,腳步終于頓了一頓,他振臂揮袖想要撲滅火焰,但在這?個鬼地方,就連喘氣都帶着火星子,哪怕他摁滅了尾上的火,不到一息,那火又會重新複燃起來。
他的尾上還有六支羽毛落着沈丹熹的标記,如今妖力枯竭,他已無法保全所有,但無論如何他都想要留下一支,就算只有一支也好?。
漆飲光閉了閉眼,睫毛上的火星微微一顫,化為幽微的灰燼飄落,他将身體裏僅剩的妖力全都灌入了一支還算完好?且漂亮的尾羽上,妖力為這?支尾羽裹上一重潋滟的光暈,驅散開想要焚毀它的火氣。
與之相對的,漆飲光周身的火焰猛地大漲,只一眨眼,他的身形便淹沒?在暴漲的火焰中,俨然已化成了一個火球。
火球當中,唯有一支翎羽保存完好?,始終不受火焰所焚。
畫壁之中,沈丹熹隐約感應到了屬于自己的靈印破碎,大約是因畫壁隔絕外界,她的感覺并不真切,只是有一閃而過的心悸,讓她疑惑這?是不是錯覺。
直到一而再、再而三,靈印每一次破碎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才驟然起身,“漆飲光。”
她一共在他身上就留了七枚靈印,标記了七支翎羽,在密陰山時取了一支,現?在只剩六支落有靈印的翎羽。
就在方才,短短的片刻時間裏,就有五枚靈印破碎了。
他到底在做什麽?
沈丹熹心浮氣躁,轉身想要踏出畫壁,就在這?時,一聲清越的鳥鳴由遠而近,一團明亮的烈火從半空落下。
火光之中有振翅之音,火星飛濺向四面八方,一只青羽鸾鳥渾身綴着烈火走到她面前,仰頭嘶鳴片刻,從腹中吐出一朵明亮的火焰來。
這?是沈丹熹第?三次從這?只鸾鳥口中接過神火,前兩次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掌控這?團神火,如何催逼火焰熔煉五色石,并沒?有留意到當火焰從鸾鳥口中吐出時,順着鸾鳥尖銳的鳥喙滴落在焰中的鮮血。
血珠落入火中,頃刻便湮滅無蹤,火焰愈發熾烈了一些?。
沈丹熹順着鸾鳥滴血的鳥喙往上看去,對上鸾鳥柔和?的眼眸,壁畫雕琢的這?只鸾鳥線條實在簡單,沒?有多少細節,以至于直到此時沈丹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這?只鸾鳥可能是誰。
她沒?有見過羽山凰主的真身,但見過她的人,第?一次是在那一座人間的城池,剛破殼的孔雀險些?吞了一城之人,被她與沈瑱擒下後,鳳凰二主前來請罪。
沈瑱按照她的意思,向鳳凰二主表示,要将漆飲光帶回昆侖教化,那位脾氣火爆的鳳君當即便皺眉瞪眼,火冒三丈。
是凰主思索過後,點頭同意了将漆飲光送入昆侖。
後來,凰主也常來昆侖看望他,每次都會攜帶許多禮物送與沈丹熹,以感謝她對漆飲光的關照。
凰主和?漆飲光的性子完全不同,明明是一只火性鳥,卻溫柔得像是一捧水做的,沈丹熹從這?只鸾鳥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和?凰主身上一樣柔和?的力量。
她明白劫鐘的另一響應在誰身上了,也明白漆飲光現?在在哪裏了,想要重新修補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便需要有人為她取來新的神火。
沈丹熹捧着手中火,定了定神,她應該相信漆飲光,相信他會同這?只鸾鳥一樣,為她銜來神火,她只需要用心地完成她的任務就可。
鉛灰色的烏雲籠罩在東海之上,綿延千裏,天上地下都是一樣的昏暗無光,比起狂浪不休的海面,天上的雲層反而安寧一些?。
天庭派遣來東海尋找五色石的天官們全都無計可施。
雖有諸神以神力封天,但天幕塌陷的一角還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在往外擴大,天道失序的後果越發嚴重,東海上的封印也越來越薄弱,被鎮壓在海底的蠻獸力量日益強盛,天道對它們的束縛之力已如紙一樣,看上去似乎随時都可能破開。
可就是這?樣如紙一樣薄弱的封印,偏偏就這?般茍延殘喘地覆蓋在東海之上,卻始終不曾徹底破開。
海獸持續不斷的沉鳴聲穿透厚重的鳌龜丨頭顱,傳遞入水晶宮內,從最初的興奮到如今已經完全陷入癫狂,鎮壓的力量減弱,卻又始終無法真正?獲得自由的感覺更加令人瘋狂。
浮璋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終于從鳌龜口中出來,離開東海,上了天庭。
不知是不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天帝陛下已經算到了他的到來,浮璋從步入天門之後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淩霄殿。
天帝金身法相鎮守在塌天之地,真身亦離不開淩霄殿,他睜開雙眼,銳利的目光穿透皮囊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真容。
按照天理,上一代?龍神死?,下一代?龍神生?,浮璋死?去的時候,蓬萊島龍淵之中就該有一枚新的龍蛋複蘇,可這?麽多時日過去,那龍淵谷中一枚枚龍蛋還如頑石一般林立,沒?有任何一顆有複蘇的跡象,天帝便知,這?位下界的龍君還沒?有死?了。
東海下鎮壓的海族,唯有曾經的四海之神鳌龜還殘餘有避開他的神力探尋的能力,天帝問道:“浮璋,你?終于肯走出東海,離開鳌龜的庇護了?”
