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認識路

06“我認識路。”

梨厘回來後第一次吃火鍋,店裏客人少,他們三人坐一張小方桌,紅油在大火中沸騰,蘇小英的雞湯摻進去後多了股誘人的清香,梨厘過去無辣不歡,如今蘸料碟裏只放了些提味的蔥花。蘇小英跟陳弋聊着天,她沒接話,一會兒幫蘇小英遞醋,一會兒又跑去給旁邊桌的客人送紙巾,陳弋坐在那兒,有條不紊地回答着蘇小英的問題,三言兩語,蘇小英把話題扯到了過去。

“小陳啊,當初在咱們店裏那事兒,阿姨都還沒機會謝謝你,一晃眼這麽多年了,你跟梨厘也都長大了。”

“這不用謝阿姨。”陳弋回,“梨厘謝過了。”

梨厘知道他們說的哪件事,但她沒接話,有客人要加湯,梨厘站起來去拿水壺,卻無意碰掉了自己碗邊的木筷,木筷落在地上的瞬間發出清脆的響動,梨厘沒放在心上,拎起湯壺走去旁邊桌。蘇小英煨好的雞湯灌進熬開了的鍋裏,瞬間止住了鍋裏的沸騰,煙霧升騰,模糊了大家的臉,影影綽綽中,梨厘看到陳弋走到旁邊的木櫃,拉開消毒櫃的櫃門,從裏面拿出一雙新木筷,重新放在她的碗沿,她垂眸,當做沒看到。

梨厘勉強陪他們吃了這一餐, 吃完就覺得胃火燒火辣得不舒服,她對自己現在的身體有數,匆匆撂下一句出去一下就直接起身走出店裏。火鍋店的廁所修在小院後面隐蔽的位置,此時小路兩旁的燈泡沒亮,光線暗,前兩年院子修整過一次,梨厘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兒,直接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沖進廁所,門一關上,就把剛剛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整個人扶着洗手池,感受着這一陣天旋地轉。

她熟練地擰開水龍頭,往嘴裏灌了不少自來水後又吐了一次,幾乎快把整個胃都嘔出來一樣難受,胃酸洶湧地回流灼得食道刺啦啦疼,梨厘站着緩了十幾分鐘,眼角不知道什麽時候挂了淚,她輕輕拂去,仰頭避過屋檐看出去,能看到雙橋夜空,沒有月亮的夜幕下,群星閃爍,燦若銀河。

梨厘用随身帶的紙巾擦了擦嘴角,看了一眼手機時間也不早了,梨厘從廁所裏出來,才記起來路是黑的,她剛把手機收起來不想重新再重新拿,幹脆直接抹黑。

“滋滋滋——”

細微的電流聲響起,小院的暖光燈串忽然次第亮起來,仿佛燃了一院的螢火。她看向聲音的源頭,陳弋站在燈串下,手邊是還沒合上的燈箱,他比她自己還了解這裏,他也聽到動靜望過來,兩人在微光中對視,許久都沒說話。

最終,陳弋打破沉默:“先走了。”

“好。”梨厘挺直背,“我送你去停車的地方。”

“我走路回去。”

梨厘打量起陳弋的臉,發現從脖頸到側臉,有一片連續不正常的紅暈。

“你喝酒了?”

“阿姨說自己釀的,讓我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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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梨厘想到他家的位置,地方小,再遠的方向,開車也不過半個小時。“我進去穿一件衣服,送你。”

陳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安靜地站在小院裏,等梨厘拿了車鑰匙出來,他都還站在原地一步未挪,莫名催生出些許乖巧。梨厘偷偷去前臺拿了自己藏起來的藥吞下,面不改色地披上外套朝他走過去,在他身前站定,她自然而然地攤開手掌,問他拿車鑰匙。

陳弋這會兒眼神迷離,盯着她的掌心看了一會兒後,擡起右手,自然而然地覆蓋住了她的掌心。剛吃完火鍋,他的手還帶着鍋邊的餘熱,烘着梨厘剛剛浸過冷水的手,熨貼過她掌心的紋路,梨厘睫毛微顫,這個手牽得猝不及防毫無預兆,兩人都沒動。冷熱交替間,梨厘感受到一股細微的電流,在全身游走,那一股從身體最深處湧起的熟悉感,震得她心口發麻。

她率先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掩飾尴尬:“你的車鑰匙。”

