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漪瀾

第四十六章、漪瀾

馬車一路駕行在宮中幾乎是暢通無阻, 看來果真是得了皇上的許可,沈元慈還是頭一回來周昀嘉的寝宮漪瀾殿。

下了馬車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 烏雲早已将晴陽攏蓋, 天空陰沉一片,原來這秋日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壓得心情愈發沉悶。

殿外有侍衛把守, 外面的她能輕而易舉進入,裏頭的人卻不能出來。

殿中以彩金琉璃為燈, 上以明珠點綴, 又以玉石為屏, 珍珠作帳,雕窗梁棟皆是紅檀木,其間嵌滿了金銀玉石,甚至還能清晰聞到從壁上傳來一股椒香。

可謂富麗堂皇,甚至比沈元慈從前所能想象到的宮殿還要奢華。

但四下裏陳設雜亂, 飯菜與器皿全部翻倒在地上,就連一條走路的道都難尋,更別提看到什麽人影。

這幾日周昀嘉就是在如此的環境下度過的, 沈元慈心頭沉重, 在這座密閉的宮殿中喘不過氣來,加快着步子從這些雜物中邁過去, 找尋起周昀嘉的身影。

周遭寂靜, 沈元慈尋了好久, 是在內室中一個櫃門後才聽到了抽泣。

“我不去…我不去和親…我不去和親…”

她是背對着沈元慈的, 應當是聽到了腳步聲後才開口。

從沈元慈這個方位看過去,她抱膝蜷縮在角落, 青絲雜亂垂在肩頭,後背止不住地顫抖,就連聲音也是斷斷續續沒了力氣,如她的精神狀态一般麻木,口中只來回重複說着這幾個字。

不知道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多久,才幾日未見,周昀嘉就從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變成了這樣。

沈元慈的喉嚨壓抑難耐,只能輕輕地喚她一聲:“長公主,是我……”

聽到這一句呼喚,周昀嘉旋即轉過頭,深陷的眼窩也随着瞪大的雙眼一同撐開,淚還在淌着,但痕跡布得滿面都是,分不清走向。

很快,周昀嘉的眼皮又垂了下來,眼神裏暗淡無光,死如深潭,沈元慈又怎麽會來這裏?她已經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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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她睜眼的時候總能看到許多人,看到好多宮人都給她行禮叫她長公主,可是摸到自己淩亂的頭發後迷茫了,他們的長公主也會這樣蓬頭垢面嗎?

她還看到了她的父皇和母後,她伏在他們膝上歡笑,聽他們嘴裏說着,等她長大一定要給她許個好驸馬,還就要在長安城才好,這樣他們每日都能見到她。

她這時候才想起,她将來的驸馬遠在漠北,是匈奴的單于,她一輩子也回不來長安了。

可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就都消失不見了,只有面前的沈元慈很奇怪,她站了許久還在。

“是你嗎?元慈?”周昀嘉勉強将聲音支撐起來,随同她顫顫巍巍的身子,看到眼前的人明顯不可置信,神情又小心翼翼,生怕又是錯覺,連她也會消失了。

沈元慈心中酸楚,看着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底水汽滿盈,只能點頭應聲。

“元慈……”周昀嘉的聲音突然響亮起來,像是連日的低沉情緒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宣洩而出,裹挾淚柱傾瀉如雨。

她企圖站起來撲向沈元慈,可身體孱弱就連腳步都是虛浮的,跌跌撞撞過去抱着沈元慈。

“元慈……皇兄要我……要我嫁到匈奴去……我不想去那裏……他們就把我關了起來,可是我真的好想留在長安……我好害怕……”

周昀嘉抱着沈元慈泣不成聲,話語支離破碎,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沈元慈肩頭,染深了顏色。

恰在此時,秋雨終于窺破雲層,淅淅瀝瀝降落下來,混着周昀嘉斷斷續續的哭聲,布滿了這座名為宮殿的囚籠,哀怨凄婉。

外頭氣溫驟降,秋日的雨總歸寒涼,連帶着殿外宮人侍衛都不禁打了個冷顫,可殿中有兩顆相擁的心,到底是能互生溫熱,這樣冷的氣候也不算難捱。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昀嘉總算是緩了些情緒,但由于兩日未曾進食,聲音依舊軟綿無力,“是皇兄讓你來勸我的嗎?”

她的第一句話就令沈元慈的目的完全暴露在前,沈元慈不想騙她,只得抿着唇輕輕點頭。

“我就知道,他們怕我絕食會死,那和親這樁事就會作罷。”周昀嘉的眼光有些渙散,大概是流淚太久,就連表情都變得木讷。

“元慈,你不用勸我,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去匈奴的。我也是如今才知道,生在皇室,哪裏有什麽親情可言。”

她現下情緒不穩,實在不是一個可以相勸的時候,但沈元慈又想起來之前周景燊同她說的那番話,終于是忍着情緒說出口:“哪怕再不同意這樁親事,長公主無論如何都要先保重身體……”

“可知王爺為了你的婚事向皇上求情,卻被斥責罰跪在宣室殿中一天一夜,他自幼憐你護你,但凡你出了些事,他比誰都擔心。我們既與你相交,又何嘗願意看到你嫁去那個地方。”

聽到這些話,周昀嘉才肯稍稍轉過頭,眼神略有停頓,“二皇兄他為了我……跪了一天一夜?”