浮璋雙手平舉,鄭重地俯身行了一禮,态度還如往日一般恭敬,回道:“陛下神機妙算,當已知曉下神的來意。”
天帝道:“你?有何訴求,直說便是。”
浮璋靜默了片刻,便也如實述明了自己的請求,他道:“海族當年追随堕神,的确有罪,但若非我?族四海之神斷四足助女娲撐起四極,世間也難有安寧,功德在當時雖難以抵消全部罪罰,但我?族被鎮壓東海至今,已數萬年,也該到刑期結束的時候了。”
浮璋與星主不同,他對另一個世界并無征伐的野心,也并不希望這?一方世界真的天塌地陷,他一直想要的便是改變海族的現?狀。
如今天道将要崩隕,劫鐘鳴響,降下補天的天意指引,浮璋手握着這?世上唯一的五色石,便有了與天帝協商的資本?。
天帝就算已明知五色石的所在,可惜他本?尊與麾下神主為了封住天塌的一角,無法離開天庭,剩下的仙神想要進?入東海,從鳌龜腹中取出五色石,卻是難之又難。
一月過去,那些?天官就連海底都到不了,海族當年的強盛,可見一斑。
浮璋道:“我?只要陛下降下旨意,赦免海族之罪。”
天帝身為天地共主,是這?方世界天道的執行者,只有他的旨意可赦免海族。浮璋登上龍君之位五千年,每隔十年便要上天述職一回,早已明晰天帝的态度。
陛下鎮壓海族的心意之堅,絕無可能主動下旨赦免,只有将他逼至別無選擇之時,海族才有重開靈智、重見天日,重回往日輝煌的機會。
比如,現?在,即将天崩地裂,歷史重演之時。
淩霄殿中寂阒無聲,天帝神情?沉斂,良久後才搖了搖頭,說道:“浮璋,非是寡人不想答應,而是寡人無法辦到,海族的罪罰是女娲親自所定,當年追随堕神禍及兩方世界的海族罪神一日不亡,海族的罪業便一日不消,即使是寡人的旨意也無法逆轉,你?如今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将自己也拉入海族過往的罪業漩渦當中罷了。”
浮璋皺眉,終于撕裂了他恭敬的表象,頂着天帝威儀揚眸直視上座,想要從天帝的神情?中辨明他所言是否屬實。
天帝垂着眼,靜靜地由他打量,不焦亦不惱,他這?般氣定神閑,反叫浮璋心頭愈發沉不住氣,他垂在袖中的五指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裏。
疼痛刺激得他清醒了一些?,他毀不掉五色石,也不可能将它永遠捏在手中,真到了最後時刻,三界仙神齊攻向東海,恐怕鳌龜也抵擋不住,他也并不想真走到魚死?網破的局面。
浮璋将天帝所言在心中反複琢磨了一遍,咬了咬牙,面上仍維持着冷靜,問道:“照陛下所說,只要海族罪神盡亡,海族的罪業便可消。”
天帝颔首。
浮璋道:“好?,但請陛下拟旨落印,保證海族罪神亡盡之日,罪業消止,從此之後,海族的新生?兒皆可同其他族類一樣開靈智,得自由。”
祥雲成片,浮空流動,遮掩住了天穹深處那一處塌陷之地,九重天上的魔氣已經被清除得差不多。
雲渺換下了平日穿着的羅裙,身上披着軟甲,她取下了所有繁冗的飾品,只腰間還挂着一只錦囊。
前來淩霄殿向父君彙報事務時,正?好?碰到一人從淩霄殿中出來,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容,卻有着一身她所熟悉的海洋氣息,是一名女子。
她是海族人?蓬萊新的龍神?
對方看了她一眼,睫毛微斂,與她錯身而過。雲渺往前走的腳步緩緩停住,疑惑回頭,腰間的錦囊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束口的紅繩松動開,一縷淡粉紫煙從內溢出,凝結出一道人影。
這?一道粉煙出自月老祠,只進?入過浮璋心口,驗過他的真心所向。
雲渺詫異地睜大眼睛,心跳劇烈地搏動幾下,烏黑的瞳孔中所映照出的人影面容逐漸清晰,當日沒?能看清的面容,她現?下終于看清楚了。
是一張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仿若懸立了一面水鏡在身前。
浮璋頭也沒?回,越行越遠,快要出了天門,身前的粉煙便也随着他的離開驟然垮下,流散在地面上,雲渺疾步追出去一段距離,似想到什麽,又驟然停步,在原地站了片刻,回頭撿起地上錦囊。
她原想将地上流散的粉煙重新斂回錦囊,最後卻又改了主意,五指一握反倒毀了手中錦囊,地面上絲絲縷縷的粉煙最終飄散幹淨,再也不複存在。
雲渺定神,擡步踏入淩霄殿中。
天帝将殿外發生?的一切盡數收入眼中,雲渺這?段時日的成長,令他頗感欣慰,他略作思索,說道:“雲渺,為父無法離開天界,便由你?領天官下界,前往東海,代?為父取回五色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