陳弋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小聲說了抱歉,他趁着夜色,悄無聲息地撚了撚指尖,指尖的皮膚還帶着她的溫度,從兜裏拿出車鑰匙:“我家還是住……”

“我認識路。”她接話,跟他一起,穿過小院的門。

途中,梨厘回了一次頭,看他走得沒有平常穩,下意識地擡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我媽釀的酒,度數都高,還容易上頭。”梨厘嘆了口氣,“你下次別聽她的,什麽都喝。”

“不是阿姨勸的。”陳弋說,“是我主動喝的。”

梨厘沒說話,她自然地拉開主駕駛的門,心還在為剛剛的輕握微顫,等到陳弋系上安全帶坐好,她擡腳去踩油門和剎車才意識到自己跟陳弋的身高差距,梨厘俯身去調座椅,手在按鈕上來來回回,調了幾次都不對。陳弋直接附身過來說了句別動,梨厘覆在按鈕上的手停在半空,随他弄。

陳弋呼出的氣息撲在梨厘的右肩上,浮動了脖頸處的絨毛,微癢,梨厘屏着呼吸,陳弋弄了好一會兒,她也不拆穿,只是問了句,“好了嗎?”

話音剛落,陳弋就坐直了身體重新扣上自己的安全帶,“好了。”

梨厘啓動車,車前燈照亮了眼前的路,車內一片寂靜,兩人都沒說話,梨厘第一次開大車,一路小心謹慎,速度放得慢,每一個紅綠燈都得停,等她熟悉了有了車感之後,才開始試着提速。

正巧路過一中在的路段,學生下晚自習烏泱泱的大一片,陳弋低頭滑動中控臺的屏幕,打開音樂軟件,紅燈還在倒數。

“是你給了我一把傘,撐住傾盆灑落的孤單……”《你在終點等我》王菲

梨厘聽到這段旋律,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輕輕摩挲起方向盤的內側。

“猜歌名嗎?”陳弋問, “反正也沒事做。”

梨厘看了他一眼,他眼神依舊迷離,沒有聚焦,回看她的時候,似在看她,又好似不是。

梨厘呼出一口氣,車內沒開空調,溫差讓這一口氣彙成了白煙,聚在擋風玻璃上,她擡手,用袖子擦了擦玻璃上的水蒸氣。

歌沒停,王菲還在唱。

“沒有你的地方都是他鄉,沒有你的旅行都是流浪。”《你在終點等我》王菲

梨厘抓緊方向盤,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試探她,緩緩開口:“你喝了酒,不需要特地找事做,閉眼睛休息就行了。”

這是一部電影的主題曲,講山城故事,男男女女,聚散合離,上學的時候他們一起跑到鎮上的電影院看過,那時候梨厘随口說了句,這電影不怎麽樣,歌挺好聽。

綠燈亮,梨厘松開剎車,但旁邊的人卻仿若未聞,兩只手握着手機,又在音樂軟件上摁下了切歌鍵。

“風雨過後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一定有彩虹。”《人間》王菲

這首歌,高三的藝術節,梨厘上臺表演過,他站在臺下幫她拿着禦寒的外套。

上臺前,梨厘讓他猜自己能拿多少分,他說 90,結果公布,她拿了 92.5 是那天晚上的一等獎。回家的路上,她說,要是沒即興加那句話,分數應該更高。陳弋紅了耳朵,問她,哪句話。

她一臉詫異,輕聲說,“你沒聽到啊?”

陳弋沉默半晌,終于還是不願在她面前撒謊,“聽到了。”

梨厘笑:“喜歡嗎?”

他點頭,那天她穿紅裙,隔着重重人海,唱:“天上人間如果真值得歌頌,也是因為有你,才會變得鬧哄哄。”《人間》王菲

最後尾奏沒停,大家都在音樂裏,梨厘又重新握住話筒說,“生日快樂,歡迎你來人間一趟。”

梨厘在方向盤上摁下暫定播放,她打了轉向燈, 掉頭朝相反的方向開去,兩旁的車窗落下來,任由冬日的風肆無忌憚地刮進來。陳弋坐正了身體,看着她開車的方向,一言不發。

仿佛今夜就算是把車開進江底,他也由着她去,梨厘循着記憶裏的路線,把車開上了西山的山頂。這裏早年修了縣城裏唯一一家游樂場,摩天輪建在最高處, 太陽一落,就會亮起五彩的燈。這時游樂場已經不景氣,一路既沒有路燈,也沒有人。梨厘開了遠光燈,在坡道上踩實了油門,耳畔風過,帶着夜晚獨特的濕潤裹挾山上特有的枯木味。最終,把車停在了摩天輪臺階下的廣場上。

梨厘把車窗又重新升上來,車外的一切聲響都被隔絕。“清醒點了嗎?”