沈元慈只輕輕點頭。

周昀嘉想起他們當時尚在年幼,二皇兄他總是和其他皇子世子扭打,還要逃課甚至溜出宮去,每每都被父皇責罰。可他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從來不肯被罰跪。

如今卻為了她,跪了一天一夜,他這樣高傲不屑的性格,居然也會有低頭的時候。

周昀嘉想問問沈元慈,他疼嗎?可看見的是沈元慈眼底的烏青和布滿眼白的血絲,她眸中泛起的又何嘗不是淚水。

周昀嘉的鼻尖再次酸痛了起來,內心像是在被錘子重重敲打,一下又一下地擊碎,最後瓦解土崩。

“不單是王爺,還有我,我們都想要你好好活下去,只要人尚健在,就還有再見面的機會。”

這一場痛哭持續了好久,久到外頭的雨從淅淅瀝瀝到霧霧朦朦,再後來是檐下開始滴落晶瑩的水珠,拍打在光面整潔的地磚上,宮殿外清明如洗。

宮殿裏停止了哭聲,緊接着有宮人匆忙的腳步來來往往,禦膳房也開始了勞作,烹起山珍海味。

沈元慈離開的時候,正逢那一盤盤珍馐被端上來,這些宮娥內侍皆是笑逐顏開,因為,他們的長公主終于肯進食了。

可沈元慈的心情依舊沉重,轉過身細細觀望起這座華貴的漪瀾殿,它曾困住了周昀嘉的十七年,從前讓她日日想要離開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她的求而不得。

命運将玩笑開得未免也太大了些。

呼延默早就在幾日前先行一步離開長安,回漠北料理事宜。而依着慣例,公主出嫁總是要操辦得隆重些,更何況還是嫡親長公主,關乎着兩國關系,凡事都要按着最高禮數。

此後十數日,沈元慈再也沒有見過周昀嘉,只在太學那些公主世子們口中聽到,她每日都肯好好進食好好休息,總算是同意了和親這件事。

可她的心中苦痛,旁人未必能感同身受,就連沈元慈也只能秉着憐憫之心,其餘再也不能為她做什麽。

和親的日子定在九月十四,是由太常觀天相測星法得來的好日子,說是當日星象祥和,能保長公主和親順遂,與匈奴永結邦交可延數百年。

挑着好日子也要趕着把周昀嘉在中秋前一日送出去,像是怕她再反悔似的,沈元慈想,今年的月大抵是圓不了了。

是日天氣陰沉,蕭瑟的寒風從漠北度過雁門關,吹至長安。

內城百姓全部駐門而立,在送親隊伍經過時又跪下叩首,後方随行人員經久不斷絕,可謂隆重至極。

但沒有一個人面帶容光,也包括為首送行的如今已升為羽林郎的魏旭。

城樓高臺上,有一位男子迎風而立,他身着冕服,周身皆是貴氣,不怒自威,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隊伍趕往北的方向,眼底神色不明,只是孑然獨立的背影此刻看來有些孤寂。

站在他身後一側的皇後也在注視着,直到遠望豔紅的銮駕消失于天際,懸着的心才落下。

她的眼光還在凝視前方,可鳳眸微閃,竟然在無人發覺之處現出了幾分痛苦與掙紮。

她想起長公主昏迷那日,她曾命內侍告誡父親不可再對長公主動手,但父親的勢力早已遍布長安乃至宮中,又豈是她一人能左右的了。

所有人都知道匈奴的單于當日指明要迎娶的是昭寧長公主,也知道他們曾在蹴鞠場上有過一面之緣,卻不知道那日的出宮指引是有人刻意為之。

有她在皇上面前分析局勢吹着枕邊風,再加上那單于本就有心求和,這才導致昭寧長公主非去不可,一切都是必然。

皇後的胸膛再次感覺到沉悶,只能重重緩出一口氣才得以稍稍緩解。

她也想救長公主一命,或許只有送離長安,遠離天子腳下,去父親勢力不到的地方,長公主才能活下來。

但她不知的是,究竟做對了嗎?皇後的目光再次遠眺,再往北的方向,皆是蒼茫。

沈元慈自從今早目送了周昀嘉離去後便回到了家中,心情低落一直待在閨房中,就連織秋和阿渝講着有趣的玩笑逗她也無濟于事。

現下已至未時,和親的隊伍走了有大半日,也不知道周昀嘉如今到了哪裏。

突然有下人來禀,說武安王有急事在門口要見女君,沈元慈随即跑了出去,身後跟着織秋和阿渝。

周景燊又是騎着馬來,可并不像先前那般輕松惬意,他的神情急促,就連眉頭也沒能舒展開。

“你可想同我一起再去送一送昭寧?”他騎在馬上詢問沈元慈。

這回,沈元慈沒有再過多思考,哪怕只要能再讓她見一面周昀嘉都好,她幾乎是奔向前去朝周景燊伸出了手。

她的身材輕盈,只需一個托力便能坐上馬。

周景燊一抖緩繩,馬便快速朝前面趨勢了起來,也不管身後織秋和阿渝的呼喚,在一間鋪子前停頓片刻後又徑直奔向前方。

于他們而言,都需要一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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