他握着手機的手,不自覺收緊。

“嗯。”

“以後我們少見面吧。”她語氣很淡,臉上看不出情緒,“分……開也這麽久了,你沒必要老圍着我轉。”

她沒說分手這兩個字,“你跟孫寧……”

“家裏在成都辦了宴,順路帶她回來。”

“哦。”

“我跟她沒什麽。”

“有什麽也沒關系。”梨厘說,她知道自己口是心非,“不過這次,你自己多考慮考慮,別太草率了。”

他沒說話,梨厘忍住身體上突如其來的疼痛,放緩了呼吸,繼續說:“別跟以前似的……容易被人騙。 ”

陳弋突然擡頭,預料到了她要說什麽,直接打斷她的話。

“我沒覺得。”

你騙我。

有些話,不用出口,聽的人都懂。

“嗯。”

梨厘感覺到眼角又有些濕潤,好在夜色已晚,她冷靜地跟他劃清界限:“挺好的,以後結婚就別請我了,你也不差我這點份子錢。”

陳弋緊繃着身體,他在忍耐。

“梨厘。”他語氣堅定,“你不能這樣。”

不能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第二天,梨厘睡醒,蘇小英已經去看店。梨厘沒問她是不是故意給陳弋喝酒,起來吃了鍋裏溫着的粥,就把給小雨拍好的照片導出來,修了修,發布在軟件上,圖文配合,寫清楚了領養條件和小雨的情況:三針疫苗的抗體全部都是陽性,今年的狂犬疫苗也是接種的進口。

後臺私信來問的人很多,她篩選了幾個,發出她的微信號,等人來加。第一個加她的人,發了一條消息之後,就沒回複,等了兩天,直接給梨厘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在成都,如果梨厘願意,可以來考核一下他夠不夠資格,前兩天一直在忙工作,實在抱歉。

梨厘覺得這人條件不錯,也講禮貌,幹脆就同意了。她開車去成都,在成都訂了一晚酒店,到了那人發布的地址,才發現是華西醫院,她站在醫院門口,不願進去,只發微信告訴那個人她到了。

五分鐘後,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要看看我的工作證嗎?”

“不用了。”

男人帶了兩杯咖啡過來,今年 34 歲,獨居,以前養過一只金毛去世了,一直都沒有再養,看到梨厘給小雨拍的照片,才來了興趣。

“你工作應該挺忙的吧,有時間養狗嗎?”

男人打量了她一眼,“你看起來應該也不閑。”

“那是以前。”梨厘說,“現在不忙了。”

梨厘繼續問:“如果你養小雨,我不收錢,但是第一年需要您每個月給我發些照片和視頻,這也是保障它的安全。”

“可以。”

男人拿出身份證,上面寫着林檎。

“但是因為你的工作性質,考慮家裏可能長期都沒人,所以……我可能還要見見別人,我需要可以長期陪在小雨身邊的那種領養人。”

“當然可以。”林檎問:“你是為什麽不繼續養它了?”

“生病了。”面對陌生人,梨厘也不知道為什麽,這話很容易就能出口。

“方便問一下是哪裏的問題?”

梨厘看他。

他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和善一些:“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介紹我們醫院的專家。”

梨厘露出生病後第一次無力的笑:“我爸就是這個病走的。”

“我十五歲的時候,從查出來到走,只用了三個月。”

“您現在是二十八歲?”

“嗯。”

他笑了笑,“對我們國家的醫療自信一點,十三年過去了,肯定是有長進的,不然我們早就失業了。”

梨厘心裏湧起來另一種可能。

“複查了嗎?”

“嗯。”

“你如果不介意的話,發我你的電子報告。”他說。“我幫你聯系相關的專家挂個號看看。”

“我家不在成都。”梨厘說,“我有還有些事情沒做完。”

“不會在偷偷處理後事吧?”

梨厘搖頭,但心中還是暗暗驚訝。

“好,你有我微信,随時聯系。”

“我考慮考慮吧。”

“我們醫院的黃牛要是知道我被拒絕了,應該會很詫異。”

梨厘感嘆他的風趣,讓她毫無負擔。

“希望有下次見。”林檎伸出手,梨厘擡手輕